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紀念前陣子〈機器人偶的搖籃曲〉的活動複刻。
*CP是:千(迪森)X百(諾溫)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
「祂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又將氣吹進這些泥人的嘴與鼻孔裡,使泥人們活起來,成為了有靈的人。」
「火之國噴射出的沖天火焰,墜落出的火星落在金恩加鴻溝的兩岸上,也落在冰之國大地的冰上,冰遇熱化作成氣,隨即又被從冰之國吹的強勁寒風再次凍結起來。在千萬年熱氣與寒冰的迴圈交錯下,鴻溝間誕生了世界最初的兩個生命——母牛奧都姆布拉與始源之巨人尤彌爾。」
「……於是,他改而奔向北方,還未到達大澤之水便渴死於途中。死後,他所丟棄的手杖化為一片桃林,身軀則變成了山……」
叩叩。
身後的木門傳來敲響聲。
迪森記得自己先前是沒關門的。所以,這聲敲門聲傳達的意思應該不是「我在門外」,而是「我在門口」,是對方在走進房前特地敲來告訴他,自己準備進來叨擾的告示聲。
他和諾溫同居早已不知多少年,雖然各自專擅領域不同,但闖入雙方工作領地還是時常為之的事。早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契機下養成的這習慣,通常當他們其中一方為了自己的研究忙得廢寢忘食時,就會默契地使用這個問候方法,好令自己埋首於案間的同居人不會因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造訪驚嚇而亂了工作步調。
「迪森先生。」
果然,在敲門聲響起後步出幾秒,就聽見了諾溫喊他的聲音。
對方這時忽然發出了一聲歎息,光聽聲音,迪森就能清楚在心中描繪一張對方皺緊眉毛的肖像。「都說過好多次啦,想要睡覺就去床……」走入房內的諾溫詫異地睜圓眼睛,話語斷在了未完的位置。「咦?原來你醒著啊。」
對於諾溫這副吃驚的表情感到很是有趣,從椅背邊緣側過臉去的迪森笑了起來。「嗯,沒睡。」
「是我誤會啦,我以為迪森先生又邊工作邊打瞌睡了。」
「嘿……似乎在諾溫的心裡,我是個能在一天睡上十八小時的人呢?像帕斯特那樣。」
「帕斯特啊……我還沒覺得迪森先生會像貓那麼誇張啦!」諾溫問:「不過既然沒在睡覺,那麼從剛才開始迪森先生到底都在一個人嘀嘀咕咕些什麼呀?」
「你聽到了啊。」
「嗯,原本以為又再說夢話了。上次說了哦。」諾溫立即模仿了一段:「『我真搞不懂你啊,你這小傢伙的開花條件到底是什麼……』連在睡夢中都在向花對話,迪森先生真是拼命投入研究啊。」
「呵呵,工作狂的程度是彼此彼此而已。諾溫不也常手裡抓著螺絲起子跟扳手,或者臉枕在齒輪上就直接開始睡了嘛。」
「咦?啊,哈哈,是、是啊!原來被你看到了呀?」諾溫又驚又恥地笑著。
「嗯,會留有一圈印子在啊。」迪森微笑起來,在臉頰的位置上比劃出個圓形,這才算是完成一整套打趣的流程。他心滿意足地把話題帶回原本的主題上:「我剛才喃喃念著的是創世神話中的故事。」
「神話?那是什麼?」
「人類寫下來的,從久遠年代前流傳到現在的故事。」
「人類寫的?就跟圖書館擺著的那些書一樣囉。」諾溫歪著頭說:「總覺得有點像我們現在這樣?雖然沒親眼看過人類,但由於還有各處留下來的紀錄,仍然能多少知道一些關於人類的事情。」
「啊……嗯。諾溫說的是歷史,歷史跟神話是兩種不太一樣的東西。」
「是嗎?」諾溫問:「差別在哪?」
「文字吧。還有真實性。」
「不是很明白啊……」諾溫露出困擾的表情。
迪森所說的,幾乎完全是出於機器人偶日常範疇以外的事情。
他跟迪森不一樣,人類啊、文化啊、學術啊,那之類的東西他未曾考慮也甚少接觸,對於諾溫來說,他習慣的還是實際操作的事項,譬如他的職務,譬如照顧迪森的起居,煮飯、打掃、叫迪森起床、還有平時幫忙植物澆水施肥等等的雜事。
想到一半,隨後諾溫像是想起什麼般地叫道:「啊!等等,這種東西應該不是普通的書會寫的吧?一定是法布拉先生負責看管的機密檔,迪森先生你居然就這樣直接告訴我了,這樣好嗎?要是被知道的話你又要挨駡了哦?」
「不要緊,反正內容也只像是平常閒話家常時會出現的話題而已。」迪森這麼說。但諾溫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地碎念起來:「……明明我只是中級層級的說。」
「平時還對奧克托說不要斤斤計較層級,諾溫你這樣相當矛盾喔。」迪森聳了聳肩,接著攤開手說道:「話說回來,層級制度,這也是人類創造的東西呢。」
諾溫轉過頭。「今天提到人類的次數特別多耶,怎麼了嗎?突然對神話什麼的感到興趣,原因跟人類有關?」
「嗯。忽然有些好奇。」迪森說:「關於這個世界、山川,人類還有萬物是怎麼出現的。」
「迪森先生會在意植物以外的事情真是難得……」
「畢竟我一直研究的卡米莉亞也終於順利開花了,有種職責已經完成,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再說,除了植物外,我也有其他很在意的事情喔。」
「嗯──比如?」
「睡覺。」
「……」
迪森那如數家珍的語氣似乎還有幾分真誠:「吃飯、什麼時候才會有女性的機器人偶被喚醒、今天要怎麼調戲法布拉……還有跟諾溫有關的事情。」
「我?」
「是呢。」
「嗯……迪森先生最近真的好怪啊,上次也突然說感謝我煮飯打掃房子……」
諾溫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收拾起那些散落在書桌桌面的精裝書本,每本書光是封面就有一片防撞玻璃的厚度,諾溫也不曉得迪森怎麼會有閒情逸致將這些重物大老遠地打包回家。
「……雖然照顧迪森先生確實是很花費力氣……哎,這些書本好難處理啊,抱起來就好重的樣子……不過,如果是故意討我開心的話語大可以不必唷?機械昆蟲的製作已經完成了,只剩下實際試……唔!」
按照書名開頭字母順序,逐一向上堆疊,不一會兒就多了好幾棟高樓出來。諾溫一試探性抱起其中的半疊書樓,臉上便露出力氣吃緊的表情,但他嘴上卻仍艱難地與對方接續對話著:「剩下實際試測!不過!我有信心這次絕對不會失敗,所以迪森先生不用煩惱啦!」
「……呃,不是。」迪森尷尬地搔臉:「哎,諾溫真不解風情啊。」
儘管埋首於這些有待安放的書堆當中,諾溫確實聽清楚了迪森的話。雖不明白意思,但諾溫仍探起頭,朝迪森亮晃著眼睛笑起來。
迎著對方的笑容,迪森終於捨得從椅子上起身,替諾溫摘掉最上面幾本厚書。
「小心你的腳。」與書頁上不知代表什麼身分的人物肖像對視幾秒,迪森挑著眉毛說:「我看,乾脆全放在地上就好啦。」
「哈哈,那樣不就有整理與沒整理一樣了嘛!」諾溫用一種哇喔迪森先生你這主意還真天才的口氣說。
※ ※ ※
最近。
諾溫說:這個世界很騷動呢。
迪森向發話地諾溫看一眼,他不太曉得該回答諾溫什麼才好,事實上,這句話似乎也不存在非得得到附和的必要。
儘管如此,他還是開了口:「是呢。」頓了頓又問:「覺得不安嗎?」
「有一點。」
諾溫坦率地回答,揚起眼睛望向迪森,向他反問道:「迪森先生你呢?」
「嗯……沒什麼感覺。」
「還是一如既往,老神在在的啊。」諾溫笑了起來,笑的同時剪開手上抓起的尼龍袋,把裡頭的土全倒了出來。
最下面一層是排水性良好的沙土,將沙土挖鬆,鋪平,並且不忘在幾處位置預留等間隔距離、頗具深度的孔洞,洞底必須鋪上一兩吋的小石子,最後再放調配好的特製土壤。
雖然與迪森相比,自己對於植物的研究只不過勉強能算個半調子,但好歹也是與花木相看多年的人,看著這些不曉得瞧了幾年的土壤,諾溫隱約能發現這份特製土壤主要由泥苔土、堆肥土組成。
他想了一下,覺得這是不打算在日後換土才做的比例調配。
說起來。是土做成的呢,在那個故事中的人們呀。
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呢?由迪森低沉的聲音喃喃搖晃出的,如夢的句子:「祂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又將氣吹進這些泥人的嘴與鼻孔裡,使泥人們活起來,成為了有靈的人。」
噗一聲,又一個盆栽放到了諾溫的身邊,悶響打斷諾溫的思維進行。諾溫抬眼一看,發現迪森已經把盆栽裡的植株通通抱來了。由於數量實在龐大,這些花花葉葉乍看之下就像是簇擁諾溫,將他團團包圍著一樣。花葉影動間,諾溫還能瞧見迪森銀白色的頭髮。
「放在土盆裡就是好處理。」在放下最後一盆盆栽之後,迪森忍不住感歎:「土松一松,連根移植過去便是。」
「就是過程粗重了一些。」諾溫把話接著延繼下來,扛了好幾包肥料和土壤的他對此亦深有體會。
迪森的植物園是整個城市裡擁有最多泥土的地方。
在機器人偶居住的城市,植物很難得一見。站在市鎮當中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清一色是生硬的金屬,鐵、鋁、銅、鋼,沖天的煙囪、裸露的齒輪,半透光的彩色玻璃與高懸牽連的電纜電線,寒冷的顏色與一絲不苟的線條構築了城市面貌。
迪森並不討厭自己所居住這座的城市,在睜眼後、初次行走於這些精密結構的建築物之間,他也是覺得相當驚奇的。不過,也許是職務使然,又或者他本性叛逆,迪森發自內心更喜歡被植物裝點其間後的風景。
不同於丈量後規劃出的鋼筋骨架,植物的枝杆在筆直外也有彎曲的姿態,在根幹上擁有節也有眼;比起圓弧的屋頂側緣,那些向外伸吐的綠色葉片,模樣更加滑膩柔美;坐落在磚瓦方道上安然不動的幢幢房屋,吸收了陽光、空氣與水分,紮根後拼命抓住土壤的同時,又往上昂頭,吋吋瘋長,那種屬於活物才擁有的強韌生命力教人心醉神迷,也相當引人嚮往。
哎。機器人偶明明已經無限趨近於人類了,卻還是無法避免地羡慕著真實的生命啊。
諾溫小心翼翼地拿著鏟子在刨土,樣子看上去有些彆扭,動作也慢,似乎是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傷到植物。瞧著諾溫過於在意而變得鬼祟的模樣,迪森不經意地走漏笑聲。
發覺迪森的取笑,諾溫不好意思地撓撓臉,也看透了迪森內心的想法。他解釋道:「呃,因為是迪森先生很寶貝的孩子嘛,擔心一不小心會弄壞了它……」
就連這份溫柔的心情也像是人類一樣呢。
迪森笑了起來:「謝謝。不過這些孩子沒那麼脆弱,所以放心吧。」
這些是已經成年的植株。迪森在被喚醒之後,最早一批培育成功的植物。
如今算算也有好些年頭了,在他與諾溫住所的院子裡也長得遍地都是,不僅長在土裡可行,就算是將盛開後的花朵剪取後插在水中,也能維持好一段時間不凋謝。
「『羅莎』,記得是叫這個名字吧?」
「是呢。它們本來的名字是玫瑰。你看,諾溫,這樣將它們放在一起更明顯了。紅、粉、桃紅、橘、黃……」迪森指著花朵一一點數。「已經有這麼多種顏色出現了,想想最初可是連花都開不起來,還總是為那些擾人扎手的刺苦惱呢。」迪森用一種緬懷的語氣說。
撫過玫瑰葉片的鋸齒狀葉緣,油綠色的最週邊鑲嵌了一圈暗紅,像是晚霞的顏色,這樣子讓人百看不厭的漂亮混色一向只有在自然之物上才會顯現。他不自覺脫口而說:「要是還有時間,真想培育再別的顏色啊。」
「要是還有時間?」
「嗯。」
「果然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嗎?」
「……嗯。」
諾溫拿著鏟子的手僵持了一下,又在一聲短促的歎息之後重新恢復活動。
「隱約察覺可能會是這樣,但實際聽到還是覺得很驚訝啊。」
確認好玫瑰高度之後就能下土了。把玫瑰根放入後再以土壤好好填充,用腳踏土使之實滿,之後往花的根部澆上大量的水,經過這麼一連串程式才算大功告成。
從備料到完全安頓,這項移植玫瑰的工程費時整整兩天,最後在第二日的下午,兩人總算將所有的花都照預想一樣地,移動到了騰出好的空地。
完工時兩人都是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全身各處都充滿或幹或濕的土屑,腳底尤其明顯,不只褲管染上好大片髒汙,腳底也滿是泥濘,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一個土色的鞋印出來。
但這還不算完,單單只是將這些玫瑰灌木叢處理好罷了,整座植物園裡裡外外都還有許多的植物等著他們安置。鳳仙、蘆薈以及澤八繡球全數移至院外,萬壽菊、鳳梨花、綠蘿則留在溫室,兩人咬牙把各種植物東西南北都搬了個遍,直到氣力用盡才決定坐下歇息。
諾溫伸手抹了一下瀏海,剛剛一通忙活完他滿臉是汗,只不過拜剛澆水的工作所賜,他的手套早就是濕的了,這麼往臉一擦,非但汗沒抹幹,反而還留了一道灰色髒印在本來白淨的額頭上。
迪森看到他這副糊塗樣子後笑得不行,諾溫也懶得氣惱,他實在累得不想動了,嘴上一個勁地喊著算了算了,將兩手往身後地上一撐,態度倒像是很瀟灑一樣。
迪森也學習起對方的姿勢,並且發現這樣子往後半仰著身子坐時,植物園的風景能看得一覽無遺。
全都更加清楚了。外頭的陽光通過透明的玻璃帷幕,直直地穿透進來,照耀在他心愛的事物上。無論是豔麗爭妍的花卉,還是鮮嫩欲滴的青草與高大健壯的木本植物,它們全部都在金黃色的光線下閃閃發光。
「吶,迪森先生。」
諾溫突然開口:「你上次說的那個什麼,神話?」
「神話怎麼了?」
「是關於創造世界的吧?我現在覺得有點能明白那種感覺。」
「……呵。創造世界跟改造花園可差多了呢。」
「哈哈,當然是天差地遠囉。但、就是忍不住這麼覺得。」諾溫也笑了起來:「迪森先生是怕以後無法再繼續照顧這些植物,才忽然說想要擴大花圃的吧?雖然半年生、一年生的植物很快就會死掉,但多年生的植物若要繼續成長,就不能被困在狹小的盆栽裡,玫瑰的根可以紮得十分深、鳳仙花容易大量繁殖……確實給他們大一點的空間對它們比較好。唔,我應該沒說錯吧?」
「沒有錯喔。因為是我投入大量心血的孩子們,就算是我不在了之後,也希望他們能好好地生長。」
諾溫猛地坐直,一拍大腿。
「就是迪森先生你這種非要留下什麼的感覺很像呀!」
「是嗎?」迪森說:「就算非人非神,只是個普通的機器人偶?」
「就算只是機器人偶。」諾溫點點頭。「說到底,機器人偶到底與人類有什麼差別呢?」
由機械零件組成的人形偶具,卻在仿造人類的虛假外貌與職務以外,還擁有著感知、生理活動、興趣、專長、個人情感與思想。
簡直就如同真人。仿佛機器人偶也擁有靈魂。
被法布拉的喚醒的那日,諾溫在得知自己的工作內容之一是要照顧植物專家迪森的時候,曾經疑惑說過一句話。
「什麼?明明是機器人偶卻照顧不好自己嗎?」
言下之意就是怎麼會有這麼沒用的機器人偶。
諾溫直率的話語令法布拉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確實蠻奇怪的。」法布拉斷斷續續地笑了好一會兒,按著差點掉到地上的眼鏡勉強說道。
諾溫覺得自己根本沒得到回應,又忍不住向眼前這名似乎知曉許多的機器人偶追問:「機器人偶……雖然我的記憶挺模糊的,但機器人偶是為了協助人類才誕生的吧?按照這個前提,您剛才說的那個誰誰誰……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作為人偶真的沒問題嗎?若是故障了就需要妥善修理吧。」
「嘛,我也覺得你說的沒錯,不過那個傢伙可沒有故障喔?大概他的設定原本就是這樣子吧,有些奇怪的。」
「設定?」
「機器人偶是博士製造出來的。你還記得嗎?」法布拉說。
「嗯……但博士他,特地設定了一個需要受別人照顧的機器人偶……?為什麼?」
「不曉得哪。博士挺胡來的,可真的是製作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偶啊。」
誠如法布拉所言,迪森還真的是挺怪的。
雖然在前往植物園的路上,諾溫就發現每個在街道上走動的人偶都充滿個人特色,不過,他們之中最怪異的第一名怪咖寶座仍然非迪森莫屬。打從按下電鈴過了十分鐘沒見人應門,擅自走進家裡後,發現房屋裡頭居然亂得像是有人在垃圾場中設立了一座迷宮他就這麼覺得。
諾溫一路撿拾掉落在玄關、走廊、客廳的襪子杯子鍋子毯子和鏟子,這些待人招領的遺失物很快就占滿了他的兩臂之間,在屋內一個看起來應該是客廳的地方找到一張單人座的皮質沙發後,他這才把東西放下來。
想想在正式打掃房子之前──這時諾溫都要嚴重懷疑起自己將來可能要成為一名清潔隊員了──自己應該要先與屋主問候,又想到法布拉先前介紹對方是名研究植物的專家,那麼想來應該會有些植物在才對……大概、會有、植物、在、吧……?
諾溫環顧四周,心想這個家到底有哪一寸地能放得下植物呀?
在迪森家團團打轉並且路遇阻礙地前行了半小時之後,他終於在走廊底端找到了通往植物園的門。
如今回想起來仍然是十分震撼。
在那時,他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世界上稱呼被以語言籠統為「綠」的顏色竟是如此豐富。
一大片的綠色跌入了眼底。
和陽光相映的綠色生物一眼望去全是充滿自然生機的樣子。以千奇百怪的姿態紛呈,長在地上的,懸掛於空中的,筆直上長的,蜷曲攀附在柱子的,有的高有的低,葉片形狀也大有不同,羽狀的、掌狀的、細長的、圓的、猶如尖刺一般的、像是垂絲形狀的。
這份猶如烙印入他眼球裡的綠色景觀,和鐵色的城鎮完全不同。
許是看得太過專注,他差點就忘了自己原先的來意是要尋找迪森,就那麼徑直往植物最密的地方不斷走去,直到一腳踢到了倒在地上的迪森為止。
腳尖猛然磕絆到了東西,身一晃,諾溫差點兒就要跟著摔倒,好不容易穩住平衡後才發現這堵住了路,讓自己險些就要摔上去的不是像剛剛在屋內雜亂放置那般的普通障礙物,是人。
「咿!怎麼會有人倒在這裡?啊,該不會這個人就是……」
迪森先生?
諾溫手忙腳亂地把人扶起來。
確實,銀白色的長髮還有眼睛下的一顆痣,和法布拉之前敘述的長相一模一樣。他匆促地呼喚對方的名字,深怕迪森之所以倒下是因為零件出問題。在諾溫大力搖晃迪森肩膀的舉動下,昏倒的植物學家總算是有了點醒來的動靜。
「那、那個?沒事吧,迪森先生?」
對方從昏厥中蘇醒後,看見自己家裡忽然出現了諾溫這樣一個陌生人似乎也不怎麼驚訝,只平靜地眨了眨眼睛。
「……啊。我……」
「『我』?」
我怎麼昏倒了?我昏倒很久了?我好像身上零件壞了?我現在在哪裡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諾溫瘋狂猜測著對方說至一半卻還未說完的話,既然自己已經被指派為對方的助手,那麼不管迪森遇到了什麼困難他都絕對會用盡全力協助的。
諾溫全神貫注地準備接招了。
然而對方接下來說:「我好餓啊。」
居然是餓昏的……。
諾溫當時就覺得迪森真的怪到不行。
隨著之後相處的日子漸長,諾溫即使是習慣了,覺得迪森奇怪的想法卻始終沒有改變。
真的很怪啊,家事苦手、懶得運動、會賴床就算了還作息不正常,明明機器人偶體內的生理時鐘都是固定的,就只有迪森經常生活日夜顛倒,除此之外還喜歡與植物說話、會幫植物取女孩子的名字、偶爾也做做關於幻想植物的設定編造。
「真的是怪癖一堆。」
提到往事,諾溫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別過頭,發現聽自己講述的迪森也在笑,「說我的壞話說得真多啊。」迪森這麼說著抱怨的話,卻是一點也不生氣的表情。「即使這樣也沒嫌我煩,一直待在我身邊呢,諾溫你啊。」
「可不是嗎。」諾溫說。
「從來沒有因此討厭過我的時候嗎?」
「討厭迪森先生?沒有耶。『好奇怪啊』、『真是敗給迪森先生了』、『又再胡搞瞎搞了』,產生這種想法的場合倒是經常有,但從來不會對迪森先生感覺生氣或厭惡什麼的。」
「諾溫真善良啊。」
「哈哈,善不善良是能以這種小事做依據的嗎?……再說,到後來,其實我也越來越覺得這樣很不錯。怎麼說呢?擁有幾個怪癖,放在機器人偶身上或許就會被冠上瑕疵的標籤,這個人偶出了BUG,會被這麼說的,但若是換做各有個性的人類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將幾個特殊的習慣、怪癖,缺點,放在人類身上普通不過了。既然對於人類的態度可以這樣寬容看待,對於機器人偶何嘗不能呢?
說到這,諾溫露出了有些害羞的笑容。
再者,擁有幾個不完美的小缺點,不是也比較可愛嗎?
這麼一想之後,就覺得──
「沒有見過真正的人類卻這麼說可能不太妥當。但我覺得我們機器人偶與人類,也許根本沒什麼不同吧。」
※
確實,沒有不同也說不定。那是令人豁然開朗的話語呀。
根據曾經在法布拉的書庫裡發現的人類日記(日記是一種紀錄許多人類難能以他人言說的心聲的書本工具,和他平時寫的植物生長紀錄有些相像,但日記更為私人),人類他們,似乎年事一高,就時常追念起往事。
這麼想來也是完全一樣的呢。
他最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情,無論大小,無論遠近。
首先,是他第一次走進法布拉給他指名地址的這間屋子時。
找到溫室的時候,自己可相當興奮呢。
埋進土裡的古老種子始終無法破土。查詢古書之後才知曉泡水能催芽,卻又因為不通方法,反而泡爛了六、七顆珍貴的種子。
為了花圃長出雜草而高興。畢竟雜草也是植物。
後來發現雜草生長力太強,幾次整頓都處理不好,一氣之下把整片土都翻起來,丟到了溫室外的院子去。
試著把野外找到的糧食作物放進院子裡栽培。
因為通風窗老舊,打不開窗來的他拿鏟子想要扳開生銹卡住的部分,沒想到直接失手打破了玻璃。
澆水器底部發黴了。
放在地窖的木箱長出了傘狀的東西,以為是植物但圖鑒裡找不到資料。總之拿去曬太陽後它卻脫水死了。
肚子很餓。身為機器人偶還要仿造人類的生理活動未免太多餘。
孤獨的房子來了一個新的人偶,說是來作他的助手。
他的助手,諾溫很會照顧人。
諾溫很溫柔。
諾溫花了幾年的時間,弄出了幾台通風風扇。養在室內的植物活得更好了。
「還需要灑水裝置吧?」對方這麼說,真厲害呢。
某個月夜,他們兩人在半夜時分從市郊跑到了市中心,在各個地點試圖植栽年輕的植苗。
隔年夏天,送信來的郵差說他們種在公園的花開了,是白色的小花,還挺香的,數尺開外的幾條羊腸小徑也全因此飄香。
諾溫問他為什麼有些植物壽命特別短,幾次培育下來,都活不久呢?
「是不是我沒照顧好……」「不是。這是自然現象。」「不能修好嗎?」「它們是生物喔。」
有些植物喜歡陽光。有些不喜歡。
有些特別愛喝水。
「什麼是光合作用?」「我也不太明白。但,看敘述是要讓它們多照光的意思,這樣做植物就會產生氧氣。」「氧氣?」「似乎是生物生存的必須品。」「像這種無法體會卻沿用下來的古代名詞真多呢。」
某些植物始終無法令其開花結果,走投無路只能採取以枝莖阡插的辦法,結果新苗越種越小,有些甚至養不活,死了。
讓諾溫幫忙抄寫古書上的植物學名時,他發現諾溫的字比他大了一些,此外,還圓滾滾的。
圖鑒上有一類植物,令他聯想到諾溫的字。
「這是?」「仙人掌……」「有刺耶!」「我的理想是要沒有刺的說。」「?」
仙人掌居然枯死了。天啊,不是說不需要澆水嗎?
照顧仙人掌的經驗成就了日後養成眾多多肉植物的偉大基石。
多肉植物長得像是諾溫的字,然而諾溫冷淡地說他不明白。
「諾溫是不是對我進入倦怠期了?」「迪森先生你又從哪裡亂學了奇怪的單字啦?沒有這回事吧。」「你以前很溫馴可愛的。」「我現在也蠻溫馴的呀。」
嗯。諾溫還是很可愛的。他眼神發亮地聽他說著關於「昆蟲」的事情。昆蟲能幫忙植物繁育。
諾溫說他想要為他做一些機械昆蟲。
為了他。
機械昆蟲的試作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沒關係,打起精神來。
第三種顏色的「羅莎」開花了。趁清晨搬到了諾溫的床旁邊,一定會驚喜的吧。
惡名昭彰的飛車司機在車底下撿到一隻流浪貓,問他們能不能幫忙養,說是交給惡名昭彰的味癡廚師恐怕會把貓辣飛上天。
諾溫抱著貓說要養。貓名為帕斯特。
帕斯特打翻了咖啡,灑到書上,為此他們被圖書館管理員狠狠臭駡一頓。
「讓卡米麗亞開花的事情雖然重要,但迪森先生自己也很重要啊。」他隱約聽到幫他蓋上毛毯的諾溫如此低語。
諾溫自己也不眠不休工作著不是嗎。
「當當!機械貓哦!帕斯特以後就有玩伴了!」諾溫高興地炫耀著,蹲下身後,一邊給機械貓轉緊背上的發條,一邊向他溫聲說道:「機械昆蟲因為要計算飛行速度跟尋找耐重限度下的微小零件,還要再等等,請再等我一點時間吧,迪森先生。」
等多久都沒關係,我們機器人偶幾乎擁有永遠的時間。
要是能那樣想就好了。
「墜落出的火星落在金恩加鴻溝的兩岸上,也落在冰之國大地的冰上,冰遇熱化作成氣,隨即又被從冰之國吹的強勁寒風再次凍結起來。在千萬年熱氣與寒冰的迴圈交錯下,鴻溝間誕生了世界最初的兩個生命……」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在冷熱之間誕生的生命,就像當初在人類戰爭前,誕生的我們機器人偶一樣啊,但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據說,又有新的人偶蘇醒。
他把新開花的「瑪莉」──萬壽菊(Marigold)──送給了那名機器人偶。
萬壽菊的花語是生命的光輝。
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是機緣巧合引導他這麼做的。
再不久,猶如緣分牽動,他栽培已久的卡米麗亞開花了。
※
「對了,卡米麗亞如果開花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諾溫在旋入螺絲釘的時候忽然問。真不知道螺絲釘給他哪來的靈感。
迪森把書架上的植物圖鑒拿到他面前,並熟稔地翻到了山茶科山茶屬(Camellia)的頁數。
古代植物種類比現在更加繁雜,分門別類的方式也相當詳盡,山茶屬是山茶寇里的一大屬別,底下則包括了一百五十種左右的不同品種。「看葉子的形狀紋理,應該是這裡面的其中一株。實際是哪一種,要等到開花出來後才能分辨。」
諾溫被圖片上各種深淺濃淡不同的豔紅給震懾住了,眼花撩亂了好一會兒,訥訥地說:「真豔麗啊。」
是啊。諾溫。
看著書桌上滿綻的花朵,迪森安靜地微笑。
我們等待已久的卡米麗亞,
──是如此碩大的,一輪深紅吶。
※ ※ ※
大限將至,就會想要妥善處理好關於自己的所有事情。
那是人類和機器人偶都會做的事情。
吃完晚餐之後,諾溫解開了帕斯特的項圈。
沒有項圈,帕斯特看上去就像是當初剛來的模樣,像隻普通的沒有遭人飼養過的野貓。
只是,一旦被馴養,多少還會有些痕跡留下。
在諾溫小聲地說著「你可以走了哦」之後,帕斯特沒從外敞的大門跑,反而,踱步到了平時喜愛窩縮起來的綠色軟墊上洗臉,慢條斯理舔毛的模樣讓諾溫露出苦笑。
明明我都說你可以走了。諾溫又說了一次,這次話語後頭加了一句:以後要自己多保重。說完,這才拍拍手套,把沾黏到上頭的貓毛一一捻去,接著站起身,回房去收拾其他行李。迪森朝帕斯特投去觀察的目光,貓兒是有靈性的,當他微微歪過頭笑時,彷彿心領神會一般,帕斯特對他懶洋洋喵一聲。
在明日午時,搖籃曲唱起之前,迪森與諾溫早晨要出門一趟,去幾個地點實施釋放機械昆蟲的工作。
諾溫在尋求了奧克托的幫助後得以使機械昆蟲們大量生產,在連日加緊馬力後的成果,是最後一批新製造出來的六十隻蝴蝶,諾溫說睡前自己打算為它們再做最後一次檢查。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咦?」
面對迪森的問題,諾溫露出錯愕的表情,他用上了非常不肯定的語氣回答:「沒、沒有……?」
「這樣啊。那我在旁邊看好了。」
「咦、嗯。……。總覺得,很抱歉哪……。」
「說什麼呢。」迪森輕聲笑了一聲,揣測起對方的想法:「讓我光看著,覺得不好意思嗎?但我和諾溫……機器人偶本來就是各有所長的設定。」
「是沒錯。」諾溫依然面有難色。
「諾溫很了不起哦。蝴蝶們的最終檢驗,就交給你了。」
跟在他身後的諾溫一直很景仰他,可能是因為助手的設定,又或者是雙方具有位階差距,諾溫在尊敬他之餘,始終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在他們之間一點若有似無的距離。憧憬、敬愛之類的,就是那些虛幻不過的名詞,造成突破不了的隔閡。
雖說偶有「要是能再接近一點就好了」的想法,但在漫長的歲月中,迪森漸漸覺得那段距離的存在也並非不好,或許那就是他和諾溫間,一種別樣的默契。隔著一點距離觀看的諾溫在他眼中身影同樣鮮明,就像樹叢裡悄然蘊釀的花苞一樣從不曾為他忽略。
於是他便選擇放任,任憑時光自然流轉。
但那卻是迪森現在回想起來,最為遺憾的事情,在只剩下最後一日時限的現在,恐怕也沒機會拉近距離了吧。
「不禁有點寂寞啊。」
「寂寞?」
「咦。啊,我把話說出口了嗎?」
「說出口了呢。」
「這樣啊。」
在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一不留意將心聲說出來,這種事還真是難得。迪森想。正思索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話,就聽諾溫先說:「唔,想睡的話就請去睡吧?其實迪森先生不需要特地陪我的。只在旁邊看果然會覺得很無聊吧?」
「倒不是那個原因……話說我現在也沒想睡的。」迪森轉移話題:「沒怎麼感覺到睡意。」
「是嗎?」諾溫打趣道:「明明是作息不正常,偷懶愛惰的瞌睡蟲唷?」
「哎呀,嘴巴真壞呢。你不也半斤八兩?早上很難醒的,親愛的諾溫?」
「不要跟我鬥嘴啦──!」
「呵呵。很好玩嘛。」
「哎?」諾溫嘟嘟囔囔說:「搞半天,迪森先生真的只是想和我拌嘴?」
「因為和諾溫一起吵吵鬧鬧,很開心啊。」迪森手掌輕撫過木桌上放置的那本他最常看的植物圖鑑。「不過,我說不想睡也是真的。大概是覺得要是現在睡著的話,有些浪費吧。」
「浪費……」諾溫怔愣,若有所思。「也是。你說的沒錯。畢竟明日就是最後一天了。」
諾溫說完,不自覺嘆息一聲。迪森則笑了起來,原本擺放在圖鑑上的手開始移動,慢慢游移,來到旁邊用紙鎮壓著的大疊文件。文件裡頭不只有他這近幾個月的觀察記錄、思緒整理,甚至還有關於想像那些未能開花結果的植物的塗鴉,只有根莖葉,他卻鉅細靡遺地描繪著葉的紋路,莖的枝節,和諾溫討論過花的顏色、形狀、幾片花瓣、什麼香味。
「真可惜。」
真可惜,想起他們上上個禮拜還在天花亂墜地聊著那未曾親眼見過的向日葵,迪森驀地感到扼腕。
在說到向日葵的時候,諾溫斬釘解鐵地說向日葵肯定是黃色的,畢竟取名都跟太陽有關了,那麼一定也擁有和陽光相近的色彩!
迪森其實也這麼認為,然而,那時他故意想要與對方唱反調,就說搞不好那花是綠色的、橘色的,或者粉色的也可以有吧?
「粉紅色?那多怪啊……」諾溫當即就倒抽一口氣,嘴裡居然嫌棄起來了。
「會嗎?」迪森歪著頭,看著諾溫好一會兒,說:「要是有粉色的向日葵,我就把它送給你。」
「送給我?」
「對。」迪森點頭,想想又補一句:「是黃色的也送給你。」
諾溫噗哧一聲,大笑起來:「那不就根本沒差別了嗎!迪森先生好好笑!」
「是呢。沒有差別啊。」
迪森的內心話是:反正都是想要給你的。
因為聽到迪森那一句「真可惜」,諾溫心情連帶低落下來,索性閉上嘴巴,重新投入進行到半途的檢查工作。迪森也不再打攪,默不作聲的沉默於是蔓延無邊。桌燈暖亮的輝光照映擺弄蝶翼的手與拿持書本的手,於凌亂的桃木桌面打附上邊際模糊的薄影。在零件偶時的剔動、間歇響起的紙頁摩擦裡,一瞬不息的,是那將時間流逝具體化的滴答聲,壁鐘的指針走得很刻不容緩,聽那指針走動的足音,就讓人想起了鎮上古老鐘樓。
它肯定也是在黑暗的懷抱中一點一滴地清數著最後的一點時光吧。
諾溫左手邊放置的黃麻布袋漸漸鼓脹,確認零件無異狀的蝴蝶是越來越多了,與之相反,迪森的植物圖鑑則早早便已翻完,其餘未讀的文件紀錄也消去大半。只剩最後幾張薄紙夾在厚書皮上。
而夜色有些消散了。
還有十八隻。
諾溫抬頭問迪森,真的不去睡一會兒嗎?等等到了釋放蝴蝶的時候,他保證會叫醒迪森。
迪森搖搖頭。他告訴諾溫自己在看好玩的東西,正精采著,要諾溫別破壞他讀書的興致呀。
在看什麼?諾溫問。
花的軼事。雖說裡頭盡是些與栽培沒有關連的事,卻也拉拉雜雜累積了不少東西呢。像是花的命名由來、發現過程,還有花語,很多有趣的情報。
花語?啊。好像,有印象。
諾溫極力回想,終於想起昨日喚醒謝洛之前,迪森贈送探望禮時似乎就曾經說了萬壽菊代表生命的光輝一類的話語。
「確實!聽起來很有意思呢。」他相當捧場:「也有卡米麗亞的紀錄嗎?」
「有啊。」
「告訴我告訴我。」
「卡米麗亞是我取的名字,它原本的名字叫作椿。椿花。」
「椿花!那麼它有花語嗎?」
「『謙遜。』」
「謙遜?謙遜是花語?」
「嗯,意外的普通吧。其實也有別的意涵。」迪森說:「在距離現在古老的國家的人們,為它落去的花朵賦予了別的象徵義,不過落椿它……」說至一半,迪森頓住了。話語斷在半途,他停頓著,始終沒有再度發聲。
諾溫非常不解對方的反應,花了好些時間他就只那麼愣愣看著迪森。直到諾溫差點都以為迪森不打算再繼續說話,進而打算追問「不過什麼?」的時候,迪森忽然闔上手上的書本,自己重新開口了:「我想起來了。有件事,我還沒問你。」
說完,迪森人也轉過身,坐正地回來看諾溫。手中書本安放到一旁,他將兩手指身交錯,倚靠於靠近桌緣的位置,那是商量的姿勢。
「問我?」諾溫一愣,不由自主放下手裡的蝴蝶。「什麼事?」
啊啊,是很重要的事。迪森的語氣是諾溫與對方相處多年以來,前所未有聽聞過的認真,連以前他們在分類未具名種子的時候,也沒看過對方這麼講究的模樣。燈光照映下,迪森的瞳眸就像燒起了火。諾溫呆然地看他,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飄浮起來,如同水池中滿滿的浮萍,在夏季午後開出白色的花。
「你願意──」
一個太慎重的字句撞入了他的耳廓,一時間令諾溫感到自己難以應付迪森,這樣太過難得的經驗實在是平生第一次,說不定也是唯一一次。
迪森定定地望著他問。
你願意和我一起沉睡嗎?諾溫。
一整個花骨朵兒落下,落椿,它也具有死亡的意思。
※ ※ ※
諾溫之前說,他打造這個花園,簡直就像是神話裡,那些創世故事一樣。
迪森不那麼想。他覺得自己與其說是創造世界,不如說是在建造棺材。
這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箱,而他幾乎把所有他喜愛的東西都放到這裡來了,木、草、種子、花、藤,所有綠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繽紛的,漂亮的,美好的……
「迪森先生。」
諾溫。
諾溫說話時還站在門口,這會兒則朝這兒走過來了。看著迪森手上抱著的卡米麗亞,諾溫兩道眉毛微微糾結起來,似乎有些困惑。「你要帶著這孩子一起嗎?不會枯萎嗎?」最後他忍不住指向花問。
迪森一手將自己上移植到玻璃盆器的花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則往自己身旁的空位閒散地拍了拍。諾溫明白他的意思,又拿他莫可奈何,索性乖巧地多邁進幾步。
待諾溫順從坐下後,迪森才慢悠悠地答覆他:「種子在這裡也是可以種植的,所以沒關係。而且還有諾溫的昆蟲在呢。這棵卡米麗亞,是我傾注時間最長的,所以我離不開他,你能明白吧?」
「迪森先生你覺得好,那就好吧。」
「諾溫你對我總是很縱容呢。」
「因為、反正迪森先生你都是不會聽我的啊。」
「才沒有這回事。」
「當然有!哎呀,都這時候了,我們還在爭論什麼呢。」
迪森同意道:「呵呵,說得是呢。」
「最初我還想著、真是個奇怪的機械人偶。」諾溫兩手抱臂,手肘放在膝蓋上。一邊遠眺園子裡的風景一邊說:「後來就覺得照顧像迪森先生這樣的優秀的研究人員,我並不討厭喔。」
「只是不討厭的程度而已啊?一般不是順勢就會說『我最喜歡迪森先生了!』嗎?」
「啊哈哈!真拿你沒辦法呢,真是的……」諾溫轉過頭來,笑著說:「最喜歡你了,迪森先生!」
「謝謝。我也是喔。」
迪森說。
他當然是真心實意的。
在天昏未亮時,迪森終於問了諾溫,是否願意與他一起沉睡。
「為什麼要這麼問?」諾溫遲疑了許久才開口:「哈哈,那個,我……本來就是打算要和迪森先生……、話說這種事情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吧!說什麼要不要沉睡的,就算我們跑去跟法布拉先生大叫大鬧『我不想睡!』也不行啊!搖籃曲一聽,機器人偶就會變得昏沉了。」
「是呢。」迪森說:「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不去其他地方?」
「別的地方?」
「嗯。」
「……迪森先生。這是在趕我走的意思嗎?」
「怎麼可能。只是普通的詢問。」
「嚇我一跳!」諾溫鬆了一口氣。
「真的嗎?還真容易被嚇到呢。」
「很嚴重好嗎?」諾溫正經八百地說,而後眨眨眼睛,似乎想要改變氣氛,先是故意笑了兩聲才說:「不是趕我走就好,我不會去其他地方的哦!再說,除了迪森先生身邊,我沒有其他好去的地方吧?」
「想去的地方也沒有?諾溫有很多朋友吧,就沒有因此想去……或者想見的人?」
「我是迪森先生的助手耶!」
「都最後一刻了,助手什麼的,不用在意這種事也可以。」他頓了一下,「你待在我身邊,真的好嗎?」
「當然。」
「儘管結果可能後悔?」
「後悔?」
「是啊。諾溫。」迪森的表情要笑不笑,只說:「你想,這裡是植物園。」
一般的機器人偶在被喚醒之前都是好好收藏在如同棺材般的巨大箱子裡,被安置在隱密的地方,受到精心的保護。而與之相反,他的植物園,卻恰恰是最不適合機器人偶入睡的所在。
水,空氣,陽光,風,生物。所有鏽蝕,侵襲,使得零件故障甚至破壞的條件,在這兒一應俱全。
諾溫是這個城鎮上數一數二的機械技師,同時又是他引以為傲的助手,熟悉機械,又與植物共伴多年,如此聰明的諾溫不可能不知道植物園代表的意思:這一睡去,差不多就等同確定了要永遠沉眠。
其他機器人偶或許還有蘇醒後再次運作的可能 對於沉睡於此的機器人偶,闔眼後想要重新正常運作,卻恐怕是有些為難的夢想了。即使如此,迪森也想要在他的植物身邊睡去。這個玻璃箱,是他傾注非常多心血才造就出來的成果,數十多年前,他從幾乎零起步,直至今天終於成為豐收的主人,他不是遠古神話裡無私的造物主,生養萬物而不主宰那套理想對他來說太過困難,他自私又任性,慾望很大,私心無窮,萬萬不願拋棄這些苦心經營才掌有的事物,因此,哪怕自己就算得不到再次醒來的機會也無所謂,迪森更情願與所愛的植物們一同過完最後這段僅有的共處時光。
唯有諾溫。諾溫讓他遲疑。
他本來不願帶上諾溫。雖然深愛對方,然而迪森不欲因為自己的私情,而把他放進自己的棺材裡。
嗯──。長而悶的應聲。諾溫低下頭,手裡一陣動作擺弄,零件聲響,齒輪咯答答地動,最後他陡然舉起手臂,兩掌一鬆,手心裡飛出一個金棕色撲騰的影子。
這裡沒有花,找不到授粉目標,身無任務的機器蝴蝶只能繼續翩翩振翅,孤伶伶地盤旋空中。諾溫盯著自己的傑作,忽然間笑了出來,一笑就露出一排白牙:「哈,哈哈哈。」他揚著眉毛,睫毛則如同蝶翼一搧一搧地。目光由空中垂降,當諾溫看向迪森時,那雙眼睛看上去竟有些水盈盈的。
他憋著語氣朝迪森抱怨:「真壞心眼啊,迪森先生。」
才不可能後悔的吧。諾溫說。
「這裡,毫無疑問就是我的歸處呀。」
就猶如貓被馴養,蝴蝶受花吸引,植物專家和技師助手之間,倒也不只有人類賜予他們的設定而已,沒有那麼多臆想出來的怨艾,沒有逆來順受的勉強。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真的一直都很開心喔。
生命是光輝的,死亡是謙遜的。人造的雨從虹頂上傾降,花趕在凋零前綻放,當空氣照射陽光,泥土灌溉肥水,搖籃曲鑽進開張的嘴唇,死亡就坐在生命近旁。因爲有結束,才顯得之前一起度過的美好日子彌足珍貴,之所以難受,感到遺憾,那些由心而生的不捨全正是他們曾經擁有美好回憶的證明。是死使得生具有價值。
如今迪森抱著花,終於能心甘情願地認為:可能這株卡米麗亞原本就註定要在這裡枯萎。
好了好了,這下差不多該睡了。但最後的最後,再一起做個美夢吧。
「希望下次醒來的時候,能繁育著大片的植物。」
「是的!如果昆蟲和動物也有增加就好了!」
他說,晚安,諾溫。
諾溫笑了起來,說,晚安,迪森先生。
不曉得未來會不會有再甦醒的一天,有的話自然是好,那樣,他們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彼此,不過沒有也無所謂。
迪森把諾溫的手抓得更緊了一點。
至少他永遠也沉睡在他的朋友身邊。
-fin.
爾後的日子裡,無論年年歲歲如何過去,紅綠交映的相似風景之中,依然安好地躺著充滿鏽蝕而青苔爬佈的兩具人偶。
萬壽菊(Marigold)。故事裡迪森取名作Mary的花。
卡米麗亞。山茶屬的屬名是Camellia,上篇還沒寫到,但我就不賣關子了,私設是日本椿花,花落時是整朵花連同花萼一起落下來的,所以被謔稱為斷頭花。
玫瑰(薔薇屬名Rosa)、鳳梨花、多肉植物:見yuki的卡面。
綠蘿:見momo的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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