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Eason Chen

 

 

 

 

 

 

 

 

 

 

 

 

煙火本來沒什麼好寫的。

但在四月期間，短短12天之內我竟然密集的先後經歷了暹粒、五股、花博三場煙火。

小時候的外婆家座落於台北市的忠孝橋旁，恰恰就在固定施放煙火的三號水門邊，所以每年國慶，都是先爬上閣樓之後，墊張椅子再打開氣窗硬翻出去屋頂上看。當時總是一邊俯視街上橋上擠到水洩不通的人群，一邊悠閒的坐在滿是瓦片的斜屋頂上，用一種王者的姿態欣賞煙火。

其實屁股不能算是舒服，樓下遞上來的汽水零食也差強人意，還得假裝沒聽到外公以十分不悅的口氣傳上來的嘟囔聲，但那種恍若入座貴賓席般的莫名優越感，現在想起嘴角仍會不自覺的上揚。

看煙火時最喜歡的姿勢，就是躺在屋脊上呆望天空，幻想自己藏身在瑰麗的星空萬花筒裡，手上也許抓著魷魚絲，然後等待。

當魔幻夜空咨意展示著一個個在頭上炸開的艷麗花朵，包天包地的籠罩著所有時，這一切好像就只為了我一個人而喧鬧；間歇時，只為了我一個人而寂靜。

這些聲音與畫面，把我對於母親老家的印象連成一串繽紛而熱鬧的影像記憶。

這些年來的跨年行程，大都選擇驅車上了大屯山頂。披著厚外套、頂著凜冽的寒風、在滿山芒草前等著倒數，然後在一片歡呼聲中遙望著遠方的101如預期般炸開。

它其實只是引線，緊接著出場的才是我年年期盼的重頭戲——城市霎時化身成了寒單爺，以肉身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瘋狂轟炸，此起彼落的大小焰火發出的強光，毫不留情的淹沒了整個臺北盆地。

幻想著外星人攻打地球，幻想著世界末日的情景，這是一年僅有的一次、長達三十分鐘、媲美好萊塢電影工業的超高成本台製雄奇災難片。

當一切都恢復沈寂的時候，早已準備好裝在保溫瓶裡的老薑母茶，是躲回車上後最完美的跨年夜收尾，運氣好的時候，也許還可以得到一個意外的深吻。

可這些一年接著一年的經歷，久了就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那些感動到哪兒去了？

前幾天五股傳來的山寨春雷，原來也是煙火，燃燒的卻是如此悲傷的火焰。

我不知道三天後緊接著施放的花博閉幕煙火有多重要，也許僅僅只是我的情緒一時無法轉換，看到友人歡喜上傳的照片，心裡想著的卻是那片被炸爛了的廢墟。

火光依舊璀璨美麗，情緒卻如影隨形，似鬼魅般無止境的在我體內流竄。

五味雜陳阿。

這幾個月以來，我的心裡滿是柬埔寨遭遇的問題與苦難，而扛著未來計畫躊躇滿志回台的當晚，迎接我的卻是這樣的一聲狂吼。這藴涵無比力量的震天怒響，搖撼的不只是周遭的屋舍，震碎的不只是方圓間的玻璃而已，這個索命煙火，再次提醒了我絕不能忘記的事。

看著新聞裡對著現場放聲痛哭的罹難者家屬，我想到世事無常，想到一個海嘯可以瞬間奪走夢想的速度有多快，想到一個地震可以壓垮掩埋多少人的未來，又想到了自身周遭，為了情愛事業家庭健康奮力掙扎，苦苦尋不著答案的朋友們，與柬埔寨孤兒院裡，總是對我展露笑顏的那些孩子兩相對照，究竟孰需救贖的想法又再次強襲心頭。

「他們」吃的不好，喝不乾淨的地下水，沒錢去醫院，感冒發燒傷口看天命，衣服上面繡著某國中生或是議員的名字，一個空麻布袋一顆破球可以玩一個下午，他們的房子沒門沒窗與蚊蟲為伍，他們赤著腳在黃沙中奔跑打滾，他們很少抱怨，他們說父母送我來這裡，他們說喜歡住在孤兒院，他們即使有工作意願也沒有足夠或良好的工作機會。

『他們』一天到晚計畫著美食之約，美酒一瓶開過一瓶，繳勞健保費不情不願，排隊搶打折名牌貨不手軟，XBOX開心農場Angry Birds，時尚旅店KTV電影城，夜店狂歡不醉不歸，他們一天到晚都在煩惱，他們訴說著自己的不幸福，他們說現在的環境很糟，他們心裡都對老闆說我不想幹了，而他們大部份都沒有真的這麼幹。

每個人都希望過著舒適些的生活，這一點錯都沒有，但是為什麼「他們」似乎比『他們』還要快樂與滿足？

心情沒有動搖，卻是更加確定了我所要追求的，是一個有品質，有尊嚴的生活態度與方式，那是我曾經一度擁有，卻遺忘已久的東西。

許多朋友對我說：嘩嘩你跑去柬埔寨，真的很有勇氣，作這些事好了不起。

我說屁，沒這麼偉大，我是為了我自己好，很自私的，而且我的狗運出奇的好，幫個忙只是剛好而已。

感謝柬埔寨，讓我在短暫的生命中有機會能夠與之交會；感謝柬埔寨，給我這樣的一個時間和空間，讓我可以與自己的靈魂對話；感謝柬埔寨，是我有求於你，不是你需要我。

感謝柬埔寨，它也給了我一個永生難忘的煙火。

在必須暫別暹粒的前一天晚上，和幾個朋友一起聚在Mr. Grill，這是我的第一個柬埔寨新年夜。

一聲猛然迸出的震天巨響，讓在座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當時我直覺是廚房瓦斯爆炸，卻驚喜的只見滿天焰火，從來不曾預期會在這個所謂落後國家能夠看到的東西。

我就好像是個初次看見煙火的孩子，張大了嘴和Allison一起興奮的大叫大嚷，像個過動兒似的裡裡外外來回跑動，最後，終於還是靜默下來，仰頭讚歎每一顆射向星空的火球，與隨之而來的瘋狂爆炸。

離開餐廳之後，我們有志一同的快步走向河邊，那滿天燦爛似乎已經接近了尾聲，我的心裡竟然開始變得有點兒莫名的焦急。

人群在橋上一字排開，我尋著空隙，忙將自己填了進去，心情頓時平穩許多。

天上的火光照映著地上的一切，照映著這條因收容所有文明穢物而污濁的暹粒河，讓這條曾經撫育了千年吳哥的古老河道，再次變得晶瑩剔透，恍如夢境。

原來我久尋不著的感動，在這裡。

人生一瞬，我們都是煙火。

在歷史的長河裡，像我這樣的一顆小小火球，點燃之後僅能發出丁點短暫花火，奮力燃燒過之後就會熄滅。

一開始，只是追隨著前頭的火光出發，並以爲自己是孤身上行，到了天空，才驚喜的發現四周也飛翔著許多火球，然後我們開心的相約，攜手一起爆炸。

柬埔寨的問題很多很雜，解決這些需要的時間要很長很久，一個人的力量卻是很弱很小，但我現在不擔心自己了，因為我看到有好多好多前仆後繼的夥伴們，就這樣串起一道又一道的焰火，試圖照亮永夜的現代高棉。

一大叢的火球向天際飛去，看來這是最後一波了。

我轉頭，想找個人說話，只見Eason的眼睛，閃耀著五顏六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