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文藝成爲一種生活

  王佔黑寫“社區”,似乎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然而,“社區”又是什麼呢?是一個有着具體的地理方位、切實的生活成員的實際空間嗎?不,它首先是一個語言化的構造。進一步說,這一構造又可大致分出兩個彼此對立的層面。換言之,所謂的“社區”,其實不妨視作兩個互斥的“社區像”飽含張力的動態複合:其中一個是充滿生氣的“社區”,是有着家族和工廠這一雙重共同體的羈絆,星布着幽默和遊樂、義理和溫情的世界,換言之,是“街道英雄”們耀武揚威的地盤;另外一個,則是房子車子鈔票主宰的“社區”,頹敗的味道氤氳開去,經濟的邏輯讓英雄虎落平陽,成了一摞沒有用處的反英雄。說到底,英雄與反英雄,無非是橫看成嶺側成峯,王佔黑的故事,就在這兩個對極的“社區”的相剋葛藤間散射出每一篇獨自的灰度。然而,如同歷史進程所印證的,後一個“社區”投下的陰翳日趨濃重,第一個“社區”的英雄們到底不得不陸續謝幕了。在已出版的兩部小說集中,王佔黑記下了他們往昔的吉光片羽。她有時化作孩童,有時則是個謙遜的講故事的人,這樣的書寫姿勢是抒情性的,當然也是主觀的、人工的,可對於王佔黑本人來說卻又是重要的。因爲這是她的原點,而沒有原點,也就不會有今後的旅途。

  其實,孩童也好,說書人也罷,這樣的書寫姿勢本身便足已說明王佔黑和她筆下人物的差異。她既不是第二個“社區”裏埋汰日子不況的阿姨媽媽,也不是第一個“社區”中她所親暱的叔叔伯伯,她懂得後者那些不易察覺的點滴靈光,卻不會也無法迴避前者強悍的現實基礎,她被“社區”的鮮活經驗灌滿,卻終非那廂真正的住民。我以爲,在理解滲透在第二個“社區”中的資本邏輯對於生活無孔不入的支配前提下,如何在當前從腳邊去實現朝向第一個消失着的“社區”中英雄精神的復權,是王佔黑小說的志向所在。而一旦懷揣這樣的志向,無論多麼貼着人物寫,無論多麼熟稔地調用吳語方言,均讓我無法將王佔黑劃入那類詠歎命運無常、物哀人生幾何的世情小說譜系,在小市民外衣的包裹下,內裏難掩的是她善良、謙和、開放卻又純正的知識人本色。而這也終要將王佔黑引出“社區”的大門,畢竟,第二個“社區像”,無法單純視作“社區”本身的問題,在“街道英雄”看守的大門外,資本的力量早已赫然橫行無礙了。

  於是,有了《小花旦的故事》。這個中篇是王佔黑目前分量最重的作品,確實可謂其創作承上啓下的標誌。主人公阮巧星擁有數個不同的稱號,而每一種稱號又代表着他的一重身份、一個時空座標、一種主體在世界安頓自我的方式。因此,從“阿星/小花旦”到“阿巧/巧巧美神仙”的蟬蛻,不僅在空間上呼應了其從“社區”到上海再到南方的神龍擺尾,在時間上也輻射出第二個“社區”吞噬第一個“社區”的歷史境遷。由於特殊性向的另類體驗,阮巧星早早勘破第一個“社區”的共同體並無法真正共容於“同”,難以消弭的排他性使其毫不留戀地與之揮別。然而,不同於一些以少數羣體爲題材的作品,王佔黑並未在阮巧星的性取向上做太多纏繞,相反,她清醒地看到,將阮巧星從“社區”中擠出的排他性也阻礙着其在新天新地紮下根來。鈔票面前人人平等,兄弟姊妹因此翻臉,同性圈子亦難免俗。因此,如果不超克淘汰“街道英雄”的資本邏輯,對於人性徹底的解放仍無從談起。阮巧星不屬於“社區”,在“社區”以外的世界也難覓得歸宿,但恰是這份無憑依性,在否定的意義上,他反倒指引着通達自由的方向。

  不過,真正要負荷踐行自由之任的卻並非小花旦,而是小說的另一個主角“我”。王佔黑筆下通常充當觀察員的“我”,在這則作品裏第一次佔據了與“街道英雄”平起平坐的重要位置,而附載上少女的成長故事,也確實讓小說的氣象煥然一新。與小花旦遊蕩人間的軌跡重合的,是“我”對於世界認知的擴大。髮型改變,性別意識覺醒,“社區”裏的細姑娘飛入大學,又滾進社會,現代都市的新鮮與新的困苦與“社區”一樣,融爲“我”無可替代的血肉。而與此同時,“我”和小花旦的關係也相應重構了,他不再是那個承載着“社區”的職責,替父母照顧“我”的長輩,而是成爲“我”的對話者,成爲一起探訪城市肌理的友人,成爲了他自身。不過,若想實現此番轉換自然不會容易,是以,“我”彷彿總在被小花旦牽着鼻子走,而每當小花旦將“我”帶入他的圈子,又總會給我的直覺以眩暈般的衝擊。定海橋昏暗屋子的恐懼、人民公園火苗般舞蹈的恍惚,不僅是這羣都市候鳥們生存處境的外化,也同時是更新被“社區”所形塑的“我”的感性必然途經的曲折。幾次三番,終於,在“我”的身上,小花旦的“眼睛”留下了。

  但僅是這樣還不夠。“我”的成長,依然有待一場更爲沉痛的試煉,那是父親的病與死。父親或承擔父親功能角色的逝去,本是成長小說裏常見的元素,王佔黑自己也非初次觸碰。只是此回再寫,病與死卻撐出了以往未曾抵達的寬廣格局。首先,是“海寶”的發現。在父親的病房裏,“我”終於頓悟了小花旦多年來的孤獨經營。在這個時點,這個被死神時刻威脅着的空間,牀上的父親與相片中的“海寶”被交疊到了一起。這是“社區”的凋落與“社區”外時間暴力的匯合,情感的洪流擊穿自我與世界之間的牆壘,“社區”的故事,也同時屬於都市,屬於現代性籠罩下的每一個個體;其次是死亡的意義。通常,死亡大多意味着同過去的斷絕,可在這裏,死亡卻同時是一次昇華,父親的肉身化爲記憶,走入夢境,不再可觸可感,卻依舊堅韌地和“我”共在。王佔黑沒有切斷她同第一個“社區”情感上的牽連,她只是明白,對於其精神的承繼不應以加固既存實體的方式被展開,它無法借殼上市,而必須去要求一項對於自由的全新發明;然而,她的理想又同時是拒絕高懸的。父親過世後,“我”和小花旦的距離卻弔詭地不遠反近,先前一邊倒向小花旦的天平終於第一次接近對等。“我”開始懂得他那些閃爍其辭的祕密,並逐漸將“社區”和都市、過去和當下,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故事全盤吸納爲自己的語言。屬於“我”的,朝向自由的列車開動了。

  是以,小說的結尾讀來纔會顯得如此壯闊磅礴,對於王佔黑而言,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刻。生長於“社區”的少女,開始準備領受“走異路,逃異地,尋求別樣的人們”這一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精神使命了。她搭上作爲現代性象徵物的列車,收入眼底的卻是滿滿的往事舊物,她會滿身疲憊,卻絕不喪氣頹唐,因爲來自無窮遠方的無數人們會給予她力量。何況,在遠方等待着的,還有那個曾經的“信使”,那顆熟悉卻又是簇新的“游泳頭”——無數次和父親一起打理,這回卻只有一人份的“游泳頭”。當然,遠行終有歸來時,恭候回返日常的王佔黑的到底還是雞零狗碎的生活。和“社區”的小天地相比,這個資本統攝的世界更錯雜更繚亂,而繼續整理自身的“社區”經驗也還尚須一番咀嚼輾轉。王佔黑不是急若星火的書寫者,她動情的筆致下暗含着理性的頭腦,宛如流水搬運沙石一般,她小小的文學世界正默默地變異着。其實,她是不需要額外的議論、解釋或催促的,她所需要的,只有平和的環境以及時間自然的流淌。

  創作談

  向你的地方發出追擊

  文 | 王佔黑

  我寫了好多關於城市舊地方的小說,人的、動物的、小區裏的、大街上的,但仍然想寫,總覺得沒完,總相信還有可探尋之處。我希望能像挖礦一樣,沿着歷史和地域兩條線擴大開去,並期盼這種努力能讓更多東西得到聯結和呼應。

  今年上海雙年展有一個活動叫“你的地方”,我仔細觀摩了大家的作品和反饋,也參與了一些,收穫頗多。我所居住的城市,越來越多地出現城市漫步、城市考古、城市更新等各種不同立場、不同經驗、不同路徑的行動,也自然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真正關注自己的城市。每個人都可以辨認一個地方,擁有一個地方,追認一個地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空間的牽扯往往是有實質導向的,重複不是枯竭的傾向,也有可能是朝着廣闊的追擊。

  冒着重複的危險寫下去,與其說對作品傾注了多少精力,不如說是對自己所生存的空間熱情不減反增。去年,也就是告別最早兩本書的寫作和出版之後,我又在緩慢地爬行。現在看來,這種求索令人充實。從小官、阿祥到小花旦、李清水,從嘉興到上海,扯出了人情、家庭、社區、工廠、大小城市,也扯出了看似統一的羣像中普通人的祕密。原來把社區經驗和情感泛開去寫,投放到更大的時間和空間裏去,不僅沒有稀釋,反而更加厚重。這是我沒料到的,又是我一直想要的,它所能牽扯出的東西,也許關乎一個人的生活史,一類羣體的生存狀況,也許是大小城市在歷史中的變化軌跡。

  比如小花旦。我曾聽過兩個故事,一個是綽號巴黎小姐的北京大爺,一個是關於人民公園跳舞角,也見過不止一個被閒言圍繞的未婚老人。我一直在想,阿莫多瓦的故事放在當代中國到底是什麼樣的。年輕人或許會因爲奔走疾呼而受到關注,那麼更老的人呢,從工廠裏走出來的人呢?這些集體羣像中的個體,帶着隱微的祕密和對祕密的遮掩,他們在說什麼、做什麼,其內部又同大衆生活、同複雜的時代有什麼樣的關係?我想他們一定存在,或許早已建造起如地下金礦般厚重的世界,只是很多人沒留意。

  小花旦這個人物,身上就有這些人的影子。他從工廠走出來,年輕時接觸的是女性化的繅絲工種,下崗後在小區開剃頭店,與老阿姨周旋。他因不可言說的失敗而離婚,與母親相依爲命,種種跡象都在暗示他的不同,但這又是不確定的——在大衆話語裏,娘娘腔、“同志”、異裝,都會被粗暴地歸入“不像個男人”的符號裏,吞噬身份的細分。而這種印記投落在他的綽號上,他卻不言語。小花旦最終被小區和親人遺棄,或說主動跳脫舊框架,以新的自我轉向都市遊蕩,其變化不在於身份的轉換,而在空間的移動。

  小花旦也說“口頭語”,也講江湖情義,但他與過去所寫的街道英雄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可移動性——他的生活被身份割裂出新舊兩個空間,卻能和上大學的“我”一樣在其中來去自如。他像一顆從舊工廠射出來的衛星,在舊地界閃着扎眼的光,又在新地界閃着復古的光,他的生活路徑既有超出秩序,又有隨大流的部分。

  此處所提的新與舊絕不是大小城市的簡單對比。“我”和小花旦的牽扯從嘉興到上海,正好是對社區空間“泛開去”書寫的一種實踐。把對城市景觀中落後但蓬勃的部分,從一個原有的固定空間內拉出去,拉到小說中所說的“上海的另一部分”——“電視和海報上沒有的部分”裏去,也是“我”和小花旦樂於觀看的部分,比如嘉興路、定海橋。它們在風格上很不“上海”,卻正是構成上海的實體元素。而這種觀看又因時間的“泛開”而生出另一種變動的軌跡——城市風景在“我”和小花旦的10年交往中展現着消失和更替。海寶正是這樣一個鮮明的符號,它以當年的微笑姿態殘留在各條馬路的角落,“當下”淪爲一種記憶。許多人把它忘了,只有同樣被人遺忘的小花旦還牢記着。他又提醒了另一些身處邊緣的人,頗有英雄相惜之感。(爲此我後來在線上發佈了一個“尋找海寶”活動,想把虛構的可行性放在現實中實踐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軌跡適用於很多城市。幾十年發展下來,你四處可見將成未成的現代奇觀,也總能驚喜地發現自生不滅的舊地盤。

  關於結尾的重逢,有人說是一種溫情,我更願說是一種信心。對時間沖刷後所剩有幾的信心,對自在生長的人與世界的信心。就像這個挖礦過程一樣,儘管身處黑暗,儘管手痠、腳軟,可只要還沒被掩埋、僵住,總覺得勁頭在高漲,就愈有向前的動力。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9年4月10日2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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