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和你們分享一個故事，關於一個殺人犯，關於，我自己。

 

※

 

那男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

 

如一灘爛泥攤在沙發上的身影、整個客廳裡濃烈的酒味，還有總是對母親和我瘋狂拳打腳踢的猙獰面孔，是我對他的唯一印象。幼小的我總認為，家裡住了一個惡魔，等著我長大去打敗他，好保護自己和母親，恨在我的血液生了根，等待發芽。

 

我並不確定，在那男人的印象裡，究竟有沒有我這個兒子。

 

那男人在我七歲那年走了。在淚流滿面的母親面前，把大門重重摔上，留下滿屋子玻璃碎片和灑了一地的酒，我蜷縮在沙發上看著母親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麼那麼捨不得那個惡魔離開。

 

那男人離開以後，母親就發瘋了。

 

我很怕，怕對那男人的恨會轉移到母親身上。所以當她對我拳打腳踢、歇斯底里的時候，我就會想想她煮東西給我喫、摸摸我的頭誇獎我的樣子，儘管她一再的提醒我，是因為我所以他才會拋棄她的，但我依然愛她，因為她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家人。我常常帶著傷痕到學校去，有天終於被熱心教育、滿懷熱血的陳老師發現了，多虧她，社會局開始派社工阿姨到我們家來，直到我的頭被母親砸破一個大洞後，我被迫與母親分開，到另一個家庭去寄生。

 

陳老師還送給我一張專輯，有個叫青峯的在音響裡唱歌，但是那時候的我，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

 

如今故事發展成就一個我

學會了生活能享受寂寞

劇烈的語言變成溫柔　又帶來了什麼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熱心的陳老師，我該涕淚縱橫的感謝您嗎？多虧有您，我硬生生的與我世界上唯一的血親分離，再也無法相見。在那個寄生家庭裡，我像是要與自己賭氣，與上天賭氣，所以我幾乎不喫東西、不講話，我把自己丟到一個繭裡面，沒有任何人可以觸碰到我，而恨意隨之快速的發芽滋長。

 

※

 

升上國中後，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我長得十分弱小，再加上幾乎不講話的怪異個性，我成為班上最佳的霸凌對象。我曾試圖反抗，但我又害怕，害怕我血液裡流著那男人的暴力因子，要是我一反抗就把同學打得受傷流血那要怎麼辦？母親會難過的吧？雖然我並不知道，母親現在究竟在何處。

 

於是我選擇沉默。不管他們是如何在我的便當裡加菜，在我的座位上吐口水，撕爛我的課本，在廁所裡對我拳打腳踢。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生存意義，讓我的世界開始變成黑白，還有，讓我看見老師不想管閒事的醜陋心態，還是青少年的我第一次看見了大人世界的醜陋。但是無所謂，這一切都還可以忍耐。

 

那些欺負我的人，我一一把他們的臉龐牢記在心，是的，總有一天我要復仇，我要把他們對我做的一切加倍的還給他們，或許你會說，這對他們不公平，但我要說，這世界原本就不公平，就像那男人的存在一樣、就像我的命運一樣，誰來還我一個十三歲少年應該擁有的幸福家庭？

 

恨意滋長的更加快速，每晚睡覺時，我都會聽見那長有尖刺的藤蔓，發出不斷生長、拉長攀升的恐怖聲音，細密的藤蔓交織纏繞在我的周圍，等待時機來臨。

 

※

 

升上高中後，我認識了他們，他們說以後我們就是朋友，於是我就相信我們是朋友了。帶頭的阿良是我們裡面最會打架的一個，我們常常去網咖、去飆車，不然就是去幹架、去夜店找妹玩，和這羣朋友在一起，每天都過得很快樂。直到有天他們說要嗑藥，我說不要，他們就不把我當朋友了，之後，我開始去偷竊，偷店裡的東西，偷別人的東西，原本金額都是小數字，但卻越變越大，我很焦躁，我什麼也沒有，所以我想要去佔有別人的東西，卻發現不管我怎麼偷，也無法把一個好爸爸、好媽媽偷給我自己。

 

進出警局已經是家常便飯，偶而我寄生的那個家庭，我的「媽媽」會流著眼淚勸我回歸正途，乖乖去上學，我就會背起書包去教室裡睡個覺，然後再翻牆出去，幾次以後「媽媽」再也不勸我了，只是默默流淚。

 

晚上睡覺的時候，茂密的藤蔓把我包覆起來，那銳利的尖刺好像快要刺進我的眼睛裡，每晚只要閉上眼睛，就是一種折騰，夢裡那些我所憎恨的人會不斷出現，一次次的羞辱我、傷害我，讓我喘不過氣。

 

那天，藤蔓終於纏繞住我的全身，滿身是血的我，殺了人。

 

在學校裡有個輔導老師，姓陳，和國中那個陳老師長得一模一樣，原來她們兩個是姊妹。於是藤蔓纏繞的更緊了，我跟在陳老師身後走進輔導處特別開闢的諮商室裡，在軟綿綿的沙發坐下，看見身旁放著療癒系娃娃，我忍住嘔吐的衝動瞪著陳老師。

 

我看著她隆起的肚子，裡面是將在父母親關愛的注視下出生的孩子，她的笑容洋溢著刺眼的幸福，那光芒刺得我要流出淚來。還我媽媽！我差點就那樣脫口而出。

 

她按下旁邊的音響開關，輕柔的嗓音流洩出來，我認出那是青峯的聲音，當年那首歌，於是一切又回到那天，我蜷縮在牀上流淚，聽我憎恨的陳老師送給我的專輯，思念著那個永遠無法再見面的母親。而此刻，那時候的記憶再次來到這裡，我的對面坐著陳老師，而那首我聽不懂的歌在耳邊播放。

 

如今故事發展成就一個我

學會了生活能享受寂寞

劇烈的語言變成溫柔　又帶來了什麼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孩子，我想要告訴你，當年我姊姊是很關心你的，就像我現在一樣。我希望你能夠擁有十七歲少年的天真快樂，我希望你快樂。這個世界是很美好的，為什麼人出生的時候會大哭呢？那是喜悅，因為降生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上，所以感動的哭了。』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我知道自己很固執，固執得只能聽見一部分的真相，如果我願意讓自己聽見更多，或許事情就不會發展成這樣吧，我腦袋像是跳針了一樣，這句歌詞在我腦海裡不斷重複播放。

 

我想起和母親分離的那天，她愣愣的看著社工、陳老師對她說明狀況，然後愣愣的看著她們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媽媽」身邊去，母親突然瘋狂的叫了起來，斗大的淚珠從她的眼眶不斷滾落，她對我揮舞著雙手，我知道，她是要我留下來，她想抱抱我。我想跑回去母親身邊，陳老師卻牢牢的抓住了我，社工和警察架住我母親，不顧她的頭髮亂了、衣服亂了。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我恨，我好恨陳老師那隻抓住我的手。此刻，我看著另一個面貌相同的陳老師對我露出慈祥的笑容，我忍著嘔吐的衝動，同時忍著把手放進口袋的衝動，在那裡有冰冷的摺疊小刀，還不行，現在還不到時候。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只是家庭因素讓你變成這樣，但這一切都可以改變的，一切都可以重來的。』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我會陪你走的，好嗎？』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什麼都不懂就不要在那邊講。」我憤恨的吐出這句話，對她大吼：「妳們怎麼會懂！妳們怎麼會懂！」

 

然後我站起身來迅速往門邊走去，用力推開門，越走越快。陳老師的聲音緊跟在身後，我停下腳步看她，只見她氣喘吁吁的扶著自己的腰，準備繼續開口講道理。包覆在我身邊的藤蔓終於刺穿了我的身體，於是我伸手，用力地，推了她。

 

她就那樣從樓梯上咕咚、咕咚的，滾了下去，碰，好大一聲。

 

藤蔓在我的胸口刺了一個大洞，於是我拔腿狂奔，想把一切可怕的、悲劇的事情通通甩在腦後，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我胸口泊泊湧出的鮮血在地上留下好長一道血跡。我看見十三歲的自己，被那羣傢伙潑水，全身濕淋淋的走在路上，我遮遮掩掩卻躲不過路人狐疑的眼光，我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路水跡，一如此刻，藤蔓在我身上留下的傷痕，滴落一路血跡。

 

※

 

或許，就連神都放棄我了。

 

我身上流著那個惡魔的血，所以，我也是惡魔。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都無法獲得幸福，也無法體會真正的快樂是什麼。

 

我進感化院了，「媽媽」只來看過我一次，反而是陳老師常常來看我，是懷孕的那個陳老師，是那個我把她推下樓梯，可是她還是願意來看我的陳老師。這裡的人會帶我去面談間，我看見陳老師坐在另一邊微笑，但我一坐下來就轉頭看別的地方，從來不看她一眼，我猜測她在鐵窗的另一邊拿起話筒，然後開口說話，可是我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另一個方向，等到面會時間過去，起身回房。

 

我在等，等她不再來看我的那一天。

我在等，等這個世界徹底放棄我的那一天。

 

我不懂，為什麼身邊的藤蔓在逐漸崩解，一天天減少，我很害怕，這從小就隨著我長大的藤蔓為何會漸漸枯萎，與藤蔓共生的我，到藤蔓全部枯死的那一天，我會不會也跟著死了？

 

我不說話，陳老師依舊常常來看我，我不說話，陳老師就寫信給我，她還送給我音樂播放器，讓我聽歌，她在給我的信裡寫說，那是青峯的歌，要我一定要聽。

 

有多少創傷卡在咽喉　有多少眼淚滴濕枕頭

有多少你覺得不能夠　被懂的痛　只能沉默

有多少夜晚沒有盡頭　有多少的寂寞　無人訴說
有多少次的夢　還沒做　已成空……

 

於是我每晚聽著這首歌入睡，每一次，我都會夢見母親瘋狂哭泣、對我揮舞著雙手的樣子，隨著夢見母親的次數越來越多，夢中母親的樣子也漸漸在改變，她會做好喫的食物給我喫、稱讚我成績進步、帶我去公園玩耍，慈祥的、溫暖的、洋溢著金黃色光芒的童年，包覆著我的身體，每天醒來都是暖暖的。

 

漸漸地，我不再做噩夢了，甚至，總是做著香甜的美夢。一切似乎不在那麼令人痛苦，而藤蔓的消失也不再令人膽卻。我在感化院裡努力的讀書、勞動，規律的生活作息和營養的餐食，我開始變得健康、強壯，日子開始變得有意義，生命中終於可以有所期待，我渴望不斷超越昨天的自己，變得更好。

 

等到黑夜翻面之後　會是新的白晝

等到海嘯退去之後　只是潮起潮落

別到最後你才發覺　心裡頭的野獸

還沒到最終就已經罷休……

 

半年多後，當陳老師再次坐在對面，對我露出一貫地溫暖笑容時，我懷抱著期待以及害怕受傷害的矛盾心情，顫抖著手去拿起桌上的話筒。

 

「孩子，你知道嗎？你讓你自己等很久了。」陳老師柔柔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我沒聽懂她的話，疑惑的看著她。

 

「你願意和我講話，就表示你願意擁抱你自己了，那個年幼的你，一直在等待你回過頭去安慰他，擁抱他，告訴他……你做得很好，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的生命經過淬鍊而開出更美好的花，必經的過程。」

 

這一次，我聽懂了，我終於聽懂了。時隔這麼久，但是，不會太遲的吧？

若是不曾走過　怎麼懂。

 

我握著話筒泣不成聲，哭到鼻涕都流出來了，很難看、很遜對吧？但是，一個人能夠擁有哭泣的能力，是很幸福的。能夠因為失去而悲傷的哭泣、因為得到太多而感動的哭泣，因為接受別人的給予而感動的哭泣，因為看見一個人不離不棄的，對黑暗中的我伸出雙手，那樣無私的接納我……我還有眼淚，我還有情感，還有人在等我……我很幸福。

 

※

 

是了，你們會對我提出問題，哪裡有殺人犯？明明沒有啊，騙人。

 

那我就把這部分說完吧，我從感化院出來後，陳老師站在我面前給我一個用力的擁抱，而我激動的在她懷裡大哭。很多年後的某一天，我才輾轉得知，其實就在我把陳老師推下樓梯的時候，她肚子裡的小孩流掉了，是我殺了他。

 

你要驚呼了、你要開始責罵我了，而我會接受你的責罵，我從來沒有忘記，我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我是一個殺人犯。可是，我卻是無比幸福的，因為陳老師用罪無私的愛去包容我，她願意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她是世界上的一股清流，洗刷了我的罪惡，不願意讓血染紅了我的人生。

 

我從來沒有忘記贖罪。對那個孩子贖罪、對陳老師無私的愛贖罪，我希望自己能夠代替那個孩子在世界上繼續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比任何人都充實快樂，把短短幾十年的人生，活出光采、發光發熱，那麼應該可以，稍稍撫平陳老師心中的傷痛吧？應該可以，稍稍撫平那個孩子的遺憾吧？應該可以，稍稍減輕我身上所背負的罪吧？

 

我再也不恨任何人了。因為恨並不能為我帶來什麼，恨是同時加諸於我以及他人身上的枷鎖，恨讓我們都無法獲得解脫，唯有愛、唯有原諒，才能真正地為我們指引正確的道路。

 

不要害怕生命中　不完美的角落

陽光在每個裂縫中散落

不如就勇敢打破 生命中的裂縫

陽光就逐漸灑滿了其中……

 

謝謝大家，我的故事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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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Sabrina。

以上故事純屬虛構。這個故事是先從題目開始發想，接著再去找歌曲，從歌詞內容以及歌曲MV去發想，便創作出了這個故事，故事中引用的歌詞內容是來自於蘇打綠〈喜歡寂寞〉、林俊傑〈裂縫中的陽光〉。

在寫的時候很怕有寫的不合理的地方，這是純粹是我個人的故事創作，如果有哪裡不符合現實請多擔待。這是打粉所出的題目，但裡面提到青峯的部分並不多，其實只有出現青峯寫的歌詞而已哈哈。

故事中「藤蔓」是個意象，其實就是隨主角長大而逐漸滋長的恨意，我相信恨意是會累積的，但是恨意也可以在愛裡面快速消退，端看你願不願意放過自己，有人說：放過別人同時也是放過自己，只要你願意，有很多你看似悲傷、痛苦的事情，都是可以度過去的。而人就是在這過程中不斷成長。

這個故事我寫了很久，也希望你們喜歡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