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佳寧(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景觀與環境規劃博士,長期關注孩童的空間需求及環境人權,現從事環境規劃設計顧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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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立委張宏陸在立院質詢,關切過動(ADHD)藥物浮濫的狀況,質疑學校只憑著粗糙的過動篩檢表,就讓孩子就醫吃藥。為張立委的正知正見喝彩之餘,我也不禁為過動現象在不同專業間缺乏溝通的現況感到憂心。

首先,好動與過動之間,真有一條明確的界限嗎?至少從盛行的篩檢表中我看不出來──多勾了一項「在座位上不好好坐著」的情況「還算不少」,可能孩子就要被送醫開藥了。

美國國家心理衛生院(NIMH)的網站開誠佈公地說:「科學家無法認定ADHD的成因⋯⋯ADHD可能是多種因素的綜合結果。」追根究底,想用化學物質來處理孩子情緒、個性、行為方面的問題,是一整套可議的邏輯。

成長這回事,不是就要學習怎麼與環境、與人、與自己相處嗎?

如果「過動」是多種因素的綜合結果,目前也沒有病理學上的診斷方法,與其稱之為病,不如將它界定為一種文化現象。這個文化現象很可能包含了電視電玩的普及、食品添加物的無所不在、教育方式的轉變,以及環境的轉變。

其中最少出現的論述方向,大概就是環境了。

常有人說好動的孩子「有精力沒處花」,累積的能量似乎需要一個出口發洩。但更妥當的說法也許是,測試身體是孩子想要成長、想變強壯的本能需求。

德國教育學者Scherler認為,孩子是在遊戲中變能幹的。在遊戲中用自己的身體、用各種感官知覺體驗環境,是極重要的學習歷程。與環境互動,進而學習掌控環境,是建立自信、變能幹的必經之途。

沒有機會掌控環境、證明自己能幹的孩子容易焦慮,注意力無法集中。如果說「過動」、「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變多了,部分原因可否是我們的生活環境,已經讓孩子們無法自然地與之互動了?

環境心理學從1970年代以來,觀察歸納出幾個重要的結論,說明兒童需要什麼樣的空間環境。其中一個理論是Gibson提出的環境「啟發力」(affordance)。

例如上學的路上,孩子看到水坑,自然想要踩進去,製造水花、感受腳濕濕的感覺;看到小土丘,自然想要往上蹬一蹬。路邊如果有低矮的灌木,經過時手自然會伸出去,感受枝葉輕拂過手心。這些引發互動,創造豐富感受的環境元素,即具有啟發力。

如果路上能再追逐一隻貓或蝴蝶,如果可以一路踢著小石頭,如果沿途有不同的材料可以觸摸敲打,孩子到了學校,已經獲得了一些征服,一些心滿意足,接著要安安靜靜地坐上40分鐘,或許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了。

ADHD

Photo Credit:Leo Brunvoll@Flickr CC BY SA 2.0
Photo Credit:Leo Brunvoll@Flickr CC BY SA 2.0

大人小孩都一樣,長時間投注於費力、必須專注的活動之後,需要有機會讓注意力鬆弛下來。遭遇挫折、失敗的時候,如果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好友,也通常會需要一個讓人放鬆心情的好地方。

密西根大學Kaplan夫婦的「注意力恢復理論」告訴我們,有些情境可以毫不費力、溫和地吸收注意力。經過大量的測試,他們發現綠意、自然美景、流水、不具侵略性的生物,都非常有助於恢復注意力。這或許解釋了為什麼在許多人的記憶裡,那個屬於自己的「祕密基地」往往有著特定的自然要素。

事實上,自然環境的療癒價值早已被大量研究證實了。例如康乃爾大學的研究團隊發現,住家附近若有自然環境,孩子會更有自信,更經得起壓力和挫折。紐約州立大學的研究也指出,孩子接近自然的頻率越高,就越不容易有焦慮、憂鬱和行為問題。

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的研究團隊更發現,被診斷為ADHD但沒有服藥的孩子,在自然公園裡散步20分鐘後的成效,和ADHD藥物的尖峰效果相當。

建築師Nicholson曾提出一個針對玩耍空間的著名理論,稱為「鬆散要素理論」(Theory of Loose Parts)──遊玩中的創意與發明,和環境中可變要素的種類和數目成正比。這理論聽來簡單,但近年來不論在教改、產業,甚至國力的種種論述中,我們反覆追尋的不正是創意與發明的能力?

家長、老師們常怕孩子「無聊」,希望用預先安排好的活動和遊戲,佔據他們的注意力。暑假檔的恐怖電影和動作片越來越驚悚刺激,孩子們對輸入式的影音聲光胃口越來越大,聲光結束後,他們只會更容易「無聊」而已。

如果鬆散要素的理論無誤,要避免孩子無聊,進而增進創意,提升國力的一個答案,可能是捨棄制式的遊具,捨棄3C產品的電子影音,讓孩子回到砂坑,樹林、積木堆裡,讓他們身邊充滿可以任意擺弄、形塑、安排,而且不會壞掉的東西,給他們機會在不被告知怎麼玩的情況下,享受發明遊戲的快樂。

在安全、清潔等訴求下,我們的小學及幼稚園已漸漸失去了自然的鬆散要素。我不知有沒有小孩抱怨過砂坑不好玩,但就連砂坑也逐漸消失了。校園內孩子能接觸到的土壤、植物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PU跑道、人工草皮、混凝土結構。沒有機會操縱及調整身邊的環境,如何期望孩子們碰到挑戰時能主導與創造?

過動/ADHD
Photo Credit:Mindaugas Danys@Flickr CC BY 2.0
Photo Credit:Mindaugas Danys@Flickr CC BY 2.0

40年前,景觀建築師Moore在加州柏克萊做過一項實驗,把一所小學的大片柏油操場改建成一座水循環的小型生態系,有蜿蜒的小溪、池塘、瀑布、樹林、沙灘、小島、草澤。改造前的操場只能打球和集會,改造兩年之後,孩子們在新校園裡的活動豐富得驚人──釣魚、救魚、小船比賽、造壩、打水漂,各式各樣與水的互動都自然發生。

植物也引發大量的互動。孩子們在校園爬樹、在樹叢間捉迷藏、收集樹枝生營火,收集花瓣、枝葉玩扮家家,採果子吃,當然也在樹林間打造專屬的基地。老師們更發覺這座新校園是教學的寶庫,帶著學生觀察動植物、監測水質。

環境設計領域早就擁有校園空間改造的技術,關鍵往往在於空間決策者只聽見安全、清潔等維護管理上的需求,忽略了孩子們作為使用者,對於空間體驗的根本需求。

日常生活中自然環境的消失,可能已造就了一整代人經驗的貧乏。這是一種惡性循環:越是缺乏與自然相處的經驗,就越不懂得怎麼與之相處,也就越容易跌倒、溺水、受傷。

一旦有人出事,在大人不願扛責的心態下,環境就必須變得更安全、更清潔、更受限,孩子的經驗也就更貧乏。這趨勢最後會演變成何種模樣?

我想起不久前在動物園看到的台灣黑熊。在PU材質、光禿禿的岩岸上,牠的爪子無用武之地;牠的肌肉原本可以一天內橫越大片山林,卻得侷限於十數公尺的圍欄內。那黑熊顯然瘋了,只能不停地來回走動,走到圍欄的盡頭,仰起頭極不自然地轉一圈,又默默地往回走,對於熱切想跟牠打招呼的圍觀人類,牠一點注意力也不給。

都市環境的演化,到了二十一世紀似乎終於出現翻轉的契機。溫哥華、洛杉磯、倫敦、新加坡、首爾⋯⋯近年來幾乎所有新推出的永續城市願景計畫,都不約而同地強調生態基礎建設、自然空間再造,要讓都會人能重新接觸自然。

台北市的田園城市、公辦都更,新北市的市地重劃,都有機會在都會中實現鄉野的上學小路。少子化也給予中小學校園自然復育的空間與時機。環境心理學、環境教育學及空間設計領域長期累積的研究與實作成果,都顯示都市化及身邊自然空間的消逝,很可能是促成過動現象的重要因素。

筆者衷心期望關懷過動的醫療、教育、心理、營養及環境領域的專業人士能互相交流,協助政府的衛生、教育、工務、文化部門,一起探尋比藥物治療更健康、更永續的解答。

責任編輯:羊正鈺 
核稿編輯:楊之瑜\

以上資料來源:http://www.thenewslens.com/post/305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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