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大意是：粵東有一位大商人追求成仙，供養了幾十位方士。某日，一位道士來訪。這位無名道士的法術震懾了商人和諸方士。商人和諸方士拜無名道士為師。拜師後，無名道士對眾人說：“我展示的那些法術，是術不是道。如果我不展示我的法力，你們一定會說我只會說大話。”隨後，無名道士揭露諸方士的方術，大聲喝斥說：“你們名曰道流，其實都是妖人。”無名道士指示他們要靠自度。無名道士大書十六字曰：“內絕世緣，外積陰騭，無怪無奇，是真祕密。”寫完後，無名道士將毛筆扔在桌案上，發出雷電般的巨響，隨即不見了身影。

這個故事屬於志怪小說。其中描寫無名道士展示了驅役鬼神、呼風喚雨、憑空取物、召美女歌舞、令人夢遊、點石成金等法術。描寫無名道士揭露諸方士說：你們所謂長期不食，其實是偷偷服用了闢穀丸；所謂前知，其實是偷偷求助了桃偶人；所謂煉成的金丹，其實是房中藥；所謂的點金術，其實是縮銀法；所謂助人進入冥界，其實是偷偷給人服用了麻醉藥茉莉根；所謂請來了神仙，其實是施用了攝魂術；所謂助人返魂，其實是施用了役狐魅術；所謂憑空搬運，其實是藉助五鬼術；所謂闢兵，其實是藉助鐵布衫功夫；所謂飛躍，其實是藉助鹿盧蹻術。最後又描寫無名道士瞬間遁去。這些描寫，皆為志怪之言，可供閱讀消遣，不必深究。但故事的寓意可資玩味。

在故事中，諸方士“時有小驗”的方術之所以被無名道士斥責為“偽術”，主要原因是誇大了效果，即“皆曰沖舉可坐致”。另一個原因是方術本身弄虛作假，即服用闢穀丸冒充可以長期不食等等。無名道士指責“儒家、釋家大偽日增”，憤恨“道家之滋偽”。

紀曉嵐記載這個故事時沒有標題目。清末民初徐珂編《清稗類鈔》全文移錄了這個故事，編入《方外類》，後加了“道士論自度法”這樣一個題目。紀曉嵐的記載僅以“樑豁堂言”起始，表明故事是樑豁堂講給他的。樑豁堂是紀曉嵐的朋友，名奇通，字希顏，號豁堂。樑豁堂乾隆十二年（1747年）中舉，先後任廣西雒容、興安知縣。無名道士對“偽術”的斥責，表達了樑豁堂和紀曉嵐對現實的看法和態度。“偽術”肆虐，是清代社會現實的反映。

像故事中的粵東鉅商那樣上當受騙的人，在當今社會也大有人在。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不少人不瞭解宗教，對真正的道教方術很陌生。加之那些騙人的當代方士打着道教方術的幌子，加之那些人如少翁和欒大般敢為大言、鼓舌如簧，加之那些偽術“時有小驗”，有人一不留神就上當受騙，不足為怪。

故事中那位無名道士面對“道家之滋偽”和粵東鉅商“信之益篤”的現象，主動上門揭露諸方士的偽術，幫助粵東鉅商停止受騙。無名道士不客氣地稱諸方士為“妖人”。當諸方士有悔過之意時，無名道士為他們指明正道。當今道士應當如何對待行偽術的當代方士和上當受騙者，故事中的無名道士樹立了榜樣。

無名道士排斥章咒符籙、爐火服餌曰：“夫道者，沖漠自然，與元氣為一……道之本旨，清凈沖虛而已。章咒符籙，非也。爐火服餌，亦非也。”無名道士否定度人曰：“夫修道者，須謝絕萬緣，堅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後可不死，使此氣綿綿不停而後可長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緣。骨非葯物所能換，緣亦非情好所能結。必積功累德而後列名於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靈自爾感通，仙緣乃湊。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

無名道士的話代表的是儒家士大夫樑豁堂和紀曉嵐的觀點，與現實社會中道士的身份不符。但這兩段話是專門針對粵東鉅商與諸方士說的，向他們特別強調“清凈沖虛”和“積功累德”，亦不無道理。正如無名道士問粵東鉅商：“爾曾聞笙歌錦綉之中，有一人揮手飛升者乎？”問諸方士：“爾曾聞炫術鬻財之輩，有一人脫屣羽化者乎？”這是說，一個人無論多麼富貴，如果心中不幹凈，如果不行善不多為社會做貢獻，只靠方術是不會成仙的，崇信偽術更是南轅北轍。這是說，那些行偽術的方士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當今社會也應提倡“清凈沖虛”和“積功累德”。如果心中多一點“清凈沖虛”，就不會那樣心浮氣燥、急功近利，就不至於那麼輕易地上當受騙。那些掌握某種方術的當代方士，如果心中多一點清凈沖虛，就不會那樣不顧道德、貪財騙名，就不至於墮落成為兜售偽術的“妖人”。

中國傳統道德提倡宗法性集體主義精神，優點是愛國愛家，缺點是集體得過分，扼殺合理的個人主義。在市場經濟推動國民經濟高速發展的今天，合理的個人主義得到了尊重，但個人得過頭，極端個人主義泛濫成災。各行各業弄虛作假的行為泛濫，就是極端個人主義在做作怪。提倡“積功累德”，在尊重合理的個人主義的同時，鼓勵多做好事和善事，鼓勵多為國家和社會做貢獻，有助於克服極端個人主義。

道教多術，這是道教的顯著特點之一。道教方術中有許多內容對社會和民眾有益。道士行術，天經地義，但應走正途。筆者《道醫陶弘景研究序》說：

“對於道士而言，道教醫學是一種術，可以用來治病救人，也可以用於自己養生。治病救人有助於弘道度人。同時，治病救人即積德累功，而養生正是成仙修鍊的基礎，二者皆有助於自己度世。所以，對於道士而言，術是手段，道是目的，術與道不可分。凡是真正的道士皆以道統術，凡是真正的道醫皆以道統醫。陶弘景整理本草著作、醫方和養生方等，目的很明確，為的是治病救人，積德累功。其曰：‘行陰德莫大於施惠解救’（《真誥》卷6《甄命授第二》）。所以他不會誇大甚至杜撰醫術，不會製售假藥。也就是說，他不會借醫而斂不義之財。他作為道醫，高揚仙道貴生的思想，尊重生命，關愛病人。其曰：‘夫稟氣含靈，唯人為貴。人所貴者，蓋貴為生’（《養性延命錄序》）。所以他不會漠視病人，更不會見死不救。陶弘景是真正的道醫。陶弘景的以道統醫，在病人眼裡就是以德統醫，醫德高尚”。

歷代高道皆不只重方術，皆不悖道行術，他們行術皆做到了“清凈沖虛”和“積功累德”。 以度人度世為目的即清凈沖虛，如此行術即積德累功。合二者言之也就是以道統術。當代許多高道也做到了以道統術。

以道統術體現着宗教的神聖性，彰顯着道士這一稱號的內涵。只有以道統術，道教方術才能對社會做出應有的貢獻。讓我們這樣去詮釋無名道士的兩段話。

附：“道士論自度法”全文

粵東有鉅商，喜學仙，招納方士數十人。轉相神聖，皆曰沖舉可坐致。所費不資，然亦時時有小驗，故信之益篤。一日，有道士來訪，敝衣破笠，而神意落落，如獨鶴孤鬆。與之言，微妙玄遠，多出意表。試其法，則驅役鬼神，呼召風雨，如操券也；鬆鱸臺菌，吳橙閩荔，如取攜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如僕隸也。握其符，十洲三島可以夢遊。出粟顆之丹，點瓦石為黃金，百鍊不耗。商大駭服。諸方士自顧不及，亦稽首稱聖師。皆願為弟子，求傳道。道士曰：“然。擇日設壇，當一一授汝。”至期，道士登座，眾拜訖。道士問：“爾輩何求？”曰：“求仙。”問：“何以求諸我？”曰：“如是靈異，非真仙而何？”道士軒渠良久，曰：“此術也，非道也。夫道者，沖漠自然，與元氣為一，烏有如是種種哉！蓋三教之放失久矣！儒之本旨，明體達用而已。文章記誦，非也。談天說性，亦非也。佛之本旨，無生無滅而已。佈施供養，非也。機鋒語錄，亦非也。道之本旨，清凈沖虛而已。章咒符籙，非也。爐火服餌，亦非也。爾所見種種，是皆章咒符籙事，去爐火服餌，尚隔幾塵，況長生乎！然無所徵驗，遽斥其非，爾必謂：‘譽其所能而毀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以種種能為，而告以種種不可為，爾庶幾知返乎？儒家、釋家大偽日增，門徑各別，可勿與辯也。吾疾夫道家之滋偽，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諸方士曰：“爾之不食，闢穀丸也；爾之前知，桃偶人也；爾之燒丹，房中藥也；爾之點金，縮銀法也；爾之入冥，茉莉根也；爾之召仙，攝靈鬼也；爾之返魂，役狐魅也；爾之搬運，五鬼術也；爾之闢兵，鐵布衫也；爾之飛躍，鹿轤蹻也。名曰道流，皆妖人耳。不速解散，雷部且至矣。”振衣欲起。眾牽衣叩額曰：“下士沈迷，已知其罪。幸逢仙駕，是亦前緣，忍不一度脫乎？”道士卻坐，乃顧商曰：“爾曾聞笙歌錦綉之中，有一人揮手飛升者乎？”顧諸方士曰：“爾曾聞炫術鬻財之輩，有一人脫屣羽化者乎？夫修道者，須謝絕萬緣，堅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後可不死，使此氣綿綿不停而後可長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緣。骨非葯物所能換，緣亦非情好所能結。必積功累德而後列名於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靈自爾感通，仙緣乃湊。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因索紙大書十六字曰：“內絕世緣，外積陰騭。無怪無奇，是真祕密。”投筆於案，聲如霹靂，則已失所在矣。

（本文發表於“‘吉林•玄天聖境’第二屆道教論壇”，2013年9月。原載《中國道教》2013年第5期，第33～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