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接近黃昏,在一大片光禿禿的木林裡,草壁哲矢推著一個盛滿液體的大圓桶,用水瓢小心地在離根部稍微有一點距離的地方繞著澆灌。

  繞完一圈後,他看著顏色暗紅的液體慢慢滲進土裡,卻不確定會不會確實地被根部吸收進去。

  從古老的樹木不再開花的那個季節開始,他們就一直反覆做這個動作,年復一年。和四周包圍它的年輕枝幹不同,老樹的軀幹有一大半呈現乾癟狀態,卻仍在他們的悉心照料下勉強活到了現在。

  卻也只是活著,他們再也沒在這棵老木上看見任何應該隨著季節翻轉變換的色彩。

  「委員長,我們下次是不是要弄在近一點的地方?」草壁看向另一人,開口提問道。

  被喚作委員長的青年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仰著頭,注視著上方交錯的枝木。草壁循著對方的視線看去,這才注意到連接主幹的其中一段分枝上出現一條明顯的裂痕。

  以往都是從細小的樹枝開始斷裂的……草壁心想不好,要是從那裡斷掉的話,這棵樹就等於一口氣剝落近四分之一的面積了。

  他原本還想說些什麼,卻在察覺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氛圍時噤了聲。

  雲雀恭彌盯著那道裂縫,看上去面無表情,只從漆黑的眼底閃過幾抹不易察覺的情緒。這之中藏了多少的千迴百轉,只有他自己知道。

  片刻後,他轉身離開,臨走前只丟給草壁一句:「下周照舊。」

  「是。」目送主子離去的背影,草壁恭敬地行了禮。

  時至今日,草壁仍不知道雲雀對這棵老樹執著的理由。跟著雲雀的這幾年間,這片木林並不是沒有其他樹木因為病蟲害或其他原因死去,而雲雀的處理方式就是連根拔除後重新移植新的一棵,唯獨這株雲雀無論如何都拼了命想救活。

  是的,拼命。這個詞套在那個素來淡漠的人身上並不合適,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可草壁想,雲雀在這棵樹身上投注的執念,恐怕比他一向對外宣稱最愛的學校還要多得多。

  你可得加油啊!拍了拍斑駁的枝幹,他對老樹無聲地說道。

    

 

  褐色的腦袋瓜靠著車窗,澤田綱吉不怎麼有形象地張著嘴巴呼呼大睡,直到列車駛過彎道造成的反作用力讓他整顆頭離開窗戶再喀咚一聲敲回去,才摀著撞痛的額角悠悠轉醒。

  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電車剛好駛離隧道,一道金色的光幕隨即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綱吉有些發愣地看著窗外,大地都被染上一層溫暖的鵝黃,隆起的陵地和低矮的房舍交互錯落,與他的故鄉看起來是那麼相似,卻又不同。

  「啊!」他像想起什麼似地驚呼一聲,連忙慌張地左右張望,直到從跑馬燈確認沒坐過站才鬆了口氣。就這短短的幾分鐘,天空已經重新被覆上一層暗紫色的雲霞。

  綱吉重新發起呆來,開始想像自己未來的新生活。

  這麼說來,不知道里包恩叔叔家是什麼樣子?

 

  「調職!?」時間回到一個月前,位於東北城鎮的某間小平房裡,傳出罕見的高分貝嗓音,驚得路人紛紛停下腳步往不高的圍籬裡張望,確定不需要報警後才散去。

  「嘿嘿!」和錯愕的兒子不同,澤田家光十分愉快地向綱吉告知這個好消息。

  「真是太好了,孩子的爸。」奈奈也是一臉驕傲,「我就說爸爸這麼優秀,一定會被上司賞識的。」

  「這都是媽媽妳一直在背後支持我啊,每天看到妳做給我的愛心便當,再累都會馬上活過來。」

  「哎呀,討厭啦爸爸!你每天在外面打拼都是為了這麼家,幫你做個便當算什麼呢?」

  「奈奈……」

  受不了正事沒講幾分鐘就又開始秀恩愛的雙親,一點都不想當旁觀者的綱吉立馬出聲制止,「給我暫停───」他們還沒說完呢,「那是義大利!義大利耶!老爸你會說義大利文嗎?」

  「那還用說?」

  「欸?」瞧著老爸自信滿滿的模樣,綱吉心想難不成老媽平常在跟鄰居那些三姑六婆炫耀的關於老爸的豐功偉業其實沒灌那麼多水嗎?然而下一秒他就發現他想多了,連帶剛剛才升起對自家父親的幾分敬佩也都像灌太多水的水球一樣,啵的一聲破滅。

  「別說義大利文了,你爸我連英文都早就忘光光了,不然學生時代英文可是超好的喔!」

  「爸爸你記錯了啦,你以前英文都不及格的。」

  「是喔?畢業太久我都忘了,還以為以前是因為英文太好才追到媽媽的!哈哈哈!」

  「記憶再扭曲也該有個限度!」綱吉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了,為什麼這對夫妻總是可以這麼樂天啊?「而且語言完全不通你們是打算怎麼在那邊生活?我上學又該怎麼辦?」平常在學校的處境就夠慘了,他可不敢想像換成被一群人高馬大的外國人包圍會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這你不用擔心,分公司那裡也有日本人,在適應前大家都會互相照料,生活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至於阿綱你學校的問題嘛……」終於輪到跟自己最相關的部分,綱吉緊張的嚥了口唾沫,手心也不自覺收緊。

  說實話,他並不想離開日本。就算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留戀的地方,但終歸是熟悉的土地。可是若不跟雙親走,他也沒有一個人生活的自信。

  即便是平時採取放任主義的父母,也不可能讓才要升高二的他一個人住。

  「嗯───」隨著父親越拖越長的單音節,綱吉也越發緊張。這是需要這麼糾結的事嗎?

  和優柔寡斷的他不同,父親的做風向來乾脆,他幾乎不曾看過對方顯露為難的神色……除了在選要給愛妻的禮物時。

  「其實啊……」等了良久家光終於開口,卻突然換回平常那張無謂的笑臉,這讓綱吉有了不好的預感。「我還沒想好。」果然嗎!

  「這樣對嗎?我可是你們的兒子耶!」綱吉忍不住大吼出聲。

  「嘛,所以才要從長計議啊。」為了證明自己有好好替兒子著想,家光補充道:「我是希望可以讓阿綱你自己做選擇,但是如果你想留在日本的話,那就得要找到可以照顧你的人才行。」

  「可是最近都連絡不到你叔叔……」奈奈露出傷腦筋的表情,「不知道他又跑去哪了。」

  「等等。」捕捉到關鍵字,綱吉瞬間警惕起來,「你不會是在說里包恩叔叔吧?」

  「當然是了,阿綱你就只有這一個叔叔……」

  「我要去義大利。」綱吉沒等母親把話說完就打斷,不到一秒就做出的決定讓家光跟奈奈都愣了一下。

  「決定了,我要跟你們去。」他面無表情地重述。

  夫妻倆對看一眼後,家光開口勸道:「阿綱,反正還有時間,而且也還沒連絡上里包恩,你不用急著……」

  「別開玩笑了,我才不要跟里包恩叔叔一起住!」綱吉激動地起身,「那傢伙、那傢伙每次只要來這裡都……」他滿臉鐵青,彷彿有很多抗議想說,句子卻像卡了一半在喉嚨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阿綱,不可以叫叔叔那傢伙。」

  無視奈奈教訓的聲音,綱吉腦中陸陸續續浮現幾個曾讓他心靈重創的畫面。

  跟里包恩一起住的話,他的心臟絕對撐不了三天。

  如果選項只能有兩個,那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總之,我要跟你們去。」語畢,綱吉起身離開餐桌,逕自結束家庭會議。

  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定案了,他在學校裡的暱稱也從『廢柴的男人』變成『要去義大利的男人』,身價突然三級跳,每天都有人跑來問他父親的工作跟義大利的這樣那樣。

  這樣美好的光景實在太難能可貴,他還特地上網查了不少資料,可能連面對考試都沒這麼用功過。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昨天就寢前,綱吉一如既往地跟父母道晚安,接著躺上床,想著就是明天了!這將是他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搭飛機,還有幾年後他也能獲得歸國子女這個光聽就能走路有風的稱號……端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綱吉翻了好幾圈才睡著。

  然而一覺醒來,等他終於發現鬧鐘在睡夢中被關掉、以及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這件事時,這個月以來勾勒的所有美夢突然像跑馬燈一樣一幕幕從腦中閃過,並且堆疊成一座小山,然後瞬間崩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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