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支付寶4月22日公佈的數據:螞蟻森林用戶數已達5億,共在地球上種下了1億棵真樹,種樹總面積近140萬畝。

刺蝟公社| 石燦

早上7點7分,盧莎的鬧鐘響了。

她拿起牀頭邊的手機,在螞蟻森林裡收能量,也收朋友的能量。

她這個習慣是從2017年開始養成的,那時候她還跟男朋友在一起,兩人合種一顆胡楊,令人遺憾的是,後來他們分手了,胡楊沒種成。後來,她跟朋友合種了3棵胡楊和1棵樟子松。

每天,有數千萬人在支付寶螞蟻森林裡收集能量,澆灌樹苗,一共有4億人在這片虛擬的森林裡種下來了樹。支付寶裏的森林地圖顯示,他們的樹大部分種在了阿拉善茫茫荒漠,從敦煌、鄂爾多斯,到民勤、張掖、呼和浩特。

抽象的地圖,無法顯現出沙漠裏種樹的真實場景。在4月22日世界地球日之前,我專程從北京去了阿拉善沙漠一趟。

圖片來自石燦的飛行記錄

一座只能背風說話的縣城

3月27日,我從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出發,兩個小時後,中國國航班機停靠在蘭州中川國際機場。

我的目的地不是蘭州市,而是甘肅省武威市下轄的民勤縣。

從中川機場驅越野車一路向北三百多公里,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經過一片又一片荒漠,五個多小時後,抵達民勤縣城。

縣城裡沒有明顯的綠色植被,只有灰黃色建築、凜冽的風、光禿禿的樹木和稀疏的松樹。

民勤縣石羊河林業總場副廠長薛文瑞說,民勤縣被中國第三大沙漠和第四大沙漠包圍,東西北三面都是沙漠,唯一綠色出口在縣城南部的石羊河綠洲地帶。

民勤縣夾在兩大沙漠中間 / 切切 製圖

薛文瑞口中的中國第三大沙漠和第四大沙漠分別是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它們都是世界第四大沙漠阿拉善沙漠的組成部分,主體部分在內蒙古西部,小部分在甘肅中北部。

官方公開數據顯示,在民勤縣1.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類荒漠化土地面積達到過94.5%,僅剩的綠洲,被兩大沙漠圍獵,萎縮成一個向西傾斜的鬆散三角形,最寬處不過40公里,最窄處僅一路之寬。

很快,在沙漠裏,我喫了第一口沙——細微沙粒隨風入口粘附在舌尖。我立馬從揹包抽出一瓶水往嘴裡灌,想把沙子清洗出來。

「不要迎風說話,要背風說話;不要睜著眼睛,要眯著眼睛。」站在梭梭林區,一位土生土長的民勤種樹人,將他四十年的本土生存經驗傳授給我。

他說,如果風再大一些,可能會形成小規模龍捲風,經過你時,你什麼都看不見。「切記,一定要站在原地不要移動身體,否則會在沙漠中迷失方向。」

劉向銓手杵柺杖、戴著眼鏡出現在我面前時,稀疏的白髮立在他頭上,黝黑的皮膚顯露出褶皺。他已經在民勤生活89年。

那一天是1993年5月5日,那是刻在民勤人記憶最深處的一天。

「啥都看不見,說話聽不見,站著不敢動」,劉向銓從1964年加入武威地區石羊河機械林場(後更名石羊河林業總場),參加防沙治沙工作以來,在65歲時看到的那場沙塵暴最令他後怕。

圖源來自民勤放沙治沙紀念館提供的史料視頻 / 實習生郭盛君製作動圖

在十秒鐘內,縣城大多數窗戶玻璃被風沙走石擊碎,伴著噼裏啪啦的聲音,民勤從白天陷入黑夜,整座城進入「鬼城」狀態,只有零星的電筒還亮著光。

那是逃命的光。

這次黑風暴,是建國54年以來,當地遭受的最嚴重風沙災難。此後氣象學家稱該事件為「93.5.5特大黑風暴」事件。

自從這一事件後,在民勤,人與沙的戰爭就愈演愈烈了。

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

「你們不要抽煙。」劉成基帶著十分不滿的口氣,對站在騰格爾沙漠防沙林上試圖抽煙的人士呵斥,「萬一失火咋辦!」

劉成基眼珠直勾勾盯著他們,他們嚇得趕緊把香煙和打火機收了起來。

劉成基矗立的地方正在種植新一批梭梭樹,它耐鹽鹼,耐嚴寒,耐酷暑,耐乾旱,樹葉為了適應極端氣候,已經退化成樹枝狀,蓬鬆,高大,表面還附有膠質層;根系可深入地下數十米,佔地方圓數十甚至上百平米,強有力的根系可以有效地抓住土壤,阻止水土流失。

自1980年起,劉成基已經在石羊河林業總場連續工作33年了,2013年9月退休,深知一粒火苗對一片林區來說有多恐怖。

在沙漠種樹,需要用稻桿把鬆散的沙子固定住,一旦火苗把乾燥易燃的稻桿點著,植樹人的工作極可能功虧一簣。

駕駛著一輛越野車穿梭在巴丹吉林沙漠螞蟻森林241號梭梭林區,林區種樹承包商姜國慶不敢打開車窗,沙塵實在太大了。他出現在我面前時,指著眼前一片荒蕪地說,方圓數十公里範圍都是他承包下來的螞蟻森林梭梭林區。

這塊地水力資源匱乏,鹽漬化問題十分嚴峻,只有梭梭最適合生存。如果你在支付寶螞蟻森林的小樹苗蓋了戳,就會在荒漠裏種下。

我和姜國慶所處的梭梭林區,在40年前就種下了梭梭樹,最高的梭梭樹接近兩米。現在,春種期間,每天有一百多名農民工向沙漠深處推進,一邊固沙,一邊栽種春季梭梭苗,他們每天可拿到120元至150元左右的工錢,一位女工人說,她一天的勞工收入可抵兩個孩子三天生活開支。

當地工人在卸載物料 / 石燦拍攝

上午少風,但到了下午,狂風呼嘯。在風中,姜國慶將目光投向中巴車說,「我專門僱傭了一輛大巴每天接送種樹工人,一天700元專門用來包車;運物料的大卡車,一趟84元。「

「你看到那些輸水車沒?都是我們從寧夏購買來的退役軍用車,只有軍用車才能在沙地上自由穿梭。」現在是春種忙期,姜國慶自己買的退役軍用灌水車不夠用,還從內蒙古租了幾輛車過來,也花了他不少錢。

1977年出生的姜國慶很早就開始跑貨車了。民勤一度成為瓜果蔬菜的輸送地,姜國慶乘著農產品紅利期,賺到了第一桶金。2006年,他放棄跑貨車,決定做點別的。

那年,他看中了民勤縣對外招募防沙治林承包商的路子,決定試一試。他從小就生長在民勤,耳渲目染種樹的技巧,也深知風沙對民勤的困害,「一陣狂風刮來,我家院子裏全是沙,風停後,我們經常能掃出三個小推車的沙子。」

很順利,他與其他幾家承包商一起中標了。時至今日,姜國慶一直沒有忘記,他以承包商身份第一次去沙漠種樹,因發現遺骸慌亂逃離種樹現場的畫面。

2006年秋天,天高氣爽,姜國慶和他妹夫一起承包了一塊地,僱傭了20多人一同參與種樹。為了趕緊把承包地都種上樹苗,姜國慶和他妹夫決定在種植營地搭建帳篷住下來。此前,他聽說很多人家都把過世的老人下葬在帳篷附近。但沒在意。

在那裡住了十多天,都沒察覺出什麼異樣,忽然有一天,他在帳篷裏休息時,感覺腳踩到了一個比較硬的東西,他定神一看,是一塊人的頭蓋骨。

這把他嚇得夠嗆,「從沒想過我們帳篷下面就是一座墳墓」,他立即決定當晚回家,不在那裡住了。

石燦拍攝

(工人們每天都要從水源地拉水前往沙漠灌溉,每一滴水都很重要,樹苗種得越多,工人們就要進入更為陌生的無人區,需要的成本就越高 。)

魏春興告訴我,早些年,由於當地的條件並不好,很多窮人家會直接把老人埋葬在沙漠裏,墓地被風颳起來的情況不在少數。但現在有所改善,「畢竟條件也好多了」。

姜國慶每年要種兩次樹,一次在春季,一次在秋季,其他時間都在防火、防牧、防老鼠,高溫季節給林區灌水,忙得不可開交。種樹期間,每天都要到林地查看情況,長期處在風吹暴曬、乾燥沙飛的環境裏,一米八左右身高的他,皮膚黝黑,性格粗獷,經常以「吼」的方式與工人溝通。

很多人對他們的堅持有所不解,「為什麼不搬出民勤,去其他地方生活?」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10多名當地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種樹經歷,答案最終落到了一個點上:我對這片土地有感情,人走了,家就沒了。

擁有16年工齡的石羊河林業總場副廠長劉永剛也曾經想過放棄治沙造林工作,「創業,去研究種苗技術,承包項目,不想一直領那份固定工資。」

圖片來自支付寶

(空中,上半是沙漠,下半是螞蟻森林,種樹時,種樹人最擔心的是沙丘,因為固定沙丘的成本很高)

他深受家裡父輩影響,父親和爺爺都在石羊河林業總場工作,也都是民勤種樹人,二人經常把這份工作上升到精神價值層面,以激勵劉永剛。

對於更多人而言,種樹還談不上是信仰,它首先是解決全家生活的機會和希望。民勤縣附近有一個移民村,今年年初整個村從山上搬遷下來,孩子上學不成問題了,可成年人的飯碗仍是個問題,不過現在,全村成年人都有了新的奔頭,種螞蟻森林。

據支付寶披露的數據,2018年,螞蟻森林在地球上的領地達76萬畝,共有18萬人次當地牧民、山民為此謀到了工作。

一條因螞蟻森林而生的旅遊路線

剛下飛機時,我在蘭州中川國際機場遇到一對情侶,他們從河南鄭州前往民勤拍攝婚紗照。

深聊後得知,他們是姐弟戀,在大學認識,女方已經畢業工作一年,男方目前大四,在2019年6月份畢業,家裡面互知對方,也催對方結婚。

「她比我大一屆,我們參加社團的活動,活動結束後,要支付一筆錢。」李煜說,當時大三的學姐榮蓉讓他在支付寶轉賬。

榮蓉喜歡在螞蟻森林上獲取能量並種樹,那次活動結束後,她發現自己怎麼老是有人偷她的能量,偷完了還澆水,澆完水還聊天。

聊之前,李煜對榮蓉並不瞭解,乃至於害怕,「學姐嘛,遙遠的神祕存在」。但「就瞎聊」,聊熟之後,發現她人特別好,追了兩個月,李煜向榮蓉表白,失敗了。

「我是學姐,哪那麼好意思就答應。」李煜被拒絕後,又磨了一段時間,「追上了」,在一起後,榮蓉在螞蟻森林又種了兩顆樹。

3月,榮蓉獲得了一個從河南鄭州前往阿拉善沙漠甘肅民勤地區拍婚紗照的機會,「我真的很想去看看我的小樹苗,不一定非得是我種的,就想知道別人是咋種的,收了半年的能量種了一棵樹,就那種女生的成就感你知道吧,總感覺』那麼多棵樹中,有一棵樹是我的』。」

圖片來自攝影師王翮

(前往民勤縣前,這對情侶想像中的螞蟻森林應該是綠油油的,抵達現場才發現,是一片又一片灰綠交織的樹林。很快,他們試著去理解那片土地,想通了,以後,那片土地就應該是綠油油的,至少他們會繼續灌溉自己的樹苗。)

來民勤縣前,這對情侶想像中的螞蟻森林應該是綠油油的,抵達現場才發現,是很多還不夠壯實的樹苗,「要在荒蕪的沙漠裏種活一株樹苗非常不容易」。

3月27日,他們在螞蟻森林241號梭梭林區拍了一組婚紗照。林區裏,他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樹苗。

尤聖德是杭州一家旅行公司的高層,他發現很多玩螞蟻森林的人想去「現場看看」。順勢而為,他的公司與螞蟻森林協商,曾組織了一批遊客,去內蒙古阿拉善看了在那裡的螞蟻森林。他們試圖用旅行的方式,融入到當地經濟發展中。

李煜和榮蓉是第一對在螞蟻森林拍婚紗照的情侶。尤聖德希望在未來,有更多的情侶能選擇這種多元化的方式加入其中。

據參考消息報道,NASA的最新研究表明,過去近20年來,地球表面共新增超過200萬平方英里(約5.18億公頃)的植被面積,相當於多出一塊亞馬遜雨林。「而對此作出主要貢獻的,則是中國和印度起到的引領和推動作用。」NASA的推特評論區裏,全球不少網友都在感謝中國、印度。

國內媒體報道後,微博、微信等中文社交媒體平臺上也引起了網友的熱議。「這裡面有我的一份功勞,我在螞蟻森林裡已經種下了好多棵樹。」

據支付寶4月22日公佈的數據:螞蟻森林用戶數已達5億,共在地球上種下了1億棵真樹,種樹總面積近140萬畝。

衛星影像裏的螞蟻森林清晰可見 / 圖片來自支付寶螞蟻森林

民勤官方數據顯示,在2015年,民勤縣的沙漠及各類荒漠化土地面積佔國土面積的89.8%,綠洲面積佔總面積的10.2%。而在7年前,綠洲面積佔比只有9%。

「這都是民勤人與沙作鬥爭的結果,不然,民勤可能就沒了。」當地一位植樹人說,

但螞蟻森林種的樹,在國家總的人工造林佔比中,微乎其微。它的一個價值在於喚起了億萬人對公益的熱愛。

即便如此,民勤現在還是面臨著一些困境。

薛文瑞說,隨著林區逐漸深入到沙漠核心地帶,距離越來越遠,造林難度越來越大,地質條件越來越差,材料成本、人工成本逐漸升高,投入相對不足。另外,想要種樹,必須先把流沙固定住,從目前看,還有一千多萬畝沙丘需治理。

也就是說,螞蟻森林提供樹苗,當地提供種樹前的固沙資金。民勤縣在2018年剛剛脫貧,對固沙資金一直欠缺,「如果有更多社會力量參與就好了」。

走在巴丹吉林沙漠裏,薛文瑞最喜歡看到地表自然形成的「結巴」。在宋代,有一首詩描繪過他所指的這種地貌類型,「日入山頭成鶴頂,風吹沙磧皺魚鱗。」

他蹲下,給我指了指,「你看,結巴下面是鬆散的沙粒,結巴可以把沙粒固定住。」說完,他站起來,「周圍這一小片都是結巴。」

石燦拍攝

這就是薛文瑞最喜歡看到地表自然形成的「結巴」,人們在種樹時,會避開「結巴」,讓它自由生長。

(文中人物盧莎、魏春興、李煜、榮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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