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那個人
轉角大樹下總是站著一名穿著藏青色大衣、褐色皮鞋、撐著一把圓點雨傘的人,
如果有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你的生活周遭,你會好奇他是誰嗎?
轉角那個人
早晨,鳥鳴在窗邊吱吱作響,像是在我耳上打洞一樣,那頻率與撞擊速度讓我失去了繼續在被窩裡打滾的決心。我拿起三個月會換一次的廉價牙刷,擠著買一送一才會狠心買下的牙膏,用最小流速水量刷牙。
這間套房的價值說來只是『全新』,其他該貴的一個都沒少。如此一來我只能從生活費進行樽節措施。現在甚至練習徒步上班,從我家走到公司大約是十分鐘的路程,至少步行可行。雖然這要使我每天多早起二十分鐘,畢竟我還要多留點時間空檔給自己,總會有一些意外發生。
這段路程是沿著社區的巷弄間前進的,巷子與巷子之間景致驟變地比午後雷陣雨還殘忍。前一步可能是單品咖啡店、下一步就是老舊到不能修復的老屋。下班走在這樣的街道可不是一件輕鬆事,特別是需要加班的時候。路燈的明亮度好像被調整過,我不確定是電力公司的問題還是里長收了多少回扣,總之這一帶的路燈不太尋常。
好像是遮了一層紗吧,每當我晚下班回家時總有這樣的感覺,感覺路燈打在空氣中的流明總是比一般路燈低。但是比起另一件事而言,這種奇怪現象倒是見怪不怪。
靠近我家巷子的人行樹下,總會有一個穿著大衣的男人。無論晴天雨天總會撐著一把雨傘。傘上的圖樣與他的樣貌並不相符,圓點點與大叔風貌,你應該懂那是什麼氛圍。我跟房東建議過幾次,聽說他也去打聽了這號人物。但終究這件事始終沒有落幕,似乎從沒人規勸他,雖然他這樣並不犯法,但總讓人有一股無法不直視的好奇心。
路燈的光只能照在他的腳上,只能依稀勉強看見大衣的顏色,算是藏青色吧,十分老舊。再上去就是一層深不見底的黑暗,我頂多只能看到他的鬍子,每次我深怕自己多觀察會遭遇不好的事情,最多就是這樣子。
他來了多久?從我住進來開始吧。
就只是待在那個轉角的樹下。
連續、專注、保持每日的日常。
每當我假日十點後才起床,從窗外注視那轉角依然會看見他,我甚至懷疑他是否不曾離開過那裡。
「太不尋常了。」寄宿我家的友人圓亮邊喝咖啡邊說,我們在陽台曬太陽。
「你才知道,怪了吧。」
「不過如果他不礙事,倒也是還好。」
「我只是非常好奇。」
「所以你才找我來?」
「是啊。」
「好吧,那黑色軍用包有你要的東西。」圓亮不想離開陽台,他仍然在注視那個人。我走進去房間將黑色軍用包打開,裡頭擺滿了線材與攝影裝備。
「哇,看來這些東西要不少錢。」
「免錢的啦。」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佛心?」
「都是公司上一季要淘汰的裝備,我只是會定期低價收購這樣。」
「真懷疑在徵信社工作的人平常都接什麼樣的案子。」
「千奇百怪,況且現在已經不用徵信社這麼稱呼了。」
「那不然要叫什麼?」
「你住海邊喔,總之就借你一陣子囉。」
「好吧,總要交我怎麼操作吧。」
「打開電腦吧?我幫你設定一下。」我打開了我的筆電,圓亮邊預先載好的程式為我說明,雖然我算是3C白癡,但是經過了一個小時的理解,知道自己應該要怎麼設定了。
「喂,你到底會不會啊?」
「我操作一次給你看。」我講解一次給圓亮聽,包括怎麼從原始檔從網路硬碟中抓下來,然後解壓縮成一般檔案,再用特殊程式開啟檔案。再進行程式裡的解析步驟。解析步驟就分三個階段,我就搞不懂為什麼電影或者影集裡的人在設定這些東西上這麼快。
「很好。我都快昏了。」圓亮在旁看電視,一臉快睡著的樣子。
「這種程式怎麼那麼難用啊,難怪會淘汰。」我大聲嚷嚷,我操作了老半天終於把影片給秀出來。
「唉呀,安全啊,我們這種業務時常要跑路的,檔案這種東西當下需要看的時候存在就好。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
「好吧,過幾天我來觀察一下。」
「有任何事打給我嘿。」圓亮再次確認攝影機可以正常操作,我們架了兩支對著樓下轉角大樹。
「喂,你家要不要架一支?」圓亮在陽台確認完後突然這麼說。
「我家?」
「是啊。你就不害怕?」
「還好吧,況且在家裡架攝影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我這邊只剩一支,剩下的死角就用筆電吧。」
「你是認真的?」
「是啊。反正不需要留的話就刪掉就好。」
「喂,為什麼一臉覺得我好像會有事情的樣子。」
「小心至上啊。」他最後提點我一些細節就走了,我大概有好幾天都忘記這檔事,原因是重要的專案讓我連續三天都不能好好休息。
最後讓我想起來的時候,又是鳥鳴的時間,只是這次不太一樣,剛醒來的我有些耳鳴。轉角那個怪人依然佇立在大樹下。社區的管理員或者警方都不知道死到哪去了,照理說應該可以合理規勸吧,正當我想發牢騷時就想起自己架了攝影機卻沒耐住性子尋找答案。
無論最後有沒有派上用場都拿來看看。
我用著生澀的電腦操作技術一步一步打開資料。
不過令人失望的是沒有什麼獨特之處,
那個男人始終與時間是獨立關係。
他始終撐著傘站在樹下。
正當我開始覺得自己浪費時間想要闔起筆電時,
在四倍快轉的速度下,
我看見他動了。
簡直就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
我看著他在四倍速消失在大樹下。
他會去哪?
至少他製造了一個疑問。
即便他去了哪裡,我應該也不會知道吧。
四倍速的速度下他始終還沒回來,
時間過了快一小時。
於是我拿起桌上的筆記紙與鋼筆,
寫下時間。
嗯,這一天我在幹嘛呢?
我突然有一種奇異的直覺,
這種直覺說來莫名,但此時卻從心中湧出。
有可能嗎?
我深呼一口氣。
當時我已經去上班了,回推兩天前的早上10點11分。
就找看看吧,
頂多就像圓亮說的一樣。
我站起身來喝口水,
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過了五分鐘後,我開啟編號三的攝影機記錄檔,
將時間指定到剛剛的10點11分。
沒人。
10點12分。
沒人。
10點13分。
沒人。
10點14分。
沒人。
10點15分。
我感受到我的腦門有股凝結的遲疑感。
我家的門轉開了。
有個人走來進來。
三號攝影機清晰地拍出他的輪廓。
藏青色大衣、
褐色皮鞋、
圓點雨傘。
他就是像回到家裡一般輕鬆,
彷彿像是我在這個家活動一樣,
泡著咖啡、看電視、用電腦。
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馬上跑出房間,走到陽台。
現在的他還在大樹下。
依然保持每天的日常。
我雙手顫抖地撥手機給圓亮。
那我的心跳聲比那嘟嘟聲的等待還要巨大。
「喂…」
「圓亮嗎?」
「嘿,怎麼啦。」
「我看了影片了。」
「有什麼重要發現嗎?」
「媽的!那傢伙進我房間,他是怎麼辦得到的!」
「欸…你先冷靜,乖乖待在家裡,我現在馬上過去。」
「我該怎麼做?」
「保持原樣,連呼吸也是。」
「什麼?」
「保持你平常的樣子,拜託。最平常越好。暫時忘記剛剛你看的事情半小時,這就只是一個日常的星期六午後。我半小時內就會到。」
「好…」
「千萬要鎮定。」
「好…」
圓亮在掛完電話後的27分鐘抵達我家,這段期間我保持自己的專注度,做我星期六午後該做的蠢事,譬如看電視喝咖啡之類的。
「現在還是要保持鎮定嗎?」我問圓亮,圓亮只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的字不像是開玩笑:『先把電視聲轉到最大聲,把家裡能夠發出噪音的東西都打開。洗衣機、水龍頭等等』我照著步驟作,並且回到座位上。
「接下來呢?」
「保持我們平常聊天的輕鬆感,不能有任何奇特之處。」
「這是為什麼?」我開心地笑了出來,依照圓亮的指示這麼做。
「你遇到的傢伙很難對付…」
「你上次來就知道了。」
「是啊。」
「媽的,你怎麼不跟我說。」我微笑地喝著咖啡。
「保持鎮定喔,他們是感受氣場的變化。」圓亮說得很輕鬆。
「幹!這到底是怎樣。」
「發生這種事情只有自己看得到。」
「什麼?」
「你跟鄰居還有社區的人說都沒用吧。」
「對啊。」
「這是自然的,他、們、什、麼、都、看、不、見。」
「媽的,我是遇到什麼東西啊。」
「這沒有官方學名,上網查也查不到。我以前接過不少這樣的案子。」
「這種案子?」
「是啊。我們公司稱呼這些傢伙叫『仿手』。」
「?」
「他們二十四小時都在監視目標物,喜好、活動、習慣、個性,以藉以快速融入。」
「你到底在說什麼,這根本…」
「這根本說不通吧?但天底下就是會有這種事情,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過去成功脫逃的人二十個案件裡只有兩件。」
「幹…可惡,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你看一下影片,他是怎麼進到我屋子裡的。」
「這種事情找物理學家或者警方來都沒用的。你的情緒要控制喔,再不小心超過臨界值他們會知道的。」
「好吧,圓亮。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仿手要有可以寄宿的媒介才能維持營養,樹木會是他們最常依賴的媒介。他們會以非常一段時間觀察目標物,再必要的時間點取代他們。」
「取代?取代什麼?」
「就是取代你啊,取代你的一切。」
「難怪他會像我一樣,學我的樣子在我的房間活動。」
「他們的監視就像是我們的攝影機一樣,他們也不是無時無刻看著你,而是用大量的數據庫分析你,要是你在某一段時間內的情緒波動太強烈,他們才會知道。」
「原來如此…我該怎麼做。」
「離開,越遠越好。」
「越遠越好?」
「過去兩個成功逃脫的人是到了非常遠的地方才有辦法逃掉。必須那些傢伙是生物還是什麼沒人知道,我們根本不清楚他們的生活方式、物理模式。」
「那兩個人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
「媽的,你不是說他們成功逃掉了。」
「我們是收到他們的信才知道的。實際上最後也無得查證。」
「所以直到最後你們也沒辦法。」
「很抱歉…總之現在走為上策。」
「好…」我思考自己該收拾什麼家當,正當我站在書桌前思考時,突然腦海瞬間湧現了某個畫面。
「喂…圓亮。」
「嗯?」
「小婷她還好吧?」
「小婷喔…」當圓亮試著要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我將我手邊拎起的啞鈴砸了過去,圓亮冷靜地用不科學的角度閃過了那啞鈴。
「你在幹嘛?」
「媽的,你不是圓亮吧。」
「你認真看看我是誰?我不是圓亮會是誰?你忘記你要冷靜下來嗎?」
「別再騙了,就算你能複製你的目標物一個月、或者一年的時間,但是你能完美複製一輩子嗎?」
「看來你還算是聰明。」
「你們到底想要幹嘛?這樣好玩嗎?」
「放輕鬆,這只是一個工作而已。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情,大家都一樣。」
「所以我們會變得怎樣?當那些仿手取代我們之後?」
「現在問跟你晚點自己體會我想差異不會太大。」圓亮露出微笑,那詭異的笑容像是在諷刺我。
我馬上跑到陽台看著樓下的大樹。
沒錯,真的消失了。
原來仿手根本不是單獨行動的傢伙,
而是群體動物啊。
「你要冷靜啊…」圓亮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放屁…我就算要摔死也不要讓你們得逞。」我對著他大喊。
「別這樣,這樣我們彼此都會有不少工作要做。」
「你不要過來!」
「好吧…隨便你。」圓亮像是變了一個人。當我轉身要準備窗台上跳下時,我瞥見了那傢伙。
那慘到不能再慘的雙眼,
歪七扭八的縫補裂痕從跨過了臉龐的左上到又下,
唯一不變的是穿著那藏青色大衣與褐色皮鞋。
繼續撐著圓點雨傘。
「要是你跳樓的話也會跟他一樣喔。還是帥帥地接受現實吧。」圓亮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雖然很近,但也十分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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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小青將單品咖啡遞到了那個男人面前。
「沒關係。」男人一如往常地穿著一樣的服裝,即便是大熱天仍然穿著藏青色大衣,並且會帶著一把圓點雨傘。
「我上次已經有跟其他服務生說看到你要趕快招呼,但是今天還是怠慢了。」
「沒關係的,倒是妳最近好嗎?」男人很溫柔地問,實際上男人每次來店裡,錢總是會少,小青為此吃上不少悶虧,但每次男人都是很有禮貌地把錢放在桌上,所以小青認為肯定是其他服務生弄錯了。
「還好,最近店裡人不多,唉。」
「跟我這樣聊天可以嗎?我怕妳…」
「沒關係的,今天我跟小玫當班,沒問題的。」
「嗯…那就好。」
「要怎麼稱呼你啊?先生。」小青很想認識這個男人,他總是會在店裡附近的大樹下徘徊。
「這個啊…有機會再跟妳說。」男人掏出了百元大鈔跟幾個零錢。
「你好神秘喔。」
「機會到了就會跟妳說了。妳泡的咖啡很好喝。」男人微笑地說。
即便外面沒有下雨,他還是撐起了那把圓點雨傘。
繼續走進轉角下那顆大樹。
小青一直對於這個男人有很多好奇之處,
包括她有一次活生生地看著男人從大樹的某個不可能的角度走了出來。
當然,
關於穿著藏青色大衣、撐著圓點雨傘,
總是在轉角大樹下的那個人…
這種好奇跟疑問都不會是永久的。
因為保持著這種好奇心的人最終總會獲得解答。
因此這種故事永遠不會有太多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