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王躍和,一位書法家。卻並不以書家自居,只說喜歡寫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從不說他做學問,只說自己寫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謙恭,無可無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過就我的心性,更喜歡謙謙君子。大哥躍和,謙謙君子也。

一隻白仙鶴

我幾歲的時候,長我八歲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陰雨連綿的深秋,農民不去田裏幹活,都閒在家裏。大哥總是蹲在堂屋的門檻上,望着幾米遠的地方發呆。他望見的是漚肥的灰坑,發黑的污水裏冒着綠泡,行將過季的蚊蠅無力地飛來飛去。

大哥的濃眉在少女們眼裏是英氣,在我的眼裏卻是煞氣。因了大哥這份煞氣,我不敢在他面前調皮,卻會偷看他的日記。並非偷窺欲,只是喜歡看他的字。大哥的鋼筆字寫得漂亮。他的日記裏,間或會有幾個繁體字,我們叫它老字。我認爲會寫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學問的。我那時大概七八歲,偷看大哥的日記,成了我最愉快的閱讀。原來,沉默寡言的大哥,腦子裏裝着很多東西。難怪他常常蹲在門檻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王躍文:我的大哥王躍和


奶奶時常罵她的長孫:龍睛虎眼的樣子!說的是大哥成天氣鼓鼓的,沒有個好臉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煩惱和憂愁。大哥很會讀書,考上初中卻被趕回家,不讓他上學了。因爲父親是右派分子,大哥不過十三四歲就披蓑戴笠做農民了。

大哥似乎從來就是不太尋常的農民,村上人喜歡評說他的異樣。

“你看人家,穿個補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經看!”

“才十幾歲的人,犁耙樣樣會!”

“他打算盤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會打算盤,印象裏學校沒有教過。大哥的算盤自己學的,村上沒人比得過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盤,我見過很多次。幾個年輕人,自定題目和規矩,絕對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幾個哈哈;輸了,慚愧地搖搖腦袋。大哥總是贏的,他卻不會大聲地笑,只靦腆地露出一絲白牙。大哥好像不太會笑,我從沒聽他打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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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種叫的確良的布料。鄉間把這布傳得很神,說是隻要不燒不剪,一輩子都穿不爛。又說這布埋在土裏,三十年後原範原樣。大哥有件白色的確良襯衫。他穿 着這襯衫,蹲在門檻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說話,人家問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愛理人,人家卻要理他。真是怪事!那個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這件襯衫。黃昏的時候,大哥就開始洗的確良。每天都洗。的確良洗過之後,放在臉盆裏泡着。臉盆裏是清冽的井水,滴幾滴藍墨水,據說可以讓布增白。我那時候只有看熱鬧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確良呢?穿的確良的大哥,像田野裏的一隻白仙鶴,很是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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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趕花人

大哥養過蜜蜂,幹過泥匠,修過手錶,包過工程,做過生意,皆爲覓生度日。十五六歲時,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隊販小鴨仔。大隊有個孵鴨子的工坊,敝鄉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會抱出成百成千的鴨仔。大隊選中販鴨仔的人,身體要好,人要老實。他們得挑着鴨仔走村串戶,十幾天都歸不得屋。鴨仔賣了多少錢,全憑良心上交。大哥頭一回販鴨仔,遠走辰溪、懷化,來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說,那時候的人多樸實!天黑了,隨便敲開哪家的門,主人都會留你住下來。要是沒有好菜招待,主人還會難爲情。可是,大哥回大隊交錢,卻得罪了人。別人錢交得少,他卻如數交了。第二次販鴨子回來,大哥不敢先交錢,回家要媽媽拿主意。媽媽說:你不管人家,如實交吧。大哥說他至今還記得媽媽當時的臉色。那年月,誰家都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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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歲時,大哥做了養蜂人。蜜蜂是大隊的,原來由我爹養,那年爹平反了,又去當幹部,哥頂替着養蜂。養蜂是門技術活,沒學過侍候不了。大哥從沒跟爹學過,卻接手就會。媽媽很開心,嘴上卻罵道:啞起個屍身,樣樣眼睛行事!養蜂需趕着花走,遠處會去四川和貴州。剛去貴州大山裏,大哥可樂壞了。不光爲滿山滿坡的野花,更爲日夜出沒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裏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獵槍,想喫兔子了,端槍就打。他像美國西部片裏又酷又帥的牛仔,槍法準極了。可是,喫了十來天野兔子,滿嘴火泡。大哥說他多年之後,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養蜂在外,產了多少蜜,賺了多少錢,大隊也沒人知道。可是,沒人懷疑大哥會在錢上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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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聲嘆氣的說:做什麼掙錢呢?我當時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說:城裏修手錶的,生意紅火。大哥不聲不響去了城裏,站在修表師傅攤子前,叉着手看了幾天。修表師傅並不在意,以爲他是沒事的閒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錶拆了。又過幾天,大哥就置辦工具,進城擺攤修表了。村裏人又是搖頭晃腦的,說:“你看你看,人家師傅都沒跟過,揹着匣子就進城修手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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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潛伏者

大哥像個潛伏者,做什麼都沉得住氣。他學過很多東西,都讓人家看不見。他會修鎖,卻不知道師傅是誰。他會修柴油機,也沒見過師傅。記得他十五六歲時,沒事就在家裏寫毛筆字。學的是毛體,龍飛鳳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見他把字寫得我一個都不認得,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哥仍舊喜歡蹲在門檻上發呆,卻沒人知道他剛纔還在屋裏寫毛體。村裏沒有拿毛筆寫字的人,沒人教他毛筆字該如何練,更談不上有人教他書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書的狂野,就把隨處可見的毛體當帖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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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長沙謀生。突然聽說小侄子赴東洋作中日少兒書法交流,才知道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兒子寫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還上了中國書協培訓中心的研究生班,說是書法也有廟堂與江湖之別,都需見識和領略。大哥同我談起書法,不再是當年寫毛體的懵懂少年。他說,學書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臨歷代碑帖,知曉書法源流,初觀其文,漸悟其質,師宗二三,雜取千家,最終得自己面目。大哥研習書法,自有獨到心得。王羲之《蘭亭序》爲天下第一行書,這早已是世人公論,大哥卻獨服顏真卿的《祭侄稿》。這大概同大哥的經歷和心性有關。大哥歷經磨難,內心堅定剛毅,更喜顏真卿的蒼古雄勁,而王羲之則太過飄逸秀美了。大凡學院派教授們都會告誡學生:學書不得效法趙孟頫。大哥卻不以爲然,直道世人因循陳說,並不真懂趙孟頫。他說趙孟頫雖以趙宋宗室而事元,卻品格孤高,公忠愛民。何況,這同他的書法並無關係。前人給趙孟頫貼上二臣標籤,偏要從他的字裏行間看出媚骨,實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隸楷行草皆攻,而又獨鍾行草。曾癡迷清人王鐸,臨摹數年,一日不輟。雖師法諸多,講究筆筆有來歷,但他的字已自成風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選中國書協主辦的全國第三屆扇面書法藝術展。入選作品筆法流轉自如,力道輕重有度,墨濃處如甘泉噴湧,飛白處似流星破夜,整體佈局循常規又不蹈陳矩,確是自出胸臆之作。


王躍文:我的大哥王躍和



有回,我看比約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寫實風格的電影,卻伴以激越優美的歌舞。工人們在車間勞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約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時,我的情緒是遊離的,很不習慣這種藝術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進入了情境。勞動本可以很優雅的。大哥當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舉鋤,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話說,都是很有範兒的。他耕地至田埂處,需起犁掉頭,揮鞭趕牛,都是優美的亮相。又絕不是攝像機下的擺拍,大哥天生就是那個範兒。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鏡頭感,拿磚刮泥,過繩撩縫,無一動作多餘。他砌磚比別人麻利許多,看上去又比別人輕巧許多,一天下來身上卻看不到幾滴泥點。


王躍文:我的大哥王躍和



若說大哥書法終有所成,訣竅就在他處處都懂得悟。這同他勞動中懂得把握動作的節奏、流線和弧度,實是一個道理。無意之間,大哥暗合了前賢的書法之道。草聖張旭曾說,他看公主與挑夫爭道悟得走筆之法,看公孫大娘舞劍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學書之志,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大哥告誡我說,寫字固然要苦練,但更要緊的是悟道。


王躍文:我的大哥王躍和



王躍和,男,湖南省懷化市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湖南省詩詞楹聯家協會會員,懷化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作品入展全國第三屆扇面展、全國首屆長卷書法藝術展。

王躍文,著名作家,湖南省漵浦縣人。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湖南省政協文教衛體和文史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湖南省德藝雙馨藝術家,全國文化名家及四個一批人才。曾獲魯迅文學獎、湖南省文化創新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當代》《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文學刊物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朝夕之間》《大清相國》《蒼黃》《愛曆元年》,中短篇小說集《漫水》《無雪之冬》,雜文隨筆集《幽默的代價》,訪談錄《王躍文文學回憶錄》《無違》等。其中《漫水》在英國翻譯出版,《大清相國》在日本翻譯出版。其作品既有對現實生活的銳利表達,也有對歷史長河的人文發現,以及對原鄉故土的深情回望,在文壇和讀者中享有盛譽。

收藏品鑑 | 魏萍 13520624596

美編 | 小靜 lanxuan1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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