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侑士眨眨眼睛:「你想要怎麼寫?」

  不二週助開始解他的睡衣上的第一顆鈕釦:「所有的事情在我看來是什麼樣,我就怎麼寫它……但是好可怕呢。」他的一隻手撐在忍足侑士的臉頰旁,「這是公然出櫃啊,我的粉絲會不會全部跑光啊?侑士。」

  忍足侑士的臉被不二週助的影子籠罩著,摘了眼鏡之後的灰色眼睛仍然明亮,像蜜色陽光下的灼熱岩石:「你如果真的害怕就不會來問我了。當然,你當然可以寫我,而且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他抬起手,輕撫著不二週助的臉,「然後到牀上吧,我明天還要上班,不想要連路都走不動。」

  「好。」不二週助從他身上離開,收拾了筆電與茶杯,轉頭就看見忍足侑士已經坐在牀頭,睡衣的釦子仍維持著解開了一顆的狀態,露出小部分胸膛和浮起的鎖骨——他可真像一座完美的雕塑,勻稱、強壯、性感。然後忍足侑士向他微笑,伸展雙臂。不二週助覺得此時的自己彷彿經歷了Pygmalion見到了夢中情人靈動起來的那一瞬間,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

  後來他們折騰到凌晨,忍足侑士筋疲力盡得幾乎閉上眼睛就能睡著,不二週助在黑暗中拂過他汗濕的頭髮。他們之間已經很少有這樣瘋狂的性愛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此時此刻用著擁抱一個孩子的方式去擁抱他的愛人。

  早上醒來之後,忍足侑士當然還是覺得並不好受,他慢吞吞地下了牀走進浴室。洗過臉之後精神會好一些,他也有餘裕去調整自己及肩的暗藍色頭髮,好遮住後頸的那些吻痕。不二週助也醒了,他們輪流做早餐,然後會於忍足侑士出門前站在玄關親吻,簡直是完美的新婚生活。

  可是沒有戒指、沒有儀式,當然也不可能各自擁有一張背面寫著對方名字的身分證,於是他們仍只是同居人。隱密而曖昧,沒有許多祝福。

  當天切原赤也在辦公室裡發出慘烈的哀號,他將臉埋進鍵盤裡,電腦螢幕上未寄出的一封電子郵件就爬滿了毫無章法的文字,收件人正是不二週助。好心的前輩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瞥見他手中一秒暗下去的手機螢幕上顯示結束通話,也正好是不二週助。

  然後那螢幕又亮了起來,前輩於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哎,不二老師說請你喫烤肉。」

  「饒了我吧,他又不能包我每天的生活費,還有房租!」切原赤也沒有把頭抬起來,他聽起來快要崩潰。

  當然後來他還是赴了約,不喫白不喫,那也不是特別高級的烤肉店,好在喫方面不太挑剔可算是他的一個優點。站在店門口迎接他的是忍足侑士,他認得,前往與催稿與不二週助當面討論文章細節時見過幾次,看起來適合開著高級房車,西裝革履、手捧玫瑰出入俱樂部,卻也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忍足侑士微笑著向他打招呼:「晚安,切原君。」

  切原赤也的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他朝忍足侑士點頭:「晚安,忍足先生。」他禮貌客氣,卻不免疑惑,他以為今天的晚餐只有兩個人。

  忍足侑士推開門,側身讓他先進入:「來吧,周助已經在裡面了。」

  切原赤也向他道謝,仍懷揣著疑惑向不二週助打招呼,然後落座。眼看著忍足侑士也在不二週助身旁坐下,而不二週助悠閒地喝起茶水,他忍不住問:「不二老師,今天……」

  不二週助抬起眼看他,仍是微笑著,眼睛瞇成一條柔和的縫:「今天找你出來,是為了道歉,以及討論之後的寫作計畫。」

  「是的?」切原赤也的神經忽然緊繃起來,他微微挺直了背脊,手中筷子夾著一片豬肉,蘸了醬汁,卻遲遲未送入口中。

  不二週助用夾子將正烤著的幾片肉移向他的那一側:「小說還會繼續寫的,不過這一陣子我的重心可能會放在散文創作上。」切原赤也發出抽氣的聲音,他頓了頓,「我想和你討論一下內容。」

  切原赤也終於將那片肉放到自己的碗裡,似乎是定了定神,抬起頭說道:「能夠看到您以不同文體的方式創作,我想粉絲們都會很歡迎的。內容……會是偏記事或者論述的呢?」

  「可能之前都是寫小說吧,所以我的散文也還是以記事為主。」不二週助輕聲道,「但是我想要請教切原先生,貴出版社是否願意出版關於同性戀族羣的書籍?」

  忍足侑士慢條斯理挾起一片肉,蘸了醬汁放入口中,他喫東西一向斯文,並沒發出什麼咀嚼的聲音,桌上便一片寂靜。對面的切原赤也這一次沒有倒抽一口氣,只是張大了嘴巴,愣在那兒。他便也輕聲道:「確實是很突然,看來你的學弟嚇壞了。」

  不二週助碰了碰他的手肘,向著對面道:「很抱歉令你為難了,切原先生,其實……」

  「噢,不!」切原赤也看見對面的兩人愣了一下,似乎自己也嚇了一跳,「對不起打斷您……我是說,呃,這個要回去問過總編輯……」他控制不住自己將視線轉向忍足侑士。

  忍足侑士放下手中的筷子,向他微笑:「是該重新自我介紹了。我是忍足侑士,不二週助的同居人以及現任男友。」

  應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切原赤也卻仍張口結舌,他二十多年來的直男世界觀受到了嚴重的衝擊,傻傻地說了句「你好」,反應過來後脹紅了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頭:「呃……那個,請問是什麼時候?」頓了頓,他又慌忙補充,「如果冒犯了可以不用回答!

  不二週助搖頭:「不用介意。」他的右手伸到桌下,悄悄捏住忍足侑士的左手,掌心摸到一片冷汗,「是在認識切原先生之前……我記得是大學的時候開始交往的吧。」

  切原赤也露出了一個祝福與佩服混合的表情:「那確實滿久的了。」

  桌面上忽然再次沉默下來,切原赤也開始冒冷汗,還是忍足侑士再次拿起夾子把肉片放到炭火上方,不二週助才說道:「所以是這樣的,我的散文打算寫些自己的生活,而這和侑士扯不開關係。」

  「是的,我想這會是很轟動的……」切原赤也掐住了自己的話頭,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噢,非常對不起,我的意思是,呃,您……您這個決定有些冒險,畢竟您知道整個社會氛圍還是可能不太……支持。」

  忍足侑士將自己的手從不二週助手中抽走,將烤得滋滋作響、香氣四溢的肉片往切原赤也面前推:「沒錯,這和決定在一起一樣冒險。」

  不二週助從容道:「有些話總是要說的,就像我會想要寫故事一樣。」

  「好的,我知道了。」切原赤也向忍足侑士投以感激的目光,接著不二週助便聊起了最近出版的幾本新書,他似乎鬆了口氣,應對之間也才逐漸恢復流利順暢。

  後來三人都沒再提起原本的話題,切原赤也在得知忍足侑士曾就讀於醫學院後又轉念理工科之後很是佩服,直說要是學生時代的自己能有一半聰明現在便不至於朝九晚五戰戰兢兢地工作了(他說到這裡,不二週助微笑了一下)。也總算是有喫飽,他的食量不小,反應過來後頻頻向不二週助道謝:「其實不是什麼特別麻煩的事,還讓您破費……」他猶豫了一下,緩緩道,「之後的事情都會順利的。」

  不二週助送他走了一段:「謝謝,這正是我要請你幫忙的。」

  見狀切原赤也也不好再客氣,道別之後一個人走路去地鐵站,剛才的震驚稍稍緩了過來,他才覺得這可真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情,加之晚餐喫了一堆油膩的烤肉,肚子脹得難受,就在月臺前彎下腰,一張臉憋成了苦瓜。

  待得現任編輯兼昔日學弟走遠了,不二週助側過頭問忍足侑士:「感覺怎麼樣?」

  忍足侑士的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感覺不錯。」他看見不二週助對著自己露出微笑,便也沒有後退以躲開他為自己推了推滑下鼻樑的眼鏡的動作。

  這裡是東京的某一條街道,周遭車水馬龍、人羣熙攘,其實並沒有多少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家門之外表現得如此親密。

  想來這不會是最後一次,至少他們希望如此。

  隔天忍足侑士依然早起去上班,不二週助簡單打掃了一下家裡,然後把寫作用的筆記型電腦搬到了餐桌上,又拿了紙筆,先寫下每三四天一次的購物清單,接著按下電腦的電源開關,卻又瀏覽起關注著的攝影師的社羣網站,最後才點開了文件。上一次他正寫到幽會的橋段。

  「偷偷地約會當然是愉快的,但是不會因為愉快就忘了這段時間是『偷』來的,有多麼明白、多麼戰戰兢兢就有多麼欲罷不能。又因為相處的時間通常短暫,分開之後便也自以為思念綿長。」

  他還來不及寫完一個段落,螢幕右下角就跳出收到新的電子郵件的提醒。他打開信箱,寄件人正是切原赤也,言簡意賅,是好消息。當然,作家個人的社會評價是一回事,出版社有沒有賺頭是另一回事,算是意料中的結果。不二週助微笑起來,他猜測(或至少他希望)這段期間裡切原赤也或許能再多負責一兩位作家。

  快速地回覆了信件,他再次開啟文件。

  「有時候『偷』得久了就變成自己的了,但也有些人『偷』了一輩子。一輩子戰戰兢兢、暗不見天日,小心翼翼捧著隱密的快樂。」

  他想了想,又刪掉了最後一句。

  這一個故事他打算慢慢寫,忍足侑士聽見故事的名字時挑了挑眉,掰著手指頭算他們交往了幾年,說還差一個紀念日也就七年了,然後湊過來親他一下,笑著問:「癢嗎?」

  可真是癢得撓心抓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忍足侑士的時候,透明的無度數眼鏡後面有雙灰色的眼睛,那時還沒有太多猶豫與失望,年輕的一雙眼睛鋼鐵般明亮鋒利,然後他們視線相撞。不二週助彷彿聽見了紙張被哧地割裂的聲音。後來確實他與忍足侑士相處時,幾乎不曾思考過提筆寫作這件事。

  聽起來浪漫過頭,但是七年也就這麼過去了,他偶爾也會有點「偷時間」的感覺。不二週助另外建立了一個文件檔,名字嘛……他還沒想好,或許之後可以問問忍足侑士的意見。

  當天下午他又收到了幸村精市寄來的信,是那種可以拿美工刀切開信封、取出紙張捧在手上讀的古老的傳訊方式。這年代魚雁往返的人不多了,藝術家仍熱衷於此,很大一個牛皮紙信封,不二週助拆開來看,竟是幾張插畫,多是速寫,潦草的鉛筆痕跡就像創作者微鬈的頭髮。

  一張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下半身,男人的西裝褲剪裁得體、皮鞋乾淨有光澤,而女人穿著室內拖鞋,還可以看見她的大腿上方垂下來的圍裙。這是極為傳統的一個畫面,在如今也十分常見,他寫下它的時候卻無法控制地使用了嘲諷而荒謬的一些比喻,甚至到了令人不舒服的程度。例如「她的腿骨架纖細,又因為不常曬太陽而顯得白皙,像一截園地裡待採摘的鮮嫩茭白筍,等著人剝下她的外衣,她的殼。而且在做出這個動作之前,不會有人知道她是不是比較甜美可口。」

  還有幾張是花草樹木的寫生,其中大部分有毒或者帶刺,但是在畫紙上當然也小巧精緻、永不凋謝,看起來像是藝術家的練習或者隨興之作,一張紙裡塞了不下五種植物,團簇頡頏,混在其中的一小部份多肉植物就格外圓潤憨厚。不二週助微笑,將那幾張紙抽出來擱在餐桌上。

  最後是唯一的一張經過上色的插畫,用的是質地比較粗糙的水彩紙,敷在上頭的顏色便有些沙啞,看起來還是黃昏時候,鋪天蓋地的暖色調,整一個文青懷舊風。不二週助幾乎要笑出聲音來,他記得那個與幸村精市、白石藏之介在章魚燒小店偶遇的傍晚,倒是畫面裡的四個人顏色各異的頭髮顯得光怪陸離了。

  他把它和購物清單一起用超商集點兌換來的磁鐵貼在冰箱上,於是忍足侑士一下班回來就看見這幅畫。客廳裡的音響正播放著歷久不衰的美國鄉村情歌,他趿著室內拖鞋在餐廳找到不二週助,彎腰給他一個吻。不二週助正開啟著聊天軟體的對話視窗,與幸村精市交換植物照顧心得,側過臉來迎接他的親吻:「歡迎回家,侑士。」

  忍足侑士直起身來,拉開另一張椅子,將公事包放在上面,又脫了外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髮圈,在腦後綁了個小馬尾。一轉頭,他看見冰箱上的畫,咦了一聲:「幸村寄信來了?」

  不二週助嗯了一聲,也站起來,微笑著看他:「想再去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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