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一個好心人捐贈的精子,那我就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可這個好心人到底是誰?

亞瑟是法國人,今年34歲,在房產行業工作,從小父母便告訴他,多虧一位好心人捐獻的精子,他才能來到這個世界。他也是 「醫學輔助生育無名氏」(Pmanonyme)協會的媒體聯絡員,這個協會有300個成員,有捐精出生的小孩、求助醫學輔助生育的父母、捐精人和醫生等,他們致力打破捐精終身匿名制度,維護孩子一代獲得知曉自己 「身世」 的權利。亞瑟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裡和我坐下來面對面聊了聊,講了講他成長過程中身份認同的煩惱、苦苦尋找捐精 「生父」 的歷程以及他是如何用公民行動設法改變當前生物倫理法的。

他出生在一個中產家庭,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父親有不育症,因此三個孩子都是在法國 「人類精子卵子儲存研究中心」(Cecos)的介入下,通過不同的他人捐獻的精子出生。他媽媽從一開始便直接告訴孩子們自己的誕生方式,亞瑟記得媽媽懷著妹妹時,就開始聽到她自言自語的說起,彷彿是在講給尚未出生的小孩聽。在當時,他父母這樣的思想和做法算是比較超前的,大部分類似家庭,都曾小心翼翼地守護這個秘密。

小時候,他以為別人跟他一樣,都是 「靠好心人捐獻的精子誕生」。直到有天,姐姐跟他說,你的父親,其實並不是你的 「父親」(指生理上的父親),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挺重要,第一次試圖去弄明白自己的 「身世」 —— 捐獻精子的 「好心人」 到底是誰? 這彷彿成為一道魔咒,在他成長的一路都和他糾纏不清。見到一個人跟他很像,他會幻想這個人是不是那個 「好心人」;坐地鐵,望著一張張臉,他會猜測其中或許有一個人是他的捐精人;跟姑娘談戀愛,他也總會擔心自己跟她不會是同 「父」 異母吧……

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細微之事其實都會提醒他,每次去理髮店,別人說你掉頭髮了,可能是遺傳吧,他沒法證實;去看病,醫生反覆問,家裡有沒有人得過遺傳病,他無法作答。儘管在家庭內部,孩子們都是由陌生人的精子來的不是秘密,但這個話題跟周圍人聊起來,仍有些禁忌,解釋 「我爸」 其實不完全是 「我爸」 挺費勁的,這成為壓在亞瑟身上的沉重負擔,他曾覺得,自己學業不好和青春期的過度叛逆,都跟這個有關。

然而青春期還不是最難熬的,他一直覺得,等自己長大了成年了足夠成熟了,父母便會把捐精人的信息資料交給他。每次家裡宴請客人,他也會猜測其中一個會不會是捐精人,父母會不會介紹他們認識。直到18歲生日那天,他對父母說 「我受夠了,捐精人到底是誰,快告訴我」 時才發現,父母對此竟然也一無所知。從此,他的人生彷彿被卡住,動彈不得。

他跑去精子中心尋找答案,而父母當年的救星,現在卻彷彿成了他的敵人。「這些人看到我,都覺得好詫異。捐精是匿名的,一切規定都是為了父母的,被製造出來的孩子的需求似乎不存在。」 亞瑟在想,醫生通過科技和外力,「創造」 了一個全新的生命,恍惚之間,心中會不會湧現 「上帝之手」 的權力感?「他們看著來尋父的我,詫異之餘,也會很高興,彷彿我也是他們創造的產物……」 提到精子中心,亞瑟一臉的不滿。

無邊的孤獨感點燃了他心中的憤怒。他出書講述自己困獸之鬥般的故事,後來他參加了 「醫學輔助生育無名氏」 協會,採取各種行動致力改變現狀。在協會他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奧德莉,她和亞瑟一樣,都是通過捐獻的精子來到這個世界,只不過她直到29歲時,才被母親告知自己出生的 「真相」。法國《世界報》報道稱,通過捐精出生的小孩里,只有10%的人知曉自己的 「身世」。這種秘密如同濕氣,總會以各種方式慢慢浮現。「我妻子23歲選擇攻讀生物倫理法專業,彷彿冥冥之中命中注定。」

1972年以來,法國共有七萬人像亞瑟和奧德莉一樣,通過捐獻的精子誕生。九十年代政府頒布法律,規範這一醫學輔助生育方式,同時嚴格規定:精子捐獻無償且終身匿名。2015年數據顯示,法國當年255個人捐獻精子,成功冷凍 12038 份精子,有971個小孩通過捐獻的精子誕生。若有人透露信息,打破匿名制度,將面臨 30000 歐元罰款和兩年監禁。但不久前,亞瑟冒著違法的風險找到了當年的捐精人。

尋找捐精人的過程像是買彩票,本是碰碰運氣,沒想到最後竟然中了大獎。去年9月份,亞瑟聯合協會和身邊十來個人,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們每人花了99美元,在網上訂購了美國基因鑒定公司23andme的服務。說這個決定太過冒險並不誇張,因為在法國,必須經過司法程序,得到法官同意後,才可以進行基因檢測。法國刑法里有條規定,明確表示,在法律限定之外進行基因檢測,將被罰款3750歐元。亞瑟知道自己的行為非法,但還是寄出唾液樣本。「有時,我巴不得被人告上法庭,這樣能引起更多公眾關注,說不定能夠加速事件進程。」

三周後,他收到檢測結果。這家公司在自己的基因庫中,意外發現他的 「表兄弟」 —— 一個名叫拉瑞的年輕人,他們基因重合度達6%。拉瑞生活在倫敦,有英法雙重血統。亞瑟通過社交網路聯繫到他,了解到他們家庭在法國的分支。收集到這些信息後,他登陸一個名為 Ancestry 的家譜網站,經過年齡和性別因素的篩選,發現可能的捐精人選只有一個,並找到他的住址。這人正是拉瑞爺爺的弟弟,名叫吉拉德。

亞瑟的妻子也出版了一本書叫《我的身世也是國家事件》,講述自己為了獲得捐精人信息,曾上告至歐洲人權法庭的事件

在這場尋找之旅中,亞瑟的父親理解他,也沒把捐精人當成對手,有時還說,蠻想見見這個人,大家坐下來喝杯咖啡,跟人家道聲謝,說多虧了你,才有了這樣的兒子。於是亞瑟給捐精人寫了一封信,父母、姐妹和妻子都幫忙看了一遍。在信件開頭,他便強調說,「我已經有了一個父親」,尋找捐精人並不是為了尋找父親,而是有其它的原因,「我經常想,捐精者在我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我這個人。但這個痕迹,是孤零零的,缺乏敘述、故事和經歷的。每個人的身份均具敘事性,我也希望獲知捐精人自己有怎樣的故事和經歷。」

拿著這封信,亞瑟在妻子和兩個兒子的陪同下,來到捐精人的住所。為了謹慎起見,他把信交給一個鄰居,保證它會準確無誤到達捐精人手上。12月25日聖誕節,捐精人打來電話,想在這特殊的日子裡,給亞瑟驚喜,捐精人感慨說,能把他找到,實在是好厲害。「他還說,我挺固執的,契而不舍,這點像他。 」 亞瑟之前擔心,捐精人可能不希望小孩找上門,現在,他心裡的石頭落了地,慶幸自己碰到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根據捐精人捐獻的時間推測,亞瑟出生之前,精子被冷凍了十來年。更重要的是,捐精人告訴他,自己得了罕見基因病,有風險遺傳給了亞瑟和他的小孩,需要他們再去做測驗。

找到捐精人之後,亞瑟的世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現在他知道,隨著年齡增長,自己髮際線越來越靠後是遺傳因素;小時候,媽媽老說他性格敏感,現在他知道了,原來捐精的這位老先生也是生性敏感之人。「我找的不是一個 『父親』,而是一個更加了解自己的途徑。」 亞瑟說,尋找他,也是為了更好地忘了他。

他拿出捐精人的照片給我看,像拉家常似的,介紹捐精人和捐精人的家人。我說亞瑟跟捐精人的兒子,眼睛特別像,而且臉龐都是一樣的菱角分明,他認真地聽了我的點評,特別高興,然後用自嘲似的口氣回答道:「哈哈,基因什麼的,其實不重要啦」。小時候,他總是隱藏自己的不同,姐姐跟同學講了 「身世」,他還因此賭過氣。成年後,他又極力傾訴,將自己的不滿和失落,全盤托出,講給朋友、媒體和社會聽。如今這個話題終於變輕了,他有時拿來調侃,開開玩笑,撓撓別人,也撓撓自己。

如果我也是這樣誕生的小孩,我會怎麼做?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估計還是想打探到有關捐精人的一點點信息吧,比如他長什麼樣,我們到底像不像。亞瑟的書里提到一個細節,是我一個自然出生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到的。小時候,不了解內情的外人會說,亞瑟你跟你爸好像,媽媽聽到這句話會特別高興,很長時間以來,也覺得亞瑟和爸爸都會很開心。然而實際上,這種別人的無心之語,會讓亞瑟特別焦慮,他會特別注意自己到底跟父母像還是不像,跟哪一方像,甚至可以說這引發某種存在主義式的危機。

今年年初法國生物倫理大會召開,長達幾個月的會議,將為年底的法律更新提供參考和論據。亞瑟的尋 「父」 記,著實給醫學界專家,來一個棘手的問題:隨著科技的發展,法律規定的捐精終身匿名,已經名存實亡了。亞瑟說:「以前,大家還在討論修改捐精終身匿名好不好、人們到底明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但現在我已經找到捐精人了,問題變成是,下一步應該採取怎樣的措施,應對這一事實。」

「醫學輔助生育無名氏」 協會提出兩個解決方案。一是諮詢早已捐獻的人,如果借其精子出生的小孩,長大後希望聯繫他,他會不會同意見面;二是告知未來希望捐獻精子的人,借其精子出生的小孩長大後,可能希望聯繫到他。為了避免近親繁殖,法律同樣規定,一個人的精子,最多輔助生育十個小孩。目前在世界範圍內,英國、瑞典、奧地利、挪威、瑞士和荷蘭等國,已經廢除捐精絕對匿名制度,通過這種方式出生的孩子有權獲得和他們血統相關的信息。

我打開英國 「人類繁殖和精卵子監管中心」(Human Fertilisation and Embryology Authority)的網站,看到除了捐精捐卵、不孕治療和凍卵等信息,還有一條介紹 「孩子」 一代如何通過中心尋找到自己的捐精人。在英國,年滿16歲,便有權提出申請,獲知捐精人和同基因 「兄妹」 的信息。捐精人也可獲知,通過自己的精子,有多少小孩出生,他們的性別和出生年月分別如何等信息。

在法國,很多醫生學者,尤其是精子中心的工作人員對結束捐精匿名,存有不少保留意見。法國生物學家皮埃爾·如安奈(Pierre Jouannet)曾擔任過 「人類精子卵子儲存研究中心」 聯合會的主席,接待過包括亞瑟在內渴望結束捐精匿名的 「孩子一代」,但他認為 「這些孩子提這樣的訴求,是因為私人生活中出現的種種問題,比方和父親的關係問題」。

在他看來,當前的辯論過於情感化,廢除捐精匿名制度後,「捐獻者數量可能減少,這也會打消不育夫妻藉助捐獻精子生育後代的願望」。但亞瑟對此有不同看法,他以英國舉例稱,雖然取消匿名制度後捐獻人數有小幅下滑,但長遠來看數量還是增加了。

今年2月份,歐洲生物倫理論壇上,法國生物學家皮埃爾·如安奈(Pierre Jouannet)發言,這次會議上亞瑟和妻子都在場,跟皮埃爾·如安奈醫生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沒有比這條法律更傻的了。我知道背後的好意,但這都太過陳舊,而且不符合時代潮流。天下那麼大,國家單單禁止我見一個人,恰恰還是我分享了一部分基因的那個人。這太扯了!如果莫里哀在世,他都可以創作一出話劇了,情節絕對跌宕起伏。」 亞瑟說,自己雖然找到捐精人了,但協會裡其他人還沒有找到,他們仍被困在 「監獄」 中,他會繼續戰鬥。

作者: 胡文燕

鏈接:我冒著違法風險找到了自己的捐精人,也就是我生理上的親爹 | 異視異色|VICE中國|全球青年文化之聲:世界在下沉,我們在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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