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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演很快就開始了,細井搓著手掌試圖驅趕身子上過低的寒氣,免得待會兒表演時手都凍僵了。她聽從一旁工作人員的指示,大致地繞過整個會場一週,順完全部流程後她就待在後臺休息室坐著,手裡捧著譜子,細想接下來表演時的動作。

 

休息室裡靜得很,像是落出外頭紛擾似地。細井已經很久沒這麼安靜的一個人待著,對她來說,這段時光是難能可貴的。

 

到頭來,細井還是拒絕了男人的追求,這次,她狠下心告訴男人:我們之間並不可能。看著男人流著淚又抿著笑容望著自己,細井知道她又令別人失望難受了。男人沒有無理取鬧,只是靜靜笑著然後拍拍自己的肩膀告訴細井其實他沒有很難過,只是有點悵然。他又說你還是很好的,拒絕我沒有什麼好介意,可能是我們真的不適合、即便走下去妳也不會快樂。

 

細井想這次是自己任性了,可是男人從來不怨懟。

 

她理好情緒,在後臺人員的呼喚下開始表演。

 

鎂光燈很耀眼,刺得細井看不清檯下觀眾的神情,她捏緊裙襬在一片轟雷似的掌聲下欠身,揚起不怎麼自然的笑容。回身坐在琴前時,就回想起第一次在大學出演時,白石站在臺下得意的嘴角,她也還記得在表演結束時自己突然間找不到臺下的白石,回到後臺就被白石溫暖的擁抱淹沒,白石說:本來想衝上臺抱緊妳的,但我知道妳不喜歡這樣所以就在這裡等妳了。細井皺起鼻子,當時笑得很蠢。

 

指尖撫上琴鍵,謹慎地落下一個音符,會場迴盪著不止的尾音。直到她落下第二個音符時,凝滯的空氣瞬間流動,輕巧柔軟的樂曲竄進每個角落,被沉默無限放大的鳴響有了洪流般的氣勢,卻依舊保有溫柔的特色。

 

在剛開始學琴的那會兒,細井其實並不喜歡的。可惜她身上沒什麼特色,屏除掉鋼琴、自己的未來也許就邁向公務員了。於是忍著厭惡和煩躁,討厭失敗與挫折的她就一路跌跌撞撞走進大學,然後認識了白石。她被白石拉到一片雪白的沙灘中,中央擺置著一架三角鋼琴,白石說:我可沒法兒送妳這個,可我喜歡妳彈琴、細井大小姐要不要替我演奏一曲?細井捶了她一拳:我這麼沒名分的鋼琴家哪適合這麼貴的鋼琴,妳要搞浪漫也不帶這樣吧。

 

白石歪了歪頭,看起來是無話可說了,這下把細井氣得炸毛。她才又挑起笑容朝細井說,不如讓我這個很有名分的人來為妳演出吧。她拉著細井的手跑到沙灘中間,坐上椅子輕輕敲著琴鍵,是一首音色有點扭曲的小蜜蜂。當時細井笑得都逼出眼淚了,然後強硬地把白石擠到椅子另一邊,教了她許多簡單的曲目,那天晚上過後兩人都因為吹太久海風感冒了,可是細井還是覺得挺好的,有白石陪她一起彈琴、挺好的。

 

直到最後一個琴鍵落下時,細井才驚覺自己好像紅了眼眶,幸好眼淚還在眼眶打轉著。

 

她眨眨眼,把淚水吸附在睫毛上,卻意外落下一小顆。

 

她起身瞥了眼掉在琴鍵上的水漬,轉身致意。會場開始爆出一陣掌聲,大得快把她給淹沒。

 

細井環視著整個現場,還是沒有找到白石的身影。走進後臺也沒有溫暖的擁抱,也許這是一種報復吧,用空虛來懲罰自己的絕情。

 

她可能是不想拒絕白石的,只是理智告訴她不要再和白石有所牽扯,這段長跑總要有個結束,全當告別過去幼稚軟弱的自己。可是、可是她還是想念她的,偶爾站在窗邊看著陌生繁榮的城市就希望白石能抱抱她,德國的晚風太冷,把細井心底的白沙吹起,赤裸裸的柔軟便被風沙拂過,疼得說不出聲。

 

日後的幾天她環繞著歐洲演出,這點疲勞不算什麼,最多也只是睡不飽罷了。

 

長大才知道,睡眠似乎是人生中最難以追求的。細井甚至逐漸討厭睡覺,因為夢境總會讓她想起過去,一覺醒來,又再也沒有愛人的擁抱。

 

之前會面白石,是細井睡得最好的幾天。

 

她在某天演出結束後,住在一間外頭能眺望大海的酒店,而與大海相銜的是一片純白的沙灘。細井向酒店借了一個古老的油燈,就夜闖了沙灘。

 

挑著燈走在沙灘上,一些沙粒竄進指間,拖鞋在沙灘上無用武之地,她索性脫掉夾腳拖然後一邊鬼吼鬼叫的跑到海邊。

 

她說:冷死了!沒告訴我海邊這麼冷啊!歐洲的海灘都沒人性!上次的海灘明明溫暖得要死!這次到底為什麼這麼冷!你們歐洲人都好壞!

 

她開著地圖砲,不帶邏輯不帶智商的胡亂罵一通,在過程中,口袋的手機突然震動,抱怨著是誰這麼不識時務要來吵自己的興致,一邊決定要把通知關閉,只是在看到通訊人的剎那細井沉默了。

 

她接通了電話,聽到話筒對面悠悠的聲音。

 

「妳上次去海邊還是夏天呢,而且隔天不就感冒了。」

 

妳怎麼知道我在哪。」

 

「大概是、命運又讓我們相遇吧,要不要轉個身?」

 

「矯情。」

 

細井轉過身,看見白石打著哆嗦地站在不遠處。

 

「狼狽得要死還要故意逞強,敢情要不要這麼中二?」

 

她們踏著輕緩地步伐,一邊捲著垂下的髮絲一邊閒聊著。

 

細井踏了幾步就沒再往前了,她選擇背過身坐在一塊朽木上。

 

「妳覺得、我還要往前走嗎?」白石說。

 

「來了就別慫,妳不是說這是命運的相遇嗎。」

 

「妳信啊

 

妳說的話我哪句不信細井把話哽回喉間。她靜靜聽著海浪撲打著聲音,和手機另一邊海浪撲打的聲音。

 

「美香。」

 

過了很久,她才聽到白石的聲音,而白石走了這麼久還是沒走到她身旁。

 

「我明天就要回國了。」

 

……

 

「我們、果然還是不要見面對吧。」

 

細井愣了愣,大腦一時緩不過來。她聽著雙方沉默的氣息,一瞬間像是窒息般。

 

當然不對啊她想。這怎麼對?她和白石怎麼可以永遠不相見?這是不對的、是不行的。可是,這句話是細井前幾天對白石說的。

 

她才知道,如果沒有切身體驗過這些殘忍的話語,人才會毫無顧忌的傷害別人。而白石卻是做好準備的,細井相信,白石從不會輕易道別。

 

因為她從來不輕言傷害自己。

 

「妳不要走啊」細井說,聲音低得被海水掩蓋。

 

「妳剛剛說什麼?」

 

「不要走啊麻衣,妳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說完命運之後又離開、怎麼可以說再也不見面、怎麼可以這樣,我都為了妳拒絕求婚了我知道自己錯了、知道自己那時候不應該說再也不要見面、知道自己的任性和自以為是會傷害妳可是妳怎麼可以相信、怎麼可以相信我說的那些話。」

 

細井想,這些毫無邏輯而且矯情的話語是湊不成一句話的,她又過份利用白石對自己得溫柔來獲得救贖,可是她聽說一個人的寵溺總會到盡頭的,就像一場大雨總會有放晴的一天,會不會對白石來說放手纔是最好的選擇、會不會這真是纔是她們真正的結局。

 

話筒對面沉默了。

 

細井嗚咽遏止在一聲急促的斷話聲,她捂著嘴,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下一刻,一個熟悉的擁抱才把她收進懷裡,細井這下哭得更慘了,她抓緊白石的袖子,不管鼻涕眼淚都狠狠抹在白石的衣服上。

 

「妳這樣很髒唉。」

 

「囉嗦。」

 

她感覺到白石無奈地笑著,溫熱的氣息撲打在自己的耳邊。

 

「妳可能不相信,我今天是真的不知道妳在這裡的。我只是想說看完妳的表演就來這間正好有海灘的酒店住,沒想到去買東西回來的路上就看到有個人在海灘大吼大叫。」

 

細井突然尷尬起來「……是不是很丟臉。」

 

「是呢,我旁邊的路人都看著妳。」白石輕哼著。「所以我就覺得也許我該為這些路人們替天行道,來懲治妳這種讓人困擾的東方觀光客。」

 

「沒見過妳這麼不要臉的。」

 

「說笑的。其實我本來沒打算來,但是我想如果這次再不見妳,我們以後也許從不相見了,美香,我還是很躊躇的,我真的以為我成了妳的困擾,為了妳的安穩我也可以就這樣默默回到日本,可是我還是耐不住好奇心去看了妳的巡演,妳果然很優秀呢。在我沒注意的這幾年,突然變得更優秀了。」

 

……

 

白石想,這些被冠以命運戲弄的發展也許是她們之間的嘲弄,倔強和彆扭一度讓她們形同陌路,即便彼此心照不宣卻依然各自掩飾。白石是想念細井的,就同細井從來不曾忘過白石。

 

「麻衣、我想妳了。」她說。「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份夢想是因為妳替我繫上翅膀我纔敢飛。」

 

「我倒不知道自己這麼偉大。」

 

「妳這個帥不過三秒的傢伙

 

然後,白石輕輕鬆開細井,一屁股坐在朽木的另一端。

 

「所以、我倆是和好了?」

 

「我不在意再分一次。」

 

「別啊,妳這個口是心非的傲嬌,我記得剛在一起的時候妳多害羞多可愛啊。」

 

「這我的確不記得,我只記得剛認識時妳就這麼無恥臉皮厚。」

 

白石歪過頭輕輕靠在細井肩上,看著一片星海,她輕輕地開口:「聽說看過這片海洋的情呂都能在一起一生一世。」

 

「敢情別再用一生一世的爛梗。」

 

「美香這個沒情調的傢伙。」

 

細井被白石的小萌音搞得有些不自在,她不自覺笑了起來。

 

「但就這次,我就再信妳最後一次。」細井說。「妳這傢伙可真的要和我過上一生一世,和我復合的代價可是很重的。」

 

「美香是恐怖情人嗎。」

 

「要妳管,妳明明就喜歡我這樣。」

 

……這倒沒有。」

 

……

 

「我說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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