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

》是一本帝王之書,只是帝王心術往往隱藏在字裡行間,必須尋味再三,才能發掘,古人的思所想,所作所為,竟與今人無不暗合。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古人誠不我欺。

這部解碼中華帝國歷代國運盛衰的煌煌奇書,起篇於周烈威王二十三年。

相傳毛澤東在與小護士孟錦雲聊天時,特意點出這一開篇的要害:「司馬光之所以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寫起,是因為這一年中國歷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或者說是司馬光認為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一件繼往開來的歷史大事件,便是「三家分晉」。

「三家分晉」可以被視作中華帝國史的一個縮影,權力更迭、兵家勝敗、天下分合,無不包羅其中。對於《資治通鑒》而言,「三家分晉」也可被視為定調之筆,短短數千字,包含著政治、戰爭、外交、陰謀、背叛與復仇,至今讀來,一詠三嘆,可謂氣象萬千。

這個蕩氣迴腸的故事,要從一場權力交接講起。

春秋末年,雄霸中原的晉國國力日減,實權被智、趙、韓、魏四大家族把持,其中尤以智家的勢力最強。

在智家的人才梯隊里,有兩個青年幹部表現突出:一個叫智瑤,一個叫智宵,兩人都是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智家的家主有意傳位給智瑤,卻遭到族人的反對。族人還寫了一份研究報告,分析了智瑤的優劣得失,頗有點現代企業做SWOT分析模型的味道。

這份報告是這麼寫的:

研究對象:智瑤

優勢:5項;劣勢:1項。優勢:形象氣質佳,身材傲人(美須長大)。武力值高,射擊和駕駛技術高超(射御足力)。

藝術造詣深厚,多才多藝(伎藝畢給)。

智力值高,有較高的文學和辯論素養(巧文辯慧)。具備優秀的特質,堅強、剛毅、果斷、勇敢(強毅果敢)。劣勢:人品太差!機會:能夠憑藉五項優勢,強力壓制對手。威脅:人品太差,在成為領導後,群眾基礎較差。結論:如果決定智瑤做接班人,智族必滅!

面對這份條分縷析的研究報告,智家家主的反應是:無視掉。

畢竟智瑤長得帥,還能文能武,放在任何一本網路小說里,都是龍傲天主角的標配。就連「智瑤」這個名字都充滿了濃濃的傑克蘇的氣息。

至於人品太差,簡直扯淡。逢此亂世,人心詭譎,誰還在乎什麼狗屁人品道德?人品差,說明領悟了厚黑學真諦,說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證明是做一把手的好材料!

於是乎,智瑤順利完成了權力交接,憑藉拔群的能力,一躍而成為晉國四卿之首——智襄子。

這一天,智襄子與另外兩大家族的家主——韓康子、魏桓子一起開party。飯桌上,智襄子讓韓康子很下不來台,甚至還侮辱了韓康子的家臣段規。

在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仍能在飯局上看到相似的橋段。大老闆或許為了彰顯自己老大哥的地位,也或許是為了敲打一下對手,經常有意無意在言行上壓制、侮辱對方,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服從性測試。受到侮辱的人,往往在利益上受對方支配,因而只能忍氣吞聲,不便發作。

智襄子的家臣智國,聽說老闆做了這麼件low逼的事,實在看不過去,出言勸諫:領導呀,您如果不防備,勢必大難臨頭的!

智襄子傲然道:天下大難,盡決於我,我不給他們降臨災難,誰敢興風作浪(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

智國說:《夏書》雲,人與人之間結下的仇怨,不會體現在明處,應在對方還沒表現出怨恨的時候,便早作防備。現在你一頓飯的功夫,把人家老闆、小弟全得罪了,還不戒備,反而拽得一筆,這怎麼行呢!蚊子、螞蟻這種小蟲子都能弄死人,更何況是一個大家族的君臣!

然而,智襄子睥睨天下之志已不可復抑。他並未理會智國的諫言,反而在王霸的道路上更進一步,繼續試探韓、魏兩家的底線——直接索要兩大家族的土地。

據史料記載,智襄子索要土地的借口還非常政治正確,他說:晉國原本雄霸中原,近年來不斷走下坡路,甚至受到吳、越等國的威脅。我提議,從我開始,每個人拿出自己家族一萬戶的領土,上交國家,你們看如何?

智襄子或許沒有料想,他所設下的這個局,在之後的2500年間一再上演,甚至一度被搬進了文藝作品:電影《讓子彈飛》里,黃四郎找來張麻子密談,提議設個出錢剿匪的局,引得鵝城的兩大家族一塊出錢,然後坐分兩大家族的那點dollar。

黃老爺與智襄子的思路驚人的一致,真可謂太陽底下無新事。

韓、魏兩大家族雖然沒看過姜文的電影,但也不是傻子,對智襄子的算盤心中雪亮:自己的土地名曰充公,實際上還不是進了智家的口袋。

無奈的是,智襄子提出公義口號的背後,是智家強大的軍事實力。弱國無外交,強權即公理。兵鋒所指,由不得兩大家族不割地。

面對智襄子流氓式的索求,韓康子不禁回想起,曾經一度被智家所支配的恐怖,以及之前飯局下不來台的屈辱。

恥辱感使韓康子熱血如沸,他隨即準備做出決定——不給土地,死戰到底!

曾和韓康子一同在飯桌上受辱的家臣段規,站出來說:智瑤這個人,貪圖利益,自以為是。不交出土地的話,他會攻打我們,不如就給他罷!

看著韓康子難看的臉色,段規頓了一頓,繼續道:智瑤獲得土地之後,必會更加狂妄,繼續向別人索要土地,一旦有人不給,智瑤一定用兵,這便是我們等待的機會啊!

就這樣,韓家妥協割地,智襄子計謀得逞。

另一邊,征索土地的要求傳到魏家,魏家也不約而同地將一萬戶的土地交了出去。但在魏家內部,則議論著古書上的一句話:「將欲敗之,必先輔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收拾了韓、魏兩大家族之後,智襄子毫不鬆懈,趁熱打鐵,又將魔爪伸向趙家。

從先前智、韓、魏三家吃飯,而獨缺趙家的記載來看,趙家家主趙襄子為人比較硬氣,並不因智家勢大而曲意迎合。對於智襄子的要求,趙襄子正面硬剛:不給!

轉折的時機,看來是要到了。

韓、魏兩家幾乎興奮地搓起手來。他們老早就指望智襄子被人惹毛,然後不顧一切與對方打個兩敗俱傷,自己則可坐收漁翁之利。

事情也正向著他們的預期發展,被趙襄子懟了一番後,智襄子開始生氣……智襄子決定出兵……智襄子下令攻打趙家……

正當韓、魏激動萬分,眼看苦熬多年終將柳暗花明的時候,智襄子突然找了過來,說,趙家不服管教,我要你們出兵,給我打他!打下來,咱們三家共分趙地!

懾於智家強大的實力,韓、魏只得選擇站隊,替智家充當打手。

《資治通鑒》原文的記載是這樣的:

智伯(襄)又求蔡、皋狼之地於趙襄子,襄子弗與。智伯怒,帥韓、魏之甲以攻趙氏。

當我讀到「智伯怒,帥韓、魏之甲以攻趙氏」的時候,幾乎要笑出聲來,既而又不禁佩服智襄子的政治手腕。他雖然囂張自負,卻不是白痴,把韓、魏兩家綁上戰車,既可防止內變,又能加強對趙的軍事打擊能力,實在是一箭雙鵰。

就這樣,韓、魏兩家成為智家完全意義上的附庸。當智襄子出行的時候,魏桓子給他當司機,韓康子給他當保鏢(魏桓子御,韓康子驂乘),兩大家族的家主,儼然成了智家的馬仔。

用政治手腕整頓完內部,智襄子又展現出高超的戰術水準。他並沒有憑恃強大兵力硬攻趙家,而是選擇圍而不攻,並以大水灌之。大水淹到了趙家城頭,老百姓的鍋碗瓢盆淹在水裡,甚至生出了青蛙(城不浸者三版,沈灶產蛙)。

遙望浩蕩水勢,智襄子忽然漫不經心道:我今天方知道,水可以亡人之國呀(吾今日乃知,水可以亡人國也)。

韓康子、魏桓子聽了,各自心頭一震。要知道,韓、魏兩家的都城也都臨近河流,隨時有被人決水的危險。智襄子一句閑言,看似是有感而發,實則暗藏殺心:你們若不服從我,下場將和趙家一樣!

史書以頗為曖昧的筆法描述了韓、魏兩人的反應:魏桓子拿胳膊肘悄悄撞了韓康子一下,韓康子也踩一下魏桓子的腳。兩個人基情滿滿,擠眉弄眼,憂形於色。

正當智襄子沉浸在一統晉國、獨霸中原的美夢時,謀士絺疵提出了警告:韓、魏兩家必反!

智襄子愕然:你怎麼知道的?

絺疵分析道:從人之常情便能推導出來。我們調集韓、魏兩家兵力攻趙,趙家覆滅,下一個肯定輪到韓、魏兩家。現在三家相約瓜分趙家土地,破城指日可待,韓、魏兩家不喜反憂,這不是要反是什麼?

第二天,智襄子叫來韓康子、魏桓子,直視兩人的眼睛,平靜地問:「你們想要造反嗎?」

這便是智襄子的風格,單刀直入,霸悍凌厲。

韓、魏兩人心中大驚,心知這是生死存亡一線的時刻,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聲線,誠惶誠恐道:這是挑撥離間!是趙家派來的姦細!這是要陰謀分裂我們團結的隊伍,讓我們放鬆對趙家的攻擊!領導您想呀,我們倆又不是傻子,轉眼就能到手的趙家土地,我們不去要,反倒要冒險作死,這怎麼可能呢!

智襄子沉吟良久,覺得很有道理,便放兩個人走了。畢竟,他很難相信眼前這兩個畏畏縮縮、逆來順受的馬仔有背叛自己的勇氣。

韓、魏兩人剛走,絺疵進來說:領導呀,您怎麼把我的話透給他們了!

智襄子再一次愕然:你怎麼知道的?

絺疵道,剛剛韓、魏兩個人仔細地端詳了我一番,又匆忙離去,這肯定是因為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呀。

絺疵情知大勢無可挽回,請命出使齊國,主動遠離權力中心。智襄子不以為意,自信在高壓的管理手段下,沒有人敢反抗。

這一夜,夜涼如水,智襄子睡夢正酣,一支奇襲部隊悄無聲息地潛入河堤,於無聲中刺殺了守堤軍士。

隨著一聲令下,河堤被決口,未過多久,大水積聚,彷彿怒龍驚吼騰躍,伴著隆隆沉雷,飛馳向智襄子大營。

大水反灌,聲勢浩大,智軍一時大亂。忽聽得側翼傳來沉悶的喊殺與短促的嘶吼,竟是韓、魏軍隊乘勢掩殺。正慌亂間,遠方又響起一陣勁急的號角,隨即殺聲震天,凄冷的月光下,只見趙襄子親率大軍,呼嘯而來……

趙、韓、魏三家合謀逆襲,一舉擊潰智軍,斬殺智襄子,盡誅智氏滿門。

智族領土被趙、韓、魏三家瓜分殆盡,智襄的頭顱被製成飲器,供趙襄子把玩。

自此而始,三家分晉之局已成。

後世史家,皆論智襄子貪得而亡,這未免有點成王敗寇的味道。事實上,在晉國四卿中勢力最強的智家,通過分化、蠶食等手段,以陽謀逐步吞併其餘三家,未嘗不是一種傑出的選擇。

除非智襄改變積極擴展的戰略決策,做一個守成之主,可保一時太平。但這也無法保證不會受到其他家族的覬覦,智襄子的性格也促使他做出決斷——與其戰略防守,不如主動進攻。

作為防守方,韓康子、魏桓子以及段規,則成為後世政治家們爭相效仿的典範。面對智襄子的威壓態勢,他們沒有如匹夫一般按捺不住、挺身而斗,而是忍氣吞聲,默默地助長智襄子的囂張氣焰,幫他在飛速奔向深淵的道路上,狠狠地推上一把。

包括智襄子在內,本文所有人物的智力水準,都是遠遠超出一般水平線的。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在特定情勢下合理選擇的結果。這便是歷史的迷人之處,它的曲折、精彩、複雜,是任何文藝作品都難以企及的。在這個劇本里,沒有高低之別,也沒有正邪之分。

當然,智襄子之敗,與其性格缺陷有很大原因。大概是因為自幼身份尊貴,能力過人的緣故,他的心氣極高,也極難想像會有陽奉陰違的手下。這是他政治不成熟之處,更是他性格不成熟之處,也常常構成古今富二代的通病。

韓、魏兩家則看準了這一缺陷,在長期的蟄伏後,等待時機,一擊反殺,實現最終逆襲。

正如《基督山伯爵》所寫到的:「人類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的:『等待』和『希望』!」

這一場峰迴路轉的逆襲,與其說是智力上的比拼,不如說是人性間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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