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幾年,婁燁就找過宋佳拍電影,面都見了,黃了。然後纔是現在正在上映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下簡稱《風雨》)。

  好難想象婁燁是抱着怎樣的意念才讓電影得以出現在院線銀幕。上映前幾天還傳出撤檔的消息。而拍攝是在四年前,2016年。

  劇本還沒弄成熟,婁燁來找宋佳談,跟她講是個什麼故事,她演的是個什麼角色。宋佳當場就激動了,“演好了就會很厲害”,非演不可。

  春天,一幫人就去了廣州開機。婁燁的劇本也不會寫得滿滿當當,拉出大致框架,血肉骨靠演員自己去填。所以有幾場戲,他不喊停,生生拍出半個小時,攝影師累得喘氣,宋佳嗨得不行。

  井柏然就很怵。他演青年警官楊家棟,是串起全部人物事件的一根針。楊家棟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不那樣,井柏然鑽牛角尖,想不通。宋佳給他指導,“你想不明白的,角色也不明白。跟着感覺走。”井柏然釋然。

  感覺,是一種什麼感覺?

  2000年,宋佳報考上戲。她對演戲全無概念,以爲上戲是教唱戲的,完全白紙一張。白到這個程度,二試題目演公園等人,別人張牙舞爪演起來,有演乞丐要錢的,有演接到電話說媽媽病危的。

  只有宋佳,鶴立雞羣,紋絲不動站着,“等人嘛,我就等着唄。”直到老師來問,“你演完了嗎?”心平氣和回答,“你覺得我演完了就完了。”

  逆襲在三試,考音樂劇,劇情是多年後偶遇前男友。宋佳起初很絕望,跟一個陌生人演情情愛愛,怎麼可能演得來。

  正愁呢,《神祕園》的曲子響起,宋佳一下來了感覺,淚啊嘩啦啦直落。演完,半天回不了神,“剛纔那人是我嗎?”已經陶醉到不自知。

  老師出去就跟宋佳媽媽說,“演戲最忌諱‘演’,最可貴是‘真’。這孩子我們要定了。”

  入學後更神奇。

  上《天下女人》,樑靜回憶剛入學,同學個個身懷絕技,再看自己,醜小鴨一隻,自卑了好久。她問宋佳,你有這種階段嗎?宋佳比出兩根食指,“有,但很短。”

  多短?開學第一堂課做摸底測試,宋佳不會演,怕死了,最後一個摸上臺。卻成了老師唯一點名錶揚的學生,“打球要有球感,演戲要有戲感。我們班的宋佳就有戲感。”從此被打通任督二脈。

  大學第一堂課改變宋佳的命運。這堂課之前,她還是演戲小白。這堂課之後,她脫胎換骨,彷佛覺醒的超能英雄,忽然就解鎖了新技能。

  天賦,就是這麼不講道理的一件事。它站在“寒窗苦讀”的對立面。叫衆多資質平平的普通人奈何不得。

  所以楊瀾聊宋佳在《好奇害死貓》(以下簡稱《好奇》)的一場戲,說宋佳自己看都哭了,開玩笑問她,“咋地,覺得演得特好是不是?”宋佳沒在客氣的,回答,“我是我自己的影迷。”

  答完才覺得不好意思,笑着倒在沙發上。對面是楊瀾、樑靜、李艾三臉懵逼。

  懵逼是有理的。那年宋佳才30歲。叫得響名字的作品僅兩部,《好奇》和《闖關東》。獎項方面顆粒無收。人們稱呼她“小宋佳”,因爲在她的名氣之上有前輩“大宋佳”。

  可她忘乎所以,夠膽講,“我是我自己的影迷”,何等氣魄,何種囂張。這哪是能屈尊做“小”的人,她明目張膽是衝着做“大”來的。

  做“大”,在現任三十出頭女演員身上,早已絕跡無影蹤。演藝圈進入比腿長比熱度比帶貨力的時代,野心長去了別的門道。“影迷”這個羣體怕是要消失。

  做“大”當然有風險,但同時,快感會直衝雲霄。快感是一切風險投資難以名狀的樂趣甚至是誘惑。楊瀾說的《好奇》那場戲,是宋佳被誘惑的起源。

  在天台,宋佳飾演的洗頭妹跟情人胡軍幽會。胡軍已婚,靠着老婆劉嘉玲的家世成爲中產,同時貪戀宋佳的年輕貌美。他們坐天台上抽菸。

  胡軍注意到宋佳手糙,打一盆鹼水,叮囑她天天洗。她覺得被嫌棄了。想到情人家養尊處優的妻子,怒火中燒,叫囂,“我也討厭這雙手,但我就這樣,你管得着嗎!”被胡軍潑一臉的水。

  水潑臉上跟巴掌扇臉上一樣的疼。

  胡軍又打一盆鹼水,把宋佳的手放進去。他執意要她洗手。邊洗邊講過去做紡織工的母親,每天洗鹼水保養手,“只要你堅持,一定會變白白嫩嫩的。”溫柔裏全是殘忍。

  宋佳哭起來,卑微地問,“你真的不嫌棄我嗎?”沒有回答。又哽咽着說,“我會爲你改變的。”這才聽到胡軍的迴應,“瞎說。”

  情慾終有頭。之後再相處,全靠道德底線撐着。不講道德的婚外情可不就剩下嫌棄麼。

  鏡頭拉遠。一棟磚房的天台上,一個男人認真地在給女人洗手。看不到女人的哭泣,看到的,都是男人的柔情蜜意。四周高樓林立。魔幻城市最奢侈的就是愛情。

  這場戲,看劇本時,宋佳哭,到拍攝那天,仍然淚流不止。隔一年參加《闖關東》的試鏡,導演張新建要看她以往作品的片花。她放出這段。

  屏幕裏是洗頭妹在哭,張新建身後,是宋佳不停地抹眼淚。那一刻令張新建難忘。

  那一刻,宋佳描述爲,“碰到了演員和角色交集的0.01秒。”也是大多從業者慌慌張張拍幾百部戲都不曾碰到的0.01秒。

  “交集”不單純是入戲深。是演員被角色魂穿,角色霸佔了演員的身體,演員只是皮囊,角色坐上了操控的主位。類似第二人格被喚醒,在那0.01秒裏,洗頭妹在宋佳的體內活了過來。

  宋佳的戲感達到巔峯。她任由,也心甘情願被洗頭妹帶着走。這是體驗派演員最幸福的時刻。真正的人戲不分。

  體驗派的另一位代表是周迅。去年,周迅做《表演者言》第二季,跟宋佳對侃。她們是老友,周迅這麼介紹宋佳,“她是一朵奇花,很瘋狂的人。”

  都是瘋狂的人,不同是,宋佳外放,周迅往裏收。瘋狂人彼此很懂。有個細節,周迅說拍《龍門飛甲》,自己太瘦了,撐不起戲服,後來塞了胖棉襖才找到俠氣。

  主持人費解,“一件衣服就能有角色的感覺?”宋佳搶答,“有啊!我平時大大咧咧,穿上旗袍,立刻感覺自己變女人了。”周迅在旁邊猛點頭。那種同類的惺惺相惜特別動人。

  那次,周迅聊很嗨,連接拍《撒嬌女人最好命》是爲了學習撒嬌來取悅男友的八卦都說了。氣味相投的兩個人呆一塊,放鬆了不管不顧的樣子,尤其可愛。

  廖凡也是宋佳的同類。他們合作過四次,關係是這種,拍《師父》,開拍前,機器突然出了故障,宋佳想去幫忙,被廖凡拉住,“你還有閒心管這些?你現在應該在你的角色裏。”宋佳瞬間被廖老師點化。

  於是拍《四十九日·祭》,宋佳演玉墨,在戲裏跟孟書娟不合。戲外,演孟書娟的演員跟她打招呼,她不理,“我們應該相互討厭纔對。”

  戲瘋子真的很瘋。他們會給自己布一張結界,進組就是進去了結界,跟外面的世界隔成不同次元。外面風吹雨打都打不入結界的裏面。

  結界裏,廖凡又是很能陪宋佳瘋的人。拍《好奇》他倆還是新人,都演社會底層的務工人員(廖凡演社區保安),張一白把他們丟去重慶體驗生活。

  小孩是三歲看老,演員,怎麼做新人是在爲未來埋伏筆。這對新人超狠,他們在重慶憋着不喫飯,靠餓,來挖掘洗頭妹和保安的掙扎。憋了幾個星期不行了,衝到蒼蠅館子大開喫戒。

  那頓飯,誰都顧不上說話,只管埋頭啃肉。

  《奇遇人生》裏,宋佳、阿雅、拳王蔡宗菊,三個女孩在珠海夜市喫大排檔。

  蔡宗菊說練拳的孤獨,特別孤獨,沒有人給你定任務,沒有人告誡你要少喫,沒有人管你,“一切全靠自覺。”自覺性多高,代表你對自己有多狠。

  宋佳迷信這種狠,“我觀察同行就看一點,看他能不能狠。他能他就不會太差。”

  當然前提是,她對自己就夠狠。除了跟廖凡比拼不喫飯,去年拍《詩眼倦天涯》,沒有人逼她,她可以每天四點鐘起牀站樁。

  而宋佳是個多懶的人呢?《拜託了冰箱》裏,她懶得燒水,用冷水泡泡麪。《小姐姐的花店》裏,她兩腳從不踏進廚房。

  最好笑是《奇遇人生》,在拳館,她偷懶逗貓玩兒,數落貓咪,“太氣人了,拳館的貓怎麼可以這麼懶!”嫉妒令她面目全非。

  但進入角色的結界,她奮發圖強,從學渣秒變學霸,“只有角色能治我。”

  天才最不天才的事情是,沒辦法雨露均霑,某方面光芒萬丈,必然有其他方面智商捉急。能夠面面俱全的人到底還是平庸。在平庸裏璀璨,哪怕只是剎那,也已經打遍天下無敵手。

  宋佳在戲裏肆意璀璨。

  這次的《風雨》,她全程素顏,頭髮亂糟糟,一副隨時要魂飛魄散的樣子。有點驚悚,但更迷人。這份破碎的迷人的美感,不夠勁hold住就變莫名其妙。

  三人乘車這段,宋佳穿一身紅,如女鬼般張開雙臂,一邊摟老公一邊摟情人。她神經質的臉化作風中一朵雨做的雲。這是她的又一個0.01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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