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春色不憂傷

  遲子建

  春天就是一個寶石庫,那裏綠翡翠最多。地上的草,林中的樹,園田的菜圃,呈現着一派嬌嫩的綠;山間原野的花兒,奼紫嫣紅,爭奇鬥豔,藍的如寶石,紅的如瑪瑙,白的如珍珠,金黃的如琥珀。這時窗縫的封條撕下來了,門上用於抵禦寒風的棉氈也取下來了,人們換下棉衣棉褲,家禽們又可以尋覓園田肥美的蟲子,作爲它們的小點心了!到了五月,春天波濤洶涌地來了,所有的生命都盪漾在它明媚的波濤裏!

  但這樣的春色,也許過於尋常,並沒有烙印在我心靈深處。我對最美春色的記憶,居然與傷痛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有兩個年份的春光,分別因身體和心靈的傷痛,而化爲了化石,嵌在我骨頭縫裏,無法忘懷。

  我在大興安嶺師專讀二年級時,也就是三十四年前,春末時分,突患牙痛。先是一顆牙起義,疼了起來,跟着它周邊的牙呼應它。半口牙痛起來的感覺,你甚至想當自己的劊子手,砍下頭顱。我還記得童年時目擊一個殺豬的因爲牙痛,要喝農藥,他老婆喊鄰人阻止丈夫愚蠢行爲的情景。有過牙痛經歷的人都知道,那種痛錐心刺骨,尤其是夜深它擾得你不能安眠時。記得我被牙痛連續折磨了兩晝夜,一天凌晨,天還沒亮,我實在忍耐不住,一個人悄悄穿衣起來,出了集體宿舍,走向校園西側的原野。那天有霧,我張開嘴,希望霧氣能像止痛散,發揮點作用。當我步出宿舍區,接近原野的時候,發現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是臺用於耕地的拖拉機!我想起白天時,曾望見它在原野上工作。拖拉機駕駛艙的門,居然一拉就開了。我像發現了一個古堡,興奮地跳上駕駛室。完全不懂駕駛技術的我,試圖開動它。好像拖拉機的履帶一轉,我的病痛就會被碾碎似的。我不知哪裏是油門剎車,雙腳亂踏,手撫在方向盤上,振振有詞地喊着前進前進,可拖拉機紋絲不動。但這絲毫沒有減淡我的熱情,我像對付一匹野馬似的,執意要馴服它,一直和它戰鬥,直到霧氣野鬼似地在日出中魂飛魄散,我才大汗淋漓地休戰。太陽從背後升起來,照亮了我面前的原野。它的綠是那麼的鮮潤,就像一塊剛壓好的豆腐,只不過這是塊巨大的翡翠豆腐!這片觸目驚心的綠震撼了我,我跳下拖拉機。牙痛就在我奔向原野的時刻,突然止息了。病牙撤兵,整個身心都獲得瞭解放。我感恩地看着春天的原野,想着它蟄伏一冬,衝出牢籠後出落得如此動人,可我從未細心打量過它,辜負如此春色,實在不該。

  另一片記憶中的至美春色,是與2002年聯繫在一起的。那年5月3日,愛人在歸鄉途中車禍罹難,我趕回故鄉奔喪。料理完喪事,回到塔河,正是新綠滿枝的時候。姐姐見我很少出門,有一天領着孩子,拉着我去堤壩走走。太陽已經很暖了,可走在土路上,我卻覺得脊背發涼。堤壩是我和愛人常去的地方,我們曾在河邊打水漂,採野花,看兩岸的山影、莊稼和牛羊。我走下堤壩,看到幾棵嫩綠的柳蒿芽,隨手採了,那是我和愛人喜歡吃的野菜,把它用開水焯了,蘸醬吃鮮美無比。我採了柳蒿芽,又看見了野花,白的,粉紅的,淡藍的,星星似的眨眼。我沒有采花,因爲以往採回的野花,會放到牀頭桌上,照亮兩個人的夢境。想着愛人與這樣的春色永別了,想着再無人爲我採擷這大好春色,伴我入夢,我忍不住落淚了。“萬木皆春色,惟我枝頭淚”,這是我爲《白雪烏鴉》裏喪夫的女主人公寫的一句內心獨白,它其實也是我的內心獨白。那天我怕姐姐看見我的淚,便朝茂密的柳樹叢走去。淚眼中的春色飛旋起來,像一朵一朵的雲,在人間與天堂之間綻放,那麼迷離,那麼悽美!四野寂靜,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我想一顆依然能感受春光的心,無論怎樣悲傷,都不會使她的軀殼成爲朽木。愛情的春光抽身離去,讓我成爲無人點燃的殘燭,可生命的春光,依然閃爍!

  我最愛的詞人辛棄疾,曾寫過“春風不染白髭鬚”的名句。是啊,春風染綠了山,染紅了花,染藍了天,染白了雲,可它不能把我們的白鬚白髮染黑,不能讓歲月之河倒流。但春風能染紅雙脣,能讓它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吐露心語,在夜深時隔着時空,輕喚你曾愛過的人,問一聲: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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