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世貿中心的一聲巨響將本拉登和塔利班的名字送上了傳媒大亨們的新聞頭條。隨之而來的反恐戰爭,讓硝煙未散的阿富汗再一次被戰火蹂躪。

2019年2月25日塔利班領導人、創建人之一毛拉阿卜杜勒·加尼·巴拉達爾首次與美國政府阿富汗和解事務特別代表扎爾梅·哈利勒扎德會面。聲名狼藉的恐怖組織和耀武揚威的敵人,通過這場會晤再次將阿富汗和塔利班置於媒體的聚光燈之下。時隔十八年的今天,我們不禁要問塔利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這一組織如何引發了阿富汗乃至全世界的血雨腥風,十八年後的這次和談又能否爲阿富汗和地區安全換來一絲生機。事實上,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濃縮在歷史之中。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911事件之前巴基斯坦著名記者艾哈邁德·拉希德於2000年出版了《塔利班》一書。通過對塔利班發跡過程的詳細描述,他無疑希望給各國政治家和普通民衆打一劑預防針,警告阿富汗安全和人權局勢的惡化。十年之後,本書再版,書中對塔利班問題的追記顯示了作者對阿富汗問題和塔利班組織洞若觀火般的瞭解。作者通過對阿富汗內戰、地區博弈、資源爭奪的分析逐漸將塔利班的歷史抽絲剝繭般呈現出來,在紛繁複雜的阿富汗問題上給我們以撥雲見日之感。

一、塔利班的發跡之路

塔利班既沒有漫長的組織歷史,也沒有“輝煌”的奮鬥歷程,塔利班展現給我們的更多是機會主義者的暴富和山林嘯聚的分分合合。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當地早已失衡的政治天平進一步傾斜,在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支持下阿富汗反蘇勢力聯合起來,成立聖戰者聯盟,與蘇聯軍隊和阿富汗政府軍展開游擊戰。之後,阿富汗的戰火並沒有因爲蘇聯的撤離而熄滅,1992年聖戰組織與阿富汗政府展開內戰,阿富汗的重建之路遙遙無期。原本由政客領導聖戰組織自身也並不穩固,1987年聖戰組織前線軍官開始自立山頭、擁兵自重,由此阿富汗又開啓了軍閥混戰的時代。正是在這種混亂之中,作爲毫無根基的新生力量塔利班於1994年開始嶄露頭角。

塔利班是波斯語單詞的音譯,本意爲學生。事實上塔利班成員也確實名副其實,他們大多數來自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難民營,在那裏參加宗教學校,接受了極端宗教思想,隨着塔利班戰事的緊張,來自宗教學校的學生也是塔利班部隊的重要兵源。這些塔利班成員出身社會底層,絕大多數是普什圖人,虔誠地信仰遜尼派伊斯蘭教,對阿富汗的現實充滿怨憤,渴望以純粹的伊斯蘭教義拯救阿富汗社會,但是與此同時他們也希望建立一個普什圖民族國家,以純正的伊斯蘭教義進行統治,因此他們並不是基地組織那樣單純的恐怖分子。由此塔利班顯示了自身的二重性——身兼普什圖民族主義者和極端宗教分子兩種身份。塔利班在阿富汗的發跡與失敗也正源於此。

拉希德認爲聖戰組織以及軍閥內部極端派和溫和派之間的鬥爭給塔利班留下了權力的真空,由此更爲極端的塔利班趁虛而入,一方面北方強敵蘇聯早已分崩離析,另一方面聖戰組織喪失民心,舊有的部落秩序也已經瓦解,這些初出茅廬的宗教學生被寄予領導普什圖人的厚望,在周邊國家的支持下,塔利班很快控制了阿富汗南部普什圖人地區。在塔利班的控制下,走私貿易煥發生機,鴉片種植業再度興起,淵源不斷的財政收入使得塔利班掌握了無與倫比的銀彈武器,在銀彈攻勢下首鼠兩端的軍閥武裝丟盔卸甲,張望中的其他部落陸續加盟,塔利班就像滾雪球一樣逐漸壯大起來,成爲阿富汗一時無兩的強大勢力。

二、出爾反爾、一意孤行

到2001年塔利班在阿富汗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然而它的統治只能說是不孚衆望。塔利班本可以依靠自己的權威厲行改革,確立部落之間的民主協商體制,順應人民的意志,重建破碎的阿富汗經濟。然而他們在經濟建設上毫無建樹,在和平談判的問題出爾反爾,在女性人權問題上倒行逆施。

隨着武裝力量的壯大,塔利班逐漸取代了希克馬蒂爾爲首的普什圖軍閥成爲普什圖人的領導者,但是與此同時,哈拉扎人、烏茲別克人和塔吉克人仍舊控制着阿富汗北部,隨着塔利班的攻勢向北,這個組織的二重性越發明顯地暴露出來。攻佔赫拉特、馬紮裏沙里夫、巴米揚之後,塔利班一面在這些鮮有普什圖人的地區建立普什圖政權,一面推行極端宗教政策。關閉女子學校,停止娛樂活動,禁止女性工作,強迫女性穿着罩袍等一系列行爲引發國際輿論的抨擊,但是塔利班仍然我行我素,在每個新佔領的地區推行這些政策。正如拉希德指出的那樣,對女性的態度成爲前後兩個時期聖戰武裝的主要區別,塔利班越來越區別於聖戰組織而具有自己的鮮明特徵。與此同時,在一系列和談協議中塔利班多次出爾反爾:要麼對和談建議不置一詞;要麼對談判協議肆意背棄;要麼玩弄手段,將和談協議當做緩兵之計。

塔利班之所以反覆無常,究其原因在於塔利班並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也就是說他在組織形式上與其他軍閥無異。塔利班成員主要是普什圖人的杜蘭尼部落,雖然在戰鬥的過程中見風使舵的其他部落加入進來,但是塔利班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權力結構,正如王明珂論述遊牧民族時所說,遊牧民族往往有自己的部落忠誠,進而纔是部族忠誠。基於普什圖民族主義的塔利班卻無法將普什圖人全部團結起來,更遑論全體阿富汗人了。因此塔利班只能依靠宗教神祕主義維繫自己的政策統一,這種宗教神祕主義在其領袖奧馬爾成爲“信徒領袖”後也一度發揮作用,但是隨着戰事的逆轉,塔利班也難以避免樹倒猢猻散的命運。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看似極端的塔利班並不是鐵板一塊,內部也分爲極端派和溫和派。在本拉登的問題上塔利班二號人物溫和派的拉巴尼與奧馬爾爲首的極端派具有較大分歧,而本拉登的到來也爲塔利班在阿富汗的統治敲響了喪鐘。除此之外,塔利班的兵源也極不穩定,主要來源無非是招攬來的軍閥武裝和宗教學校的學生兵。前者見風使舵,時叛時附;後者大多是宗教學生,只是臨時參戰,戰後還要返回學校。由此可見,鬆散的部落聯合、沆瀣一氣的軍閥組織和派別林立的權力結構導致塔利班既難以統一政策,又難以一以貫之地採取行動,最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三、大博弈

20世紀初英國地理學家麥金德提出“陸心說”的地緣政治概念,強調亞歐大陸的心臟地帶決定着世界霸權的歸屬,19世紀到20世紀在中亞地區持續近百年的英俄大博弈似乎驗證着這一地緣戰略思想。資源匱乏的阿富汗也正因爲其獨特的戰略位置顯得愈發重要,冷戰之後又一次陷入大國博弈之中。

阿富汗地處亞歐大陸的心臟地帶,北部與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等中亞國家接壤,東部與巴控克什米爾相鄰,南部臨近巴基斯坦,西部靠近伊朗,面臨着一種強鄰環伺的局面。在阿富汗內戰中,伊朗支持哈拉扎人的什葉派武裝,塔吉克斯坦支持馬蘇德的塔吉克武裝,烏茲別克斯坦支持杜希塔姆的烏茲別克武裝,巴基斯坦則先是支持希克馬蒂爾的普什圖武裝,繼而熱捧塔利班勢力。隨着塔利班的做大,北部各個武裝力量組成反塔利班的北方聯盟,俄羅斯則因爲地緣戰略和油氣資源的原因選擇支持反塔聯盟。除此之外,爲了反對巴基斯坦,印度則選擇支持塔利班的反面拉巴尼政府。由此隨着阿富汗內戰的愈演愈烈,無論是鄰近國家還是域外大國都期待在其中分一杯羹,然而這一過程中似乎長期缺乏美國的蹤影。

儘管在蘇聯入侵阿富汗的戰爭中,美國全力支持聖戰組織,在阿富汗戰爭中扮演着重要力量,但是冷戰後阿富汗卻成爲美國對外戰略中的死角,直到阿富汗局勢多國化之後,美國才介入阿富汗問題,企圖促成內戰各方的和談。與此同時美國出於反對伊朗的戰略考慮,對塔利班卻另眼相看,這種曖昧關係在石油公司的助推下更加明顯。

石油公司在美國國內政治中發揮着不可小覷的影響力,爲了獲得由中亞到巴基斯坦油氣管線的利益,美國優尼科石油公司也介入了阿富汗內戰,與塔利班建立了聯繫,以換取塔利班對其公司權益的保護。與此同時,優尼科石油公司也試圖遊說美國政府與塔利班保持良好關係,然而隨着塔利班的倒行逆施,尤其是女性人權的問題,招致美國國內的強烈反對,偏重國內政局的克林頓政府最終選擇與塔利班劃清界限。之後本拉登做客阿富汗,基地組織四處襲擊,隨着世貿大樓的倒塌,美國反恐戰爭的時代也隨之到來。在北方聯盟和美軍的打擊下,塔利班被打回原形,成員紛紛逃往巴基斯坦等待捲土重來。果不其然,阿富汗內戰走向平靜的同時,塔利班再次選擇以游擊戰對付敵人,不同的是這次的敵人是美軍。從此美軍深陷其中,即使退羣成癮的特朗普在阿富汗問題上也是慾望不能。

回顧過去,塔利班時期的阿富汗,國內宗教、民族、部落、派別如同一團亂麻,在大國和跨國公司的博弈中被擰成一股絞繩,一端絞死了未來和平的希望,一端綁縛了阿富汗人民重建家園的夢想。再看今年2月的會面,塔利班與美國進行的此次談判顯然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直接接觸,談判並沒有獲得重大進展。在談判的同時,塔利班襲擊阿富汗政府軍的行動並沒有停止。我們可以想象,反覆無常的塔利班組織即便與美國達成和平,在阿富汗混亂的局勢中如何實現真正的和平仍將是未知數。

(作者:殷金琦,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本科生,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直博生,“燕南66優創”團隊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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