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前說到,春物整個故事,可以看做雪之下雪乃在大老師眼中不斷從「堂堂正正」「正面碾壓」「無敵」的「真物」一點點褪去光環,一點點變弱,變「偽」的過程。

同時,這個過程對於糰子來說,則是她從唯唯諾諾、看人臉色、笨頭笨腦的「偽物」,變得能夠守護朋友,切實地獲得「夥伴」的「真物」的過程。

這兩個過程都被渡航

潛藏在一個又一個事件的背後,用大老師的自虐和裝逼,用同學之間的分分合合和角色酸甜有趣的互動掩蓋起來——這正是高明作者的手法。大老師和雪乃之間心有靈犀的互相挖苦,糰子的開心和委屈,還有平冢靜、一色、小町不時送上的搞笑橋段和福利,都牢牢地吸引住了讀者的目光,讓渡航能在障眼法之下布局,在角落裡埋下大量致命的炸藥。

須知道,高明的作者一定要關鍵的東西無聲無息地潛入讀者的內心,卻繞過、麻痹讀者的知覺,待到揭曉時才讓他們震驚、恍然大悟。

今天,督軍我要為各位看官仔細分析,找出這兩個過程的內在機理——為什麼雪乃會變弱,糰子會變強。

並由此引出對「真物」的第二重解釋。

讓我們暫且拋開渡航充滿哲學思辨色彩的晦澀話語,丟開《春物》幾個主角之間,回到更古老的,更明晰的王道作品中——

《灼眼的夏娜》《全金屬狂潮》以及許多的作品都出現了如下橋段:

身為冷酷殺手的主角,因為美好和平的日常生活,內心變得溫暖。然而在遭遇了真正的強敵時,卻受到某些難以言喻的情感羈絆,難以對抗強橫的對手。

這些敵人很詫異,因為他們印象中的主角,繼而嘲笑主角們「因為和平的生活」,失去了銳利、果敢——

「很難相信,你就是以前無敵的殺手」

「你現在遲鈍猶豫的這副樣子真是可笑醜陋」

「墮落了」

「真令人失望」

而依據作者們所描繪的故事,主角也的確因此落入下風,慘遭對方凌辱毆打,自身焦躁不已——且難以理解自己的這種狀態。

夏娜在面對瑪瓊林·朵的時刻,相良宗介在上司命令他離開千鳥要,結束和她的任務關係的時刻,都呈現出了難以名狀的焦躁感。(注意這裡的難以名狀,難以理解)

而主角們奮起反擊,則是重新找回了自我,振作起來的事情了。

過往的讀者和觀眾們,對於這一故事情節中所蘊含的道理,大多思考停留在了「戀愛使人軟弱」「羈絆、使命使主角重生」上。讀者和觀眾往往被主角女主之間的重逢、情感互相確認、昂揚反擊所裹挾,在翻滾豐沛的情緒之中獲得了滿足。

督軍今天要告訴大家:

這個常見情節中蘊含著的真理曾經被我們所忽略,而如今,它是我們解開《春物》的「真物」之謎的鑰匙。

為何主角們會先陷入「不可名狀」的焦躁?為何因此變弱了?

為何他們最後會找回自我?為何又因此變強了?

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要我們能解答這些問題,關於雪乃和糰子的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那麼問題來了,為何主角會陷入「不可名狀」的焦躁?!

「炎發灼眼的殺手」的名字中,並不包含與普通少年談戀愛的部分,成為偉大戰士的教誨原本就是夏娜人生的全部、一切,而這教誨中找不到少女的戀愛情感的「形與名」、找不到詞語和說法。當夏娜惱火地發現,男主角悠二的存在是她產生莫名的焦躁的源頭時,她試圖叨念「我是火霧戰士」「我是炎發灼眼的殺手」來平復內心。

夏娜所做的事情,就是用更早之前別人賦予自己的「自我」,來牢牢地框定自己,畫地為牢,驅逐悠二帶給自己的快樂、害羞、緊張,特別是驅逐那種「莫名其妙」的焦躁感。

督軍我這裡為大家解釋:焦躁感來源於「炎發灼眼的殺手」「純粹的火霧戰士」遭遇了自己根本無法解釋的、外部的未知東西。這些少年少女之間的曖昧感情,在名為「炎發灼眼的殺手」的「自我」框架中,找不到位置,找不到解釋,理應不存在,可它們卻伴隨著悠二的存在真實地存在著,不斷騷擾著夏娜。

真實存在,卻不在原本的「自我」框架之中,無法用先前的「自我」包絡解釋的東西在黑暗中律動吼叫,震得主角們心中發慌。

這些奇怪的東西嚴重地威脅著「自我」的穩定。

這些黑暗中難以名狀之物,「尚未有名字的怪物」,被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用「真實」命名的東西,和已經穩固明晰的「自我」之間有毀滅性的張力。

千萬不能去觸碰,也無法用語言形容,只是稍微接觸到一點,都會導致「自我」的整體性危機、潰敗解體。

(有趣的是,大老師的第一人稱有關「真物」自白中清晰地出現了類似陳述。我這裡不列章節,各位感興趣可以自行尋找。渡航的「真物」等一系列概念和拉康、齊澤克的精神分析哲學的聯繫已經擺在紙面上。考慮到他作為傳播系專業學生的出身,會擺弄借用這些後現代理論也是情理之中。)

結果正如觀眾和讀者看到的,夏娜本人的戰鬥意志遭受了內心「無名之獸」的重創,在和馬瓊林·朵的起初戰鬥中一敗塗地,慘遭羞辱。

(聰明的看官們,看到這裡,你們是否聯想到了雪之下雪乃虛弱慌亂的「我不明白」「為什麼」的絮語呢?)

再看《全金屬狂潮》

相良宗介,秘銀傭兵uruz7的名字,代號,不包含日常校園裡酸酸甜甜、充滿爆笑和溫馨的日常生活。當巨乳御姐上司質問他到底要做什麼,到底想怎麼過活時,他說「我就管完成任務」,引來了她的怒火。

此時聰明的毛已經發現了,宗介的「形與名」早已與他生活實質感受到的校園快樂相矛盾了,秘銀傭兵URUZ7這個名字中,根本找不到校園生活的「形與名」,無法解釋,而他卻負隅頑抗地試圖用「我這是完成任務」來進行辯護,來繼續「畫地為牢」,把自己封死在原本URUZ7的「形與名」之中。「完成任務」可以暫時地包括保護千鳥,但卻容納不了他超出了這個範圍的情感。

其結果,也正如大家所熟知,宗介在被命令撤出任務,和千鳥要分開時,在周圍還未有名字卻切實存在的甜蜜幸福被撕裂時,他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之中。

當他的負隅頑抗以失敗告終,被現實逼得不得不面對這種「自我」與快樂的矛盾時,他就陷入了「不可名狀」的焦躁。這種焦躁,往往被誤讀為失去千鳥的痛苦,然而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夏娜和相良宗介都面對的類似的問題。所不同之處在於,夏娜是沒有體會過少年少女之間的情感,這種情感不具備合法性,甚至她還未認知到其實質。

相良宗介則是在其「完成任務」的傭兵的身份、自我之中,沒有公開的律令條文,給與他和千鳥賦予有「名分」的關係。他因為執行任務的「形與名」,維持著這段關係,他也安於如此,自欺欺人地、頑固地假裝看不到任務也同樣可能結束這段關係,收回「形與名」。當上級下達撤退命令,他和千鳥要的關係、感情就從失去了「形與名」,從暫時「合法」,重新淪為了「失去名字的怪物」

綜上所述,這些無法用「自我」框架解釋的「尚未獲得名字的怪物」「失去名字的怪物」乃是根本不應存在之物,與名為「炎發灼眼的殺手」「秘銀傭兵」的自我體系,存在著嚴重的張力,威脅巨大,其出現對主角意志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其結果,作者們也用主角連續吃癟的事實做了隱喻。

在這些黑暗中的不可名狀之物出現後,完美精湛的「自我」就出現了破綻,開始變得脆弱、虛偽。

由此,我們就可以知道,《春物》中的雪之下雪乃真正面臨的問題,和她抵抗、失敗所代表的意義了。

起初,她堅固完美的「自我」能夠完美地解釋她所感知到的全部感情。

他人的敵意和惡意。

自己的孤獨。

偶爾出現的偽善者的好意。

每一次她斥責他人的虛偽,每一次她諷刺周圍人的做作和懦弱,以及她最耿耿於懷的被拋棄、被背叛,都在加強、支撐著她的外殼。

她沒有朋友,也不屑於虛偽的人際關係,她嚴於律己,也對周圍人毫不留情地亮劍,帶著報復的快意。

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內在真實」痛苦和快意與她為自身訂做的「形與名」外殼互相交融,直到兩者互相進化匹配到完美合一——這便是《春物》一開始大老師所見識到的完美女神,堂堂正正的、無敵的、絕不會撒謊的女神雪之下雪乃。

接下來,破綻卻出現了。

大老師、糰子的出現,雖然看似不能改變她無比堅硬完美的外殼,無法改變「形與名」,卻帶來了潛移默化的破壞性影響,他們帶來了她所感受到的新的「真實」。

雪乃過去怒斥其他人,遭受其他人冷眼嫉妒,遭受背叛,這些情感已經被整合進了「自我」的框架之中。可是糰子不講道理的好意,大老師滿懷期待和讚許的凝視,還有和她之間的微妙共鳴,卻難以融入到「雪之下雪乃」這個已經堅固無比的「形與名」之中。

黑暗中,不可名狀的東西開始出現了。

正是大老師、糰子削弱了雪乃,是他們帶來了她「不明白」質問「到底為什麼」的,卻又是真實的切身的快樂、心酸、感動、曖昧。

這些融於黑暗、沒有名字的怪物讓雪乃無法理解、害怕。

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麼」——當她試圖回到「堂堂正正」的自我時,發現這是徒勞的,找不到「答案」。

可她又本能地不排斥、喜歡侍奉社給她的體驗。隨著幾個人的關係越來越深厚,融洽,共同的不願忘記的回憶越來越多,她的原本自我出現了眾多裂口,這些快樂在名為「雪之下雪乃」的「自我」,在她曾經完美的外殼上上割開了大量破綻。

而又正因為雪乃拒絕變動曾經完美的外殼(一半也算大老師強逼、督促她不要改變,好滿足自己凝視女神的願望,她也樂得因此和大老師保持互相凝視的知心關係),沒能暫時地容許、吸納這些難以言說之物,因此聚集在她身上的張力就日漸增強。

這種張力是快樂與自我之間的張力,是「真實」的難以言說之物與話語言說的道理之間的張力(注意這一辨別正是大老師第一次哭泣前糰子與雪乃交鋒的點。這一次前後糰子與雪乃觀點顛倒,且糰子完勝了雪乃),是「沒有名字的怪物」與「形與名」之間的張力。

而雪乃卻認為,「沒有名字的怪物」,因為沒有名字,所以才是虛偽的,努力否定著切身感受到的「真實」。

但她敵不過。

特別是在露天過道上抱著糰子哭過一場之後,她實質上已經接受了「自我」的敗北,不得不苟延殘喘地、虛弱地接受這些「不可名狀之物」。

而且,似乎還挺舒服的。

這標誌著雪乃的抵抗走向了盡頭,「自我」框架發出散架前咯吱咯吱的響聲。在故事裡則體現為她快要成為依賴大老師的小女人了。

而且,另一方面,支撐她「形與名」外殼的內在之物,早已悄然地流逝了大半。

她不再整日遭受他人背叛,非議,不再整日認真而義憤地斥責其他人。缺失了這些內在東西的支撐,完美的、冷若冰霜的雪乃,漸漸連外殼的形狀都難以維持了。

如果說缺失了「形與名」,卻切實存在能感覺到的東西乃是「沒有名字的怪物」,那麼內在之物早已流逝,缺乏支撐的「形與名」則是「衰敗的空殼」。

《尼爾:機械紀元》中,「為了人類的榮光」的高尚口號,在厭戰情緒瀰漫於人造人戰士之時,就開始衰敗。熱忱和戰鬥意志業已流逝,那麼宏大的敘事、光輝的目標,也將淪為虛偽的空殼,一點一點衰敗下去。

「形與名」曾經也許是真實的,乃是因為切身感受到的東西,激情、熱忱、憤怒、愛戀、憎恨、嫉妒,在內部支撐著光鮮亮麗的、充滿大道理的「形與名」外殼。

(齊澤克的《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闡述了這個道理:能指構成的意識形態網路,少不了有快感的支撐。通俗地講,就是吃飯與主義的關係,吃飯支撐著主義。

倘若為了主義,不能吃飯,比如為了人類的榮光9S2B不允許談戀愛,那主義再真也要變成假的,繼續堅持主義沒人會支持的,人總要恰飯,男女主角總要談戀愛,這是繞不開的「真實」。

用在雪乃的談戀愛交朋友與堅持自我之間,如果堅持自我,做自己之後戀愛談不成朋友做不成,那拉鋸掙扎之後,顯然還是丟了自我和大老師玩曖昧,和糰子摟摟抱抱更「真實」更有有誘惑力)

有內在物支撐的外殼,有切身快樂、痛苦支撐的「形與名」,有快感支撐的意識形態,是「真物」無疑。

當內在的東西先被掏空,無論外殼曾經多麼「正確」,都就變得越發脆弱、衰敗——直到徹底淪為「偽物」

「真物」日益淪為「偽物」——這即是玩家透過2B、9S在《尼爾》中看到的理想和意義頹敗終焉,也是大老師在雪乃身上看到的令他擔憂、心碎的變化。

行文至此,督軍我關於雪乃可以做一個暫時總結了。

雪乃最初完美的「形與名」一方面面臨了大老師、糰子帶來的「沒有名字的怪物」的衝擊,讓她曾經驕傲的堅固「自我」試圖抵抗,做出解釋,亦或者否定這份快樂,卻遭受連續挫敗,直至向著這份快樂投降。

另一方面,和她「形與名」相適配的負面情緒、記憶逐漸被快樂所替換了,支撐她「形與名」的內容漸漸被掏空了,完美的外殼失去了支撐,漸漸脆弱、衰敗,直到徹底解體。

在「沒有名字的怪物」的攻擊下,在內在支撐不斷流逝的情況下,曾經的冰山美人、無敵的、堂堂正正、清廉正直的雪乃最終敗下陣來,並且虛弱地、無奈地投降了。

這正是為何雪之下陽乃十分看不慣妹妹後來的樣子,「先前就不可愛,很彆扭」,可是「現在還不如之前」

雪之下陽乃、母親的總清算就在路上,少年少女們的曖昧圈子內外危機四伏,連快樂玩耍的葉山、三浦等人都快玩不下去了。

狂風暴雨將至,雪乃此時卻「按照大老師希望的」勉強重新拼湊原來的自己,還站在了風口浪尖,搞的畢業舞會即將成為眾矢之的——恐怕只能倚仗大老師和糰子的拯救了。

這便是《春物》一書直到13卷講述的雪乃的故事。

同時我們還可以發現,12卷中,大老師明明看到了這些卻仍然鼓勵雪乃「恢復以前那樣子」「繼續當女神」的建言,是多麼地輕率,多麼地自我滿足,也許會成為他最懊悔的一次行動。雪乃當時顯然很不樂意,也很痛苦。因為她自知的完美外殼,她的「形與名」已經如同美麗的冰雪般消融頹敗,再也回不去了。

僅剩下的殘破外殼,固然還殘留著優雅美麗的形狀,卻徒具其型,我們很容易看到,她決計不可能抵擋得住母親所代言的成人世界的兇殘衝擊。

結尾多說幾句,我們也能看到……12卷13卷這個狀態的大老師,恐怕也很夠嗆,呵了個呵……他還抱有天真的幻想,抱有能讓一切停滯乃至倒退的妄想。他自己不來個精神重生,生出個大老師2.0版,光靠投機耍滑,恐怕難以拯救脆弱的、等待他救援的雪乃。

好在,渡航還安排下來了糰子這支奇兵。越發接近「真物」的糰子在11卷一度嚇得大老師和雪乃心驚肉跳,逼得他們難以招架,在13卷更有獨自出擊動搖陽乃大魔王的戰績。故事裡糰子她反覆吃癟被虐過程中,內在的快樂與酸楚不斷大量積累,也即將與最初脆弱的「朋友」「大家」之類的「形與名」完成合一。

督軍我認為,雪乃、大老師這兩個自命不凡的聰明人,恐怕14卷又要遭重,靠糰子來逆襲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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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軍上尉:《春物》深度解析:(二)大老師與雪乃

督軍上尉:《春物》深度解析:(三)大老師與雪乃(續)

督軍上尉:《春物》深度解析:(四)雪乃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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