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環球科學》,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撰文?彼得·阿爾德豪斯(Peter Aldhous)

翻譯?陽曦

責編 廖紅艷

2014年4月,美國國家科學院遴選了105位新院士。成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對科學家來說是一種至高的榮譽,除此之外,院士身份還能給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福利」——他們有權每年在美國國家科學院主辦的一流刊物《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PNAS)上,通過「內部渠道」遞交最多4篇論文。這個非常規渠道允許作者選擇讓誰來評審自己的論文,以及如何答覆評審者的意見。

對很多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來說,他們之所以喜歡向PNAS投稿,就是因為這個特權渠道的存在。不過,在有的科學家眼裡,特權渠道的存在讓這本期刊變成了「老男孩自娛自樂的俱樂部」。

「這聽起來是不是非常匪夷所思?但實際情況確實如此。」2011年,美國內布拉斯加大學的生化學家史蒂夫·卡普蘭(Steve Caplan)曾在一篇博客中提出,內部渠道可能會成為某些論文的「傾銷場」。有鑒於此, PNAS的編輯一直在努力消除人們的這種疑慮。

2015年正值PNAS建刊一百年慶典,《自然》雜誌的新聞團隊決定仔細調查這條內部渠道,評估它在科學界的影響力,同時看看哪些科學家是這條渠道的重度使用者,以及他們頻繁使用這條渠道的原因。新聞團隊分析了十年來在PNAS上發表的論文,結果發現只有極少數科學家會儘可能多的利用這項特權,其中包括一些大牌科學家,有6位曾經或者正在PNAS的編委會任職。這些科學家表示,他們使用內部渠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他一流雜誌的同行評審流程會給他們帶來強烈的挫敗感,他們抱怨說那些同行評審極為耗費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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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還表明,為避免內部渠道的濫用,提高內部渠道論文的質量,PNAS做了不少努力,目前已取得明顯成效。雖然與PNAS上通過正常流程發表的論文相比,內部渠道論文被引用的次數要少一些,但二者之間的差距正在縮小。「我們為此做出了很大的努力,」英國劍橋大學的生物物理學家阿蘭·弗斯特(Alan Fersht)表示。他是PNAS的特邀編輯之一,同時也是內部渠道的重度使用者。

特殊渠道

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可通過內部渠道發表論文,這項特權深深根植於PNAS的DNA中。PNAS創辦於1914年,雜誌的辦刊目標非常明確:報道院士們「在研究中做出的重要貢獻」,發表「對某位院士來說特別重要的成果」。在這樣的寬鬆政策下,誕生了兩條發表渠道——內部渠道和「推薦渠道」(如果投稿者不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可以把論文交給某位院士,讓他推薦自己通過評審)。1995年之前,要在PNAS上發表論文,只能通過這兩條途徑。不過到了1995年,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生化學家尼古拉斯·科扎雷利(Nicholas Cozzarelli)就任PNAS主編後,PNAS又引入了「直接投稿」渠道,這種方式與其他雜誌的發表流程更為相似。直接投稿必須由編委會成員進行初審,然後交給既非院士也非特邀編輯的獨立編輯,由他們來組織同行評審。

從1972年始,PNAS開始限制每位院士每年通過內部渠道遞交的論文數量,目前每年4篇的限額是在1996年確定的。2010年,PNAS廢除了「推薦渠道」,因為當時推薦投稿的方式已經很落伍了。現在,PNAS上來自直接投稿的論文所佔比例超過了3/4。比起院士通過內部渠道遞交的論文,直接投稿的論文得以發表的概率要低得多。根據PNAS網站上的數據,2013年,只有18%的直接投稿得以發表,而內部渠道論文的發表率則超過98%。(值得注意的是,PNAS並未透露還有多少內部渠道論文因為得到了負面評價而未提交)。

雖然內部渠道論文的通過率高得驚人,但有數據表明,很多擁有這項「特權」的科學家選擇了不使用。2004~2013年間,有資格使用內部渠道的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超過3 100位,但其中只有不到1 400位科學家使用了這項特權(部分原因可能是,不同領域的研究人員會選擇不同的雜誌發表論文,比如天文學和數學領域的院士就很少向PNAS投稿)。大部分使用了內部渠道的科學家表現都十分節制——基本上,每年通過內部渠道提交的平均論文數都少於一篇。只有小部分院士持續數年通過內部渠道遞交接近上限的論文篇數:2004~2013年,通過內部渠道遞交論文的數量超過30篇的科學家共有13位。這份名單裏包括了一些當代最牛的科學家。

在這些重度使用者中,有一部分人很少通過內部渠道之外的方式在PNAS上發表論文,例如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的神經科學家所羅門·斯奈德(Solomon Snyder)。但也有一些研究人員,在使用內部渠道的同時,還會通過直接投稿的方式提交論文,例如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免疫學家塔克·馬克(Tak Mak)和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癌症研究人員卡洛·克羅斯(Carlo Cro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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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投稿者來說,能夠控制論文的評審程序當然對自己有好處。那些從事跨學科研究的研究人員表示,要確保評審者真正理解論文材料,自己挑選評審者是最好的辦法。「化學家不懂糖生物學,」美國斯克裏普斯研究所的翁啟惠(Chi-Huey Wong)表示,他的研究方向是糖化學和糖生物學。

不過,對於另一些每年用滿4篇限額的人(包括克羅斯)來說,內部渠道的最大優勢就是——速度。幾位內部渠道的重度使用者表示,《自然》、《科學》、《細胞》等雜誌的評審時間最長可達兩年,期間需要進行數次評審和修訂。「整整兩年,你都會被翻來覆去地折騰,」克羅斯說。

從最近一段時期,《科學》和《自然》處理論文的時間來看,從投稿到發表的平均時間的確長於PNAS的內部渠道。《細胞》雜誌則拒絕提供數據。不過,對不同雜誌的審稿週期進行比較,本身就比較複雜,因為對於一篇經過修訂的論文,何時將其視作「新」投稿,正式進入審稿週期,各雜誌都有不同的政策。

但是,很多內部渠道的重度使用者相信,隨著一流期刊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編輯和評審者正變得越來越嚴苛。「能在PNAS這樣的著名期刊上發表4篇論文,還不用承受其他一流期刊的那些折磨,這確實很誘人,」斯奈德表示。還有一些重度使用者(包括斯奈德和馬克)補充說,內部渠道對他們所在實驗室裏的博士後和學生也很有好處,這些人要找工作,需要儘快在著名期刊上發表論文,而《自然》和《科學》的評審時間太長了。

他們還抱怨說,《自然》和《科學》的評審過於吹毛求疵,而且那些雜誌的編輯總是喜歡追逐時髦的研究領域。「但是,那些看起來時髦的東西通常科學價值並不大,」克羅斯說。

院士的內部俱樂部?

不過問題在於,大部分還在為事業而奮鬥的科學家,都沒有資格進入PNAS的內部渠道。難怪PNAS的幾任主編都被這樣的觀點困擾——「PNAS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的內部俱樂部」。「我們希望大家不要有這種觀念,」現任主編、索爾克生物學研究所(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基因療法專家因德爾·維爾馬(Inder Verma)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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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吸引非院士科學家直接向雜誌投稿,維爾馬和他的前任做了巨大的努力,現在直接投稿的論文數有了持續性增長,這可以說就是對他們工作的最好回饋。「我當編輯的時候,十分擔心院士特權被濫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蘭迪·斯克曼(Randy Schekman)表示。斯克曼曾擔任PNAS的主編,「推薦渠道」就是他在任時廢除的。當時,PNAS徵詢了院士們對於廢除這一渠道的意見,結果大家都很支持——可能是因為廢除推薦渠道以後,院士們就不會老是有同事求助,請求幫忙推薦論文了。

但是,要說服院士放棄自己的特權——內部渠道,就困難多了。哪怕是內部渠道的反對者也同意保留這項特權,至少是在可見的一段時間內應該保留。「我自己可以不要這個渠道,」哈佛大學的應用物理學家戴維·韋茨(David Weitz)說,「但很多院士覺得,自己應該享有這份特權」。韋茨是PNAS編委會成員,他在這本期刊上發表過自己最棒的一些研究成果,不過他的原則是永不使用內部渠道。「我不想要什麼特殊的『通融』,」他說。

內部渠道最狂熱的使用者辯稱,他們的論文經過了全面的評審。「我挑選的評審者不是我的熟人,而是最有能力評審論文的人——這樣我纔不會出洋相,」弗斯特說。「這並不是為了搭便車,」馬克也說,他之所以通過內部渠道,在PNAS上發表了大量論文,是因為自己本來就很高產。在這十年裏,他的實驗室發表的原創研究論文超過300篇。其他很多重度使用者的實驗室同樣高產。

為了避免潛在的利益衝突,影響論文評審的客觀性,PNAS禁止院士挑選近期的合作者來評審自己的論文。目前的規則是,院士不得挑選4年內合作過的科學家出任評審專家。如果編委會認為,某位院士濫用特權,他們有權出面駁回那篇內部渠道論文。斯克曼表示,在他擔任主編期間,這套程序耗費了他很多時間和精力。有的著名科學家相當自負,去告訴他們「你的論文不符合標準」,實在是件困難的事情。「我們會對那些論文提出質疑,有人會因此勃然大怒,對我進行個人攻擊,」斯克曼說,「處理這樣的事一點都不愉快,不過我從不屈服,」作為斯克曼的繼任者,維爾馬哭笑不得地接過了前任「手中的槍」。「每位院士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維爾馬開玩笑地說。

PNAS的編委會有將近200人,他們負責監督內部渠道,同時某些編委會成員也是該渠道的重度使用者。我們的分析表明,過去十年裏,通過內部渠道發表30篇以上論文的科學家,幾乎半數的人曾經擔任或正在擔任該雜誌編委會職務,其中包括弗斯特、馬克和斯奈德。這些科學家為PNAS做了許多工作,其中貢獻最大的是斯奈德,過去十年裏,他為數百篇直接投稿組織了評審工作。

維爾馬堅持認為,編委會成員不應有額外的特權。不過,他也承認,提供內部渠道也給雜誌帶來了好處——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為什麼這本雜誌能在沒有專業編輯團隊的情況下運營。「院士們樂意充當編輯,部分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可以在上面發表論文,」弗斯特同意維爾馬的觀點。維爾馬還說,2013年願意承擔一篇以上論文編輯的院士超過1 200位,而由頂尖科學家進行集體編輯,是PNAS的主要優勢。

但這一切並不能平息人們對內部渠道的批評,有證據表明,與通過正常渠道評審的論文相比,內部渠道論文的影響力更小。2009年,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家戴維·蘭德(David Rand)和進化生物學家託馬斯·法伊弗(Thomas Pfeiffer)調查了從2004年6月到2005年4月,PNAS上發表的論文被引用的次數。剔除學科區別、發表時間等因素的影響,他們發現內部渠道論文被引用的次數少於直接投稿和推薦渠道投稿(蘭德和法伊弗發表分析結果時,PNAS已經決定廢除推薦渠道)。

雖然引用次數並不是評價論文影響力的唯一標準,卻是最便捷、最廣為接受的衡量標準。後來,《自然》雜誌的新聞團隊重複,並擴展了蘭德和法伊弗的分析範圍,研究了從2004年到2011年期間PNAS發表的論文。總體來說,兩次研究的結論相同:如果從絕對數值上看,直接投稿與內部渠道論文引用率的差別不算很大,剔除學科等因素的影響以後,內部渠道論文的引用率大概只比直接投稿低4.5%,但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差別相當明顯。分析還表明,直接投稿的論文與內部渠道論文在引用率上的差距正在縮小,而且這似乎並不是因為最近的論文還未被充分引用而造成的誤差。

從這個角度來看,PNAS似乎正在努力消除院士對發表特權的濫用,而且維爾馬信誓旦旦地表示,PNAS一直會在這方面嚴格把關。現在,他鼓勵院士列出內部渠道論文的評審專家,他自己以身作則,列出了最近通過內部渠道提交的論文的評審專家。維爾馬希望,這樣透明的方式能讓所有人謹守規則。

維爾馬還希望,廢除被部分科學家視為「推薦渠道的殘餘」的制度——也就是,一些院士可以要求美國國家科學院「預先安排負責自己論文的編輯」。2013年,PNAS發表的直接投稿中,有五分之一的論文使用了預先安排的編輯,而這些論文的通過率高於其他直接投稿的論文。「我們的『遊戲規則』會越來越合理,」維爾馬說。

隨著PNAS走進第二個百年,它與眾不同的發表機制所引發的爭議,必然會繼續存在。但對那些既得利益者來說,PNAS備受爭議的「小毛病」,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我覺得,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千人一面』,」 2013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就職於斯坦福大學的神經科學家託馬斯·聚德霍夫(Thomas Südhof)表示,「在我看來,把PNAS變成普通期刊,會讓它變得可有可無」。

本文作者 彼得·阿爾德豪斯是美國舊金山的一位科學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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