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汐、章宇、王硯輝、陳建斌……《無名之輩》中的演員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仍然把電影當做藝術看待,也仍然把演員看作是藝術工作者。他們熱愛、挑剔、清高,也耐得住寂寞,始終守著寧缺毋濫的標準。在喧鬧的名利場中,他們的確可以被看做是「無名之輩」,但到了真正需要發光的時刻,他們每個人都熠熠生輝。

文 | 十三

編輯 | 金石

兩個拿著槍的蠢賊,搶劫了一家手機店,逃亡路上,闖進了一戶民宅。民宅的女主人在家,但是個殘疾人,高位截癱;

一個中年的保安,守著一處停工的樓盤,老闆卷錢跑了,和老闆一起消失的、還有一把在工地發現的槍……

隨後,蠢賊、癱瘓的女主人、保安、警察、討債者、按摩女、落跑的老闆和情婦……一眾人等被各種前情、巧合、意外牽扯在一起,互相作用,最終上演一出荒誕的鬧劇——這是電影《無名之輩》在預告片裏交代給我的劇情。

自從寧浩拍出了《瘋狂的石頭》,各種多線敘事的所謂黑色幽默就成了中國電影類型片的一種,層出不窮。大概就是寧浩模仿蓋裏奇,或者說致敬,然後又有一羣人模仿寧浩,雖然他們都不承認,也都說自己致敬的是蓋裏奇,但結果就是——我們,作為電影觀眾,看到了無數聒噪的、尷尬的、混亂的、癲狂的、為了荒誕而荒誕、為了搞笑而搞笑、劇情毫無可取之處的國產喜劇電影。

看過預告片後,我以為《無名之輩》也是這樣的電影,還好,它不是。或者,準確地說,它不全是。

意外

一部打著黑色幽默招牌的喜劇如果不想最終變成一部鬧劇,大概需要兩個要素,一個是出色的技術,例如精巧的結構、完整的邏輯、流暢的敘事;另一個則是,找到一個讓觀眾能夠真正相信、共情的精神內核,對於一部以大眾為目標人羣的商業電影來說,這個內核不必高深,但必須與每個人真實相關。

《無名之輩》努力地希望做到前者,你看得到那種努力,最終的結果雖有瑕疵,但也談不上糟糕。至於後者,《無名之輩》準確地找到了那個撐起全片的內核——尊嚴,那種生而為人、越是在底層越渴求、越難得的尊嚴。

電影中,陳建斌扮演中年失意的保安馬先勇。他曾經差一點就成了警察,但因為酒後駕車,一切都毀了。他眯縫著眼睛、皺著眉頭、喫著別人喫剩的米粉,想盡辦法去尋找那把丟失的槍,因為,在他的認知中,只要找回了那把槍,他就可以再做回警察,找回尊嚴。

真槍變成了水槍,陳建斌扮演的馬先勇開始尋槍。 圖/ 網路

任素汐扮演被困在家裡的高位截癱患者馬嘉旗。兩個慌亂的持槍劫匪闖進了她家,原本認為她會怕死,結果,她不僅不怕,還將對方罵了個狗血淋頭、甚至逼著對方殺了自己,不殺不能走,「你們要走,我就喊」。全身上下只有頭能動的她早就不想活了,死亡對於她來說,是找回尊嚴的唯一方式。

在《我不是葯神》中因「黃毛」一角為人所知的章宇這次是劫匪「眼鏡」,各類喜劇綜藝中的大熟臉潘斌龍扮演另一位劫匪。他們之所以選擇搶劫,也是為了尊嚴,希望通過搶劫找回面子、賺到錢、擺脫底層被碾壓的命運,「一步一步,做大做強」。

章宇飾演的劫匪「眼鏡」闖入任素汐扮演的「毒舌悍婦」馬嘉旗家,雙方一度產生激烈的衝突。 圖/ 網路

很多國產喜劇的主角都是因為某種意外被牽涉進一個事件,然後開始掙扎、擺脫,但如果沒有人物的處境和命運做背書,這種鬧很容易就會變成胡鬧,為了鬧而鬧,鬧得莫名其妙。但《無名之輩》卻用「尊嚴」——這種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的東西,將「莫名其妙」變成了「有情可原」。

當然,對於一部電影來說,「有情可原」只是一個讓觀眾能夠理解、相信劇情的基礎,如果想真正地打動觀眾,還需要一些同樣有情可原的「意外」,而這正是《無名之輩》做的很好的一點——在一團亂麻的生活中,居然有一場愛情發生。

她高位截癱、一心求死。他說自己殺人如麻,冷酷無情。她讓他殺了自己,但他根本不敢殺人,甚至害怕她喊來鄰居。他就這樣被困在她家,甚至開始炒菜做飯。喫完飯,他要去報復戲弄自己的手機店店員,她不讓,還是那句「先殺了我」。爭執中,一個意外發生,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她為什麼那麼想死。

他決定幫她去死。他幫她換上了喜歡的衣服,推她上天台拍了想拍的照片,然後一起坐在天台邊上抽了一根煙,看了一次夕陽。那一刻,他們不再是「殘廢的瘋婆娘」和「蠢賊」——

「你叫胡廣生?我叫馬嘉旗。」

按照計劃,他走之前會為她打開煤氣。他給她戴上耳機,她問他,好聽嗎?他點點頭。他準備離開,她說,來,抱一下。她以為那會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擁抱,而對於很少被人尊重的他來說,那可能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擁抱。

分別前的馬嘉旗和胡廣生。 圖/ 網路

這是一個速食的時代,人們需要快捷的「甜」。看戲的人會嚷嚷「再不發糖我就不看了」,拍戲的人便會投其所好,製造出無數防腐劑氣息濃烈的「糖」。但這場愛情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它並不甜,它建立在兩個失敗者的惺惺相惜之上,是那種殘酷生活中突然出現的詩意時刻,只是讓一切看起來沒有那麼苦而已。

上映兩天,《無名之輩》豆瓣打分8.4,是今年評分僅次於《我不是葯神》的華語電影,幾乎所有好評中都提到了這場愛情,一位網友留言寫道:「所謂『真愛』,就是深刻理解對方的痛苦。」

演技

看過了鬧哄哄的預告片後,我之所以還是決定去看《無名之輩》,最主要的原因是演員表上的那些名字——陳建斌、任素汐、章宇、王硯輝……以他們過往作品的水準,我不太相信他們會將自己置身於一部混亂荒唐的電影之中。

事實上,他們的確沒有。而這部電影的最成功之處正是——幾乎所有的角色都拿出了水準之上的表演。尤其是章宇和任素汐。

多線敘事中,他們演繹的那條支線最為完整、最令人信服。這與演員的表演息息相關。那場愛情逐漸發生的過程,我現在回想起來,除了幾句極短的臺詞,眼前全是兩位演員當時的眼神。

章宇和任素汐在天台吸煙的對手戲,沒有一句臺詞,兩位演員僅憑眼神和動作詮釋了角色間悄然發生的情感。 圖/ 網路

很多時候,眼神會被當做判斷一個演員是否會演戲的標準。比起那些眼大無神到甚至出神的所謂演員,章宇和任素汐的眼神中表達著對角色的相信和一個演員所能拿出的真摯,它們傳遞出的情緒用一種呼吸的方式潛入觀眾的內心,掀起波瀾。

稍作了解後,我發現,《無名之輩》中的大多數演員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仍然把電影當做藝術看待,也仍然把演員看作是藝術工作者。他們甚至都喜歡在微博裏寫詩——陳建斌和章宇常寫,任素汐偶爾寫。他們熱愛、挑剔、清高,也耐得住寂寞,始終守著寧缺毋濫的標準。

《甄嬛傳》之後,陳建斌沒有再演過大人物,也沒有以老戲骨的身份去給任何一位小鮮肉背過書、配過戲。翻看他的作品列表,在《無名之輩》之前的兩部電影分別是蔡尚君導演的、拿了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的《人山人海》,和他自導自演的《一個勺子》,後者讓他拿到了金馬獎影帝和最佳新導演。

電影《一個勺子》中的陳建斌。圖/ 網路

作為演員,陳建斌閱片量巨大,隨口就能說出《追捕》中那段著名的吉他solo是對電影《第三個人》的致敬——這是他自己的隱祕發現。演員金世佳回憶陳建斌邀請自己去演《一個勺子》的情形時說:「他問我,你能喫苦嗎?如果能,那就跟我去甘肅過一個月的苦日子,我們一起搞藝術。」

任素汐在《驢得水》之後接到了大量的劇本,但她接的極少,因為那些劇本並沒有達到她的標準。電影版《驢得水》之後,任素汐的影視作品列表中,只有兩個名字,一個是成本只有200萬人民幣的口碑小製作《提著心吊著膽》,另一個正是這部《無名之輩》,這也是任素汐第二次在一部電影中擔任女主角。

這也讓我理解了任素汐前不久在《這就是演員》中的那席話,「我來這兒的原因是,我看到很多好劇本,但他們不來找我,所以我要讓更多人知道我,我可以演得很好。」

她有著一個優秀演員細膩、敏感的共情能力和準確的表達能力,同時,又有著喜劇演員天生的節奏感和幽默感。我相信,中國有女演員能將張一曼的風騷、馬嘉旗的乖張演得很準確,但是,除了任素汐,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把這兩個角色在強烈之外的那一份趣味演得如此精妙。

拍《我不是葯神》之前,沒多少人認識章宇,但電影上映後,連鄰居都認出了章宇就是「黃毛」。他也接到了大量的劇本和邀請,但做的最多的也是拒絕,他甚至會控制自己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次數,因為「演員的臉不能被過度消耗」——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36歲的他才能繼續擁有二十多歲男生的眼神。

電影《我不是葯神》中,章宇和王硯輝都很好地演繹了自己的角色。圖/ 網路

雲南人王硯輝更是那種另類的演員。年輕時也北漂過,但漂了一段時間後突然發現自己怎麼沒了,「我又不是北京人,慢慢的我又不是雲南人了,怎麼辦?」於是,他回到了昆明,結婚生子,演著一個又一個令人過目不忘的配角。現在,他是當地劇團的老大哥,跟年輕人們說,「你們去闖,闖出來了我給你們擺酒,闖不出來就回來,我接著你們。」

遺憾

作為電影觀眾,《無名之輩》帶給了我超出預期的觀影體驗,但正是因為超出預期,電影最後20分鐘的幾處敗筆才更令人遺憾。

保安馬先勇終於找到了那把丟失的槍,對於一部電影來說,這時的他,心願了結,心魔放下,沉默或許是更好的處理,那種適度的留白會把感受和想像的空間留給觀眾,但是,他對著身邊的警察前同事說:「我可以做回協警了吧。」——一個總結中心思想式的交代,瞬間令人感覺到乏味。

這種刻意幾乎貫穿了電影的最後20分鐘,讓這個故事在結尾處失去了些許餘味——馬嘉旗從睡夢中醒來,她發現,胡廣生並沒有按照約定打開煤氣——這或許是這場愛情最好的定格之處,但馬嘉旗一轉眼就看到了胡廣生給自己留了一幅畫,把本該盡在不言中的雋永全部打碎。

「眼鏡「胡廣生給馬嘉旗留下的畫,被放在了她醒來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圖/ 網路

這些過度表達就像這部電影在最後宣傳階段用的那張海報——海報的畫面留白處,明晃晃地寫著兩行毫無美感的大字:好演員的春天來了,好電影的春天來了……

還有電影的同名主題曲。它有著流行的旋律和唱腔,但和與這部電影相關的所有歌曲相比,它卻是最蒼白的那一首。

《無名之輩》的起念源於一首歌。貴州人饒曉志在從倫敦飛回北京的航班上聽到了貴州人堯十三唱的《瞎子》,這首歌令饒曉志想起了自己貴州老家的一位剛剛過世的遠方親戚,他完全不知道他生前做過什麼,但那個時候,他就是想到了他,於是,他決定拍一部屬於貴州的、關於小人物的電影。

最終,他拍出了《無名之輩》,這也是作為戲劇導演的他拍的第二部電影作品。堯十三和《瞎子》都出現在了電影中,成了最後那20分鐘混亂中的最佳片段。

片中,堯十三飾演的流浪歌手在街頭用貴州方言緩緩唱著《瞎子》,與市井的嘈雜喧嚷遙相呼應。 圖/ 網路

電影拍攝結束後,還沉浸在角色中的任素汐也寫了一首歌,歌名就叫《胡廣生》,那是馬嘉旗最後想要說給胡廣生的話。電影上映前一天,任素汐在微博上轉發了這首歌的MV,寫道——

你走

沒能拂你臨行衣再醒來煙花起,如有期…——寫給胡廣生2017.9.25 嘉旗

電影的最後的一幕,都勻城中燃起了煙花,那些光亮照在馬嘉旗和胡廣生的臉上,也照在任素汐和章宇的臉上——以名利場的標準,他們的確都可以被看做是「無名之輩」,但到了真正需要發光的時刻,他們每個人都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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