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作品本來就不代表日本的動畫電影,反倒應該說,我們是站在日本動畫的邊陲,所從事的一向都是反潮流的工作。對於流行或新奇的東西,我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我們總是以要在下一部作品背叛死忠觀眾的方式,勇敢向前走。」

------宮崎駿


 

變動的時代

2001年7月,宮崎駿的動畫電影《神隱少女》上映,同年9月,發生了911的恐怖攻擊事件,這件事對宮崎駿本人帶來很大的震撼,隔年《神隱少女》在美國上映,宮崎駿受訪時表示:「發生了這樣的事,整個世界都因文明衝突而巨變,讓製作動畫的他覺得,下一部得交出不會被這樣變動的時代淘汰的作品纔行」。就這樣,在2004年,《霍爾的移動城堡》誕生了。

吉卜力最後拿了什麼來回應這個變動的時代?
我們就從《紅豬》開始,考察到《霍爾》為止,宮崎駿對這個問題的思索過程。

 


 主角的共通點

一般印象中,宮崎駿的動畫,目標的觀眾都是設定為小孩,但裡面也有兩部明顯的例外:一部是較早期的《紅豬》,另一部就是本作《霍爾的移動城堡》。兩部動畫的主要角色紅豬與霍爾,都是體制的叛徒,不願以其優秀的實力為己方陣營參戰。

在吉卜力的作品中,《紅豬》用豬當主角,《神隱少女》用一個普通小女孩千尋當主角,《霍爾的移動城堡》中,主角蘇菲也不斷地提到自己並不漂亮這件事,這樣的「醜角」,他們有何特別之處?

這些主角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們擁有一種在體制中「不被吞噬的力量」。

 

不被吞噬的主角

千尋是個很典型的例子。《神隱少女》中有一個「奪取姓名」的設定,就是說人一進入油屋工作、和湯婆婆訂了契約,就會莫名其妙的忘記自己的名字,永遠記不起來。這個意思就好比特種營業的人取「花名」、軍隊的「編號」、甚至公司的「職稱」等,在在都在提醒人,必須忘掉原來的自己、演好自己的角色,直到有人從此待在這個角色裡,再也回不去原來的自己。

「奪取姓名這個行為,目的並不在於改變稱呼,而是想要完全掌控對方的一種方法」宮崎駿解釋道。

這個方法有沒有效呢?有效的,拿大家熟悉的例子來說,馬統、空心蔡、宋叛、柯屁,乃至於阿肥、智障,都是這個邏輯下的產物,它源於一種全面宰制對方的慾望,希望透過奪取姓名,來掌控對方,讓對方產生永久性的形變。於是油屋中被奪取姓名的大家,就紛紛變形為青蛙、蛞蝓、煤灰、蜘蛛、龍等非人的東西,從此被體制所吞噬。
 

 

什麼在吞噬我們?

變形是因為「魔法」,或者另一種說法「詛咒」,但魔法、詛咒又是什麼?

宮崎駿曾經提過一個說法:「與其用四次元波動之類的科學來解說,或是解釋能量問題,還不如用『魔法』二字概括一切就好。」從這段談話我們知道,所謂的魔法,倒也不見得真的就是要說魔法,而很可能只是某種東西的簡單說法。

好比說,在《紅豬》中,與其去說明波魯克怕愛上死去戰友的遺孀、又被法西斯政府宣傳醜化的經過,還不如就只是說他被某種魔法變成了一隻豬的形象。

又好比在《神隱少女》裡面,與其去討論體制是怎麼樣使人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不如說大家就是被施了魔法,以至於想不起來自己原本身為人的一切。
 

 

 

霍爾就是拒絕逃掉的千尋

《神隱少女》中,當千尋幫助河神恢復原貌,取得通關道具「河神的丸子」,可讓人脫離形變、恢復本我,如果是普通的動畫故事,接下來應該是千尋率領油屋員工推翻湯婆婆,對吧?但就是沒有。
 

 

千尋身為一個底層員工,努力工作,受人幫助也幫助他人,替公司解決棘手問題,得到大家的肯定,然後呢?

她還是離開了。什麼也沒推翻、什麼也沒改變。

唯一的不同,只是她獲得了在這樣的世界活下去的能力。

如果千尋沒有逃掉呢?那她就是霍爾。霍爾起身跟這一切作戰,自己也漸漸被這個作戰過程所吞噬、產生形變,但在《神隱少女》並沒有處理這個部份。


 

與野獸搏鬥,自己也成野獸

化身為猛禽的霍爾,作戰中會逐漸失去自我,在《魔法公主》就出現過類似的設定。
 

 

《魔法公主》中,猩猩一族原本以智慧著稱,卻在與人類作戰的過程中失去了理性,轉而崇拜起毀滅自己的暴力。
 

 

再說山豬一族。拿各豬神死亡之後,乙事主豬神對人類全面開戰。羣豬追隨乙事主,但乙事主根本早就全盲。牠一定要打這場戰爭:「為了生存,即使全滅也無所謂」。
 

 

人類也是。黑帽大人愛民如子,吸引了真心跟隨她的人。獵殺山獸神途中,她接到通知:趁她出外作戰,敵人攻打了防衛空虛的根據地。要繼續獵殺、還是回頭救援?她毫不為難地做出了選擇:繼續獵殺,放生那些相信她的婦女。

這些意志堅定、沒有雜唸的角色,他們是壞人嗎?不是的。為達到目的,他們會毫不猶豫犧牲自己,但只要有需要,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犧牲夥伴,犧牲不相干的無辜者更是不在話下。他們戰鬥意志強烈,直到漸漸分不清楚,他的所作所為和敵人到底有哪裡不一樣。

 

仇恨的突破口

對照組則是山犬族。
 

 

不同於猩猩、山豬一出現就是幾十、幾百隻,山犬從頭到尾就只有三隻,彼此聆聽、互相協助,夥伴有不同意見時,也能停止殺戮。

相對於猩猩一族希望透過喫人獲得人類的力量,山犬攻擊人類則是為了獲得糧食、保護森林。

相對於山豬一族得知山獸神居然「也」治療人類的恐慌與憤怒,山犬神雖然也認同對人類作戰是必須的,但牠還是願意收養敵人的女兒,不忍坐視受戰火波及的無辜孩子。

這也是阿席達卡和小桑這兩位主角的基本設定:小桑是人類的小孩,在人類與山犬交戰中被父母拋棄,由敵方收養,成為一個不是山犬、也做不回人類的尷尬狀態。

阿席達卡是蝦夷族人,他們一直以來被強勢的大和族迫害,阿席達卡因為詛咒不能和族人一起生活,只能到大和族中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但直至最後詛咒也沒消失,他成為一個既不是大和族、也做不回蝦夷族的尷尬存在。
 

 

本劇最後,小桑說:「我喜歡阿席達卡,但我還是無法原諒人類。」

阿席達卡也說:「那也無所謂,讓我們一起活下去吧。」

他們在一起了嗎?沒有。

小桑回到山犬羣中,阿席達卡回到大和族,那都不是他們的地方。除了理解了彼此立場、珍惜對方的存在之外,什麼也沒改變,這是《魔法公主》這齣動畫電影最後給我們的一個開放的答案:我喜歡你,但不喜歡你們。

仇恨出現了突破口:至少在敵人裡面,她相信了一個人。

如果這個故事繼續下去,那阿席達卡就會是霍爾。

 

霍爾就是阿席達卡

霍爾收留失能的荒野女巫、收留莎莉曼的狗、收留受詛咒的蘇菲,就像是阿席達卡,願意照顧戰爭中的無辜者。

阿席達卡和霍爾都不是拒絕戰鬥的人,但他們想的不是如何讓自己殺戮的技術更高桿、讓自己更加義無反顧地仇恨敵人,而是如何在戰鬥之後努力地讓自己活得像個人、找回自己的心。

阿席達卡被仇恨所詛咒,要能脫離詛咒,「有個守護的對象」並不夠,因為如果只是這樣,他就會變成猩猩、變成豬神、變成黑帽大王,變成蘇菲夢中的巨大怪物,為了守護而魔化;相反地,他需要有一個像蘇菲那樣的人,把他被佔領的心,還給他。


 

蘇菲
 

蘇菲的全名是蘇菲海特,她姓Hatter(意為製帽人),這表示不只她老爸,可能她的爺爺、爺爺的爸爸、爺爺的爺爺......直到遠祖,都是做帽子的工匠。自覺貌不如人,缺乏自信,又背負著傳承(她其實沒那麼喜歡的)家族事業的壓力,自己的命運大概就這麼定了,年紀輕輕便老氣橫秋,但與其解釋這一切,還不如就說她被施了一種老化的魔法。
 

 
把你的心給我!

 

 

 

在原著的設定中,對蘇菲施老化詛咒的荒野女巫其實是霍爾的前女友,在動畫中淡化了這個設定,只模糊的提到霍爾主動去跟著她,但知道她很可怕後逃離了。因此,荒野女巫基本上可以理解為想要強佔霍爾的心、綁住他的這一類人,而對於這樣的事,霍爾一貫的作法就是逃開。

荒野女巫和蘇菲最大的不同是,她一心一意只想要強佔他人的心,而蘇菲最後卻能覺悟到,必須把霍爾的心還給霍爾。


你的心我不要也罷

 

那些無法被我們強佔的心,就是「異己」。御用魔法師為我們展示了人類對付異己的兩種方法。

第一種是對付荒野女巫的那種。首先拿超大燈泡把你包圍、照著你、把你的一切攤在陽光下放大檢驗,接著再讓喜歡打落水狗的酸民圍著你取樂,就這麼幾個步驟,你就變形了,永遠被剝奪了力量。
 

 

第二種是對付霍爾的那種。讓他無所依靠,再加上酸民取樂攻擊,最後再濫打堅持留在他身旁的人,挑釁他、引誘他反擊。
 

 

御用魔法師先攻擊了失能的荒野女巫,霍爾撐了下來;但當蘇菲成為被攻擊的對象,霍爾就再也無法忍受、反擊了回去。當霍爾反擊,他就使用了暴力,他就坐實了大家說他是怪物的指控。

救霍爾的是蘇菲,她發覺了這個陷阱、遮住霍爾的雙眼。霍爾暫時的逃離了體制的追捕,但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在國家的無孔不入的監控與騷擾下,卡爾西法保護家的能力弱化。霍爾為了保衛家園,只能變身野獸與野獸作戰。

 

把你的心還給你

蘇菲本也想站起來保護她的老家、保護她的花店;但見到霍爾後,她立刻明白:她最重要的工作,不是保護老家、不是守護花店、不是和怪物作戰,而是阻止霍爾繼續怪物化下去!
 

 

「我寧願他是個膽小鬼」蘇菲說。

就在她拋下自己、真正為所愛的人著想而自發轉向的時刻,蘇菲不再變回老年的樣子,不知不覺,她已永遠解除了身上的詛咒。

要怎麼阻止霍爾魔化?就是把霍爾送她的心還給霍爾!
 


 

毀掉移動城堡?

移動城堡其實就是霍爾的被佔據的心。

王宮事件後,霍爾與蘇菲的感情升溫,他將城堡四條通道中的兩條改為蘇菲老家、星之湖,作為禮物送給蘇菲,這就是說,霍爾將自己心的一半作為禮物交給了蘇菲。因此,要把心還他,第一步就是切斷所有這些連結、露出霍爾的本心!

將卡爾西法移開,連結消失了,城堡中累贅的的雜物、心中累贅的念頭掉了一地,蘇菲割下頭髮、而不是賠上自己的心來驅動卡爾西法,朝著她心愛的霍爾全力奔馳。

此時發生了意外,荒野女巫發現了霍爾的心,她將心搶來、緊緊地捏在手中,渾然不顧這個一廂情願的佔有會毀了霍爾、也會燒死她自己。

為了救人,蘇菲下意識地向卡爾西法倒水,讓荒野女巫不致被霍爾熾熱的心燒死,但也同時澆滅卡爾西法、傷害了霍爾,城堡因此幾乎全毀。
 

 

對,蘇菲為了一個「外人」傷害了霍爾,傷害了她心愛的人,但在更深的意義上,也就是這個下意識就是要救人的反射動作,反而讓善良的蘇菲與善良的霍爾兩人在內心深處真正地共鳴起來。

就在兩人心靈深層契合的此時,蘇菲就跟著莎莉曼夫人的狗(而不是跟著代表孩子氣的馬克,或代表率性、逃避的荒野女巫)一起,在霍爾送她的戒指、也就是霍爾對她的承諾的指引之下,進入他意識的最深層,回到與卡爾西法立下約定的那個瞬間。

 

不要為我而戰!

霍爾交出自己的心,屏除雜念、堅定心志、專精魔法,後來成為大魔法師莎莉曼夫人的得意弟子。雙方決裂之後,霍爾還是收留了莎莉曼養的狗,也表示他的心中對老師莎莉曼仍然有著割不斷的情感,他沒有完全被仇恨、被敵對的情勢所淹沒。

霍爾就這樣,堅定地帶著割不斷的情感,遠遁在人跡罕至的荒野,跌跌撞撞地生存下去。他不願全面的否定他人、也不願全面的肯定自己,讓自己陷入了尷尬的局面:他解決不了敵人、也解決不了自己,但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

蘇菲,這個不會被吞噬的角色,接納了霍爾的一切。她為躲躲藏藏、進退兩難的霍爾,帶來了失能的荒野女巫、也帶來了莎莉曼的可愛狗狗。這些都是霍爾的過去,她為霍爾帶來了這些過去無害、美好的一面。她包容了他的過去、包容了他天真的一面(馬克)。
 

 

霍爾願意把自己的心交給這樣的蘇菲、願意為她而戰、願意為她成魔,但蘇菲更寧願把霍爾的心再還給霍爾:你照著內心的意思去做就好,不必非得綁在我這裡、不必為我而戰、更不必為我成魔。

蘇菲的頭髮染成了星灰色,這是一定的,因為她是另一顆霍爾抓住的流星。
 

 

這次這顆流星,不會吞噬他。

 

從《紅豬》到《霍爾》

《紅豬》的最後,波魯克拒絕了菲兒的感情,要她回去「正常人的世界」。波魯克的豬形,從頭到尾無解。

《魔法公主》的最後,阿席達卡和小桑各自回到自己的陣營。阿席達卡的詛咒淡化但並未消失、小桑雖然相信了敵人中的一個,但依然放不下對人類的仇恨。
 

 

《神隱少女》的最後,千尋獲得了在異世界生存的力量、白龍也找回了他遺忘許久的名字。千尋雖然逃出異世界,但與白龍相約再見。

 


終於在《霍爾》的最後,霍爾和蘇菲永久解除了身上的形變,兩人和其他多元成家的夥伴,一起住在天空之城,翱翔於紛紛擾擾的史柏麗王國之上。


 

這就是從《紅豬》到《霍爾》,主角們的結局發展,我們也可以看到導演心境的變化:從《紅豬》時把在體制邊緣生存搞得像黑道「這是歹路你別跟來」,千辛萬苦、跌跌撞撞,他最終還是在《霍爾》肯定了這種在體制邊緣生存的可能性。

即使如此,宮崎駿對於集體暴力、民族主義等體制、結構這些扭曲人性的力量,依然是束手無策的,因此之後纔有了引退作《風起》那種「夢想實現了,可是人都死了」的感嘆。還活著的人,只能努力地活下去。

對於戰爭,他依然還是束手無策。

 

稻草人與戰爭

不同於《魔法公主》詳細的交待了戰爭的起因,本作關於戰爭的原因,只給了三個字:「稻草人」。

鄰國王子失蹤導致兩國交戰,後來發現原來是中詛咒成了稻草人,很多人看不懂這一段,而認為「王子被親吻而恢復真身戰爭就結束了」的設定十分隨隨便便。

在邏輯學中,「稻草人論證(日文:わら人形論法)」的意思是說,我故意去曲解對方的說法,駁倒這個曲解過後的說法,再聲稱我已經成功的駁倒了對方。這就好比我要擊倒葉問,我紮一個稻草人說它就是葉問,把稻草人毀了就等於我打垮了葉問一樣。網路上,我們也可以常常看到有人紮稻草人來打、然後自行宣佈對方被他打臉打得好響的事情發生。

鄰國王子變成稻草人,這就是在諷刺,王子失蹤什麼的,只是為了戰爭而紮出來的藉口。實際上,王子就掉在荒野的石縫中,沒人去找、沒人關心。王子因此中了「魔法」,真的就變成稻草人:他只是個藉口。

 

《霍爾》的時代意義

 

戰爭,就是始於稻草人。

蘇菲破解稻草人,但不是靠你錯我對、高人一等的智慧,她是靠著彼此對夥伴的愛。

而真正的愛,不會吞噬對方。
就像宮崎駿
認為他總是需要「在下一部作品背叛死忠觀眾」,你把心給他,他也要把心再還給你。
真正的愛,不是要你死忠,而是把到手的心,送還給你。

針對愛情、針對文明衝突的局勢,是同一種解答。

 

 

延伸閱讀:母親節快樂:《神隱少女》中所揭露的世代對立與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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