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媽媽和村裡其他的女人不一樣,因為她不會說話,也不能出門,更不會像別人的媽媽一樣帶著我去走孃家,她總是被一根鐵鏈子拴著,比拴黑子的那根鏈子粗很多倍。

每次我和奶奶爸爸在小方桌上喫飯時,我媽就端著自己的碗站在拴著她的那個牆角喫,有時候是蹲著喫。她夠不著方桌上的菜,所以都是我奶奶給她碗裡面盛什麼,她就喫什麼。

我問爸爸:「把黑子拴起來因為它是狗,會咬人。可是我媽媽又不是狗,為什麼要把她拴起來呢?」

「不把她拴起來,你就沒媽了。」奶奶說完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碗,讓我快喫。

「可是...」看到爸爸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眼神又冷又兇,嚇得我嚥下了一肚子的疑問。

我好像比別的小孩子記事要早一些,那時候我還在穿開襠褲,雖然年齡很小,但是就能知道我媽討厭我。白天她大部分時候都靠在牆角發獃,每當我想走近她的時候,她都是故意猛地一下抬起胳膊,手臂上的鐵鏈子「嘩啦啦」一陣響,然後用那種癩蛤蟆要跳到她腳上的那種厭惡又膈應的眼神示意我滾蛋,好像我滾慢一點,她的腳就要踢到我屁股上了。奇怪的是,我不怕也不討厭她。

等到我年齡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懵懵懂懂地覺得我媽被這麼拴起來是不對的。有次帶黑子在院子裏轉圈玩的時候,看到媽媽蹲在牆角眼神空空地呆望著我們,就給奶奶說:「黑子的鏈子都可以隨時解開,我媽媽為什麼一直老要拴在那裡,不能把她的鏈子打開嗎?」

「誰讓她的肚子不爭氣呢!生了你這個丫頭片子之後就沒動靜了,等你有了弟弟,就不拴她了。」奶奶說著白了一眼依然蹲在牆角處呆愣著的媽媽。

可能是血緣的神奇之處吧,無論我媽表現得怎麼厭惡我,我都想去親近她。奶奶每次給她盛好飯,我都要給她再多放些菜在上面,有時候還偷偷地放兩個肉丸在飯底下。我奶奶發現後會一邊罵我是養不熟的兔羔子,這麼點大就長了外心,一邊把菜再從媽媽的碗裏撥出來。

每次看到她給媽媽的碗裏只盛白飯和稀粥,還有就是她把我給媽媽戴的手套粗暴地硬扯下來的時候,我總是很不解,我們家雖然在村裡是最窮的,但是也不缺那點菜,應該也不會差雙手套錢,奶奶為什麼對媽媽如此苛刻呢?後來我才知道,在奶奶的眼裡,媽媽就跟黑子一樣,給口吃的是為了讓他們做事的,黑子可以看家護院,而我媽可以生孩子為他們傳宗接代。喫飽穿暖是人的需求,而在奶奶的認知裏,黑子和我媽都不需要。

我上小學以後,同學大都是同村人,大家放學的時候都是搭伴一起走。只有我是一個人,沒有人願意給我玩,從小就是這樣。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躲躲閃閃的,說不上來同情還是厭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每個人看到「危險物品」的時候一種本能的疏離和畏懼。

沒錯,大家把我當成「危險物品」,因為爸爸從人販子手裡買了我媽。我們這裡並不是閉塞的大山深處,而是經濟條件還算可以的平原。大家明白這是犯罪行為。

我爸買我媽也屬於愚昧之下的無奈之舉,當時他已經快四十歲了,自小被寡母拉扯長大,沒受過什麼教育,窮,而且悶橫,人緣很差,在當地是沒可能娶到媳婦的。所以在別有用心的「介紹人」安排下,花了一萬六千塊錢買了比他小二十歲的我媽。

我媽從一進家門就被鐵鏈子鎖上了,因為我們這交通發達,只要走二十分鐘就能到鎮裏搭上去外地的班車,而且離火車站也不遠。以防我媽逃走,拴上是最實際的辦法。

最開始,我媽的反抗,撕心裂肺的叫喊引來了村裡人的圍觀,大家紛紛指責我爸的這種行為是犯法的,甚至有的人以報警來威脅我爸把我媽放了。

這個時候,我爸和我奶奶就拿出了他們孤兒寡母一貫的生存之策,窮橫,胡攪蠻纏。誰敢出頭管我媽的事情,就去他家裡又摔又砸,打不過的,就拎著農藥瓶去他家尋死覓活。只要聽到有人議論這事,就半夜往人院子裏扔磚頭,給人大門上潑大糞。這種無賴的行為,終還是有了效果。沒人願意去惹這種難纏的無賴,我媽的事也沒人敢管了。

後來知道,就連我媽生我的時候都是我奶奶自己在家給接生的,那樣的情況下都沒打開鎖在她手腕上的鐵鏈子。

我十歲那年,我媽跑了。那天我爸在地裏幹活,我奶奶去趕集了,我在學校,家裡就媽媽一個人。等我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地上被鑰匙打開的鎖鏈。他們認定我媽一個人是不可能找到鑰匙打開鎖鏈的,一定有人使壞趁我家沒人放走了我媽。

我奶奶繞著村裡罵了三天,也沒能罵出到底是誰放走了我媽,也就不得不面對她抱孫子的夢徹底破碎了的事實。我媽到底是誰放走的,也成了我們村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謎。

半年後的一天,我和黑子正在家門口玩耍,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我面前。一個美麗的女人從車裡下來,她穿著時髦的風衣,細細的黑色高跟鞋,要不是她手腕上那觸目驚心的舊疤痕,我差點沒認出來她是我媽。接著車裡又下來三個男人,跟著她一起走進了我家。

「你媽回來是來帶你走的吧?看樣子你媽孃家是有錢人啊。這下你有福了,可以跟你媽去大城市了。開心吧?」村裡人看到我媽回來後陸續圍過來,一邊議論紛紛,一邊問呆愣著的我。我沒有回答。

因為我知道,她這次回來不是來帶我走的,而是為她十年的屈辱血淚來討一個公道。從那天我從學校逃課回來放走她,她走出大門前回頭向我深深一躬卻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在她眼裡只是一個印證她十年悲慘歲月的一個骯髒的產物。

她來了,無論是把我爸送進大牢還是把我家給砸掉毀了,我都不會怪她,我只希望她報了仇怨,解了心結後,徹底地遺忘這裡的一切,包括我。然後健康的生活。

她不是我媽,她還是當初那個二十歲剛剛步入大學校門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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