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冰漾】言魂入語

Remember me when I am gone away.（你得想起我已離去）

Gone far away into the silent land.（去到那寂靜的遠方）

When you can no more hold me by the hand.（你不能再拉手留住我）

Nor I half turn to go yet turning stay.（我也不能再欲去還休）

※

 

那個男人臨走前給予他三個承諾。

 

三個承諾都是一模一樣的涵意，然而妖師少年用非常信任的態度接受了那些字句。他清楚精靈從不說謊，就連真假參半的話都不會從那對好看的脣吐出──那就是冰炎，他那位令人不自覺產生信服的學長。

 

※

 

冰炎在心底藏了一個祕密。

 

那東西就像麻繩一樣纏繞在心上，難受地不得了。他抽動幾下眼角，儘量讓自己的表情稍稍變得柔和。再一點、再表現得輕鬆一點，絕對不可以讓他在某些方面特別敏銳的學弟發現。他知道現在還不是坦白的時機。

 

他們的雙手搭在一塊，腳在地面上前後優雅地擺踏著。那是個充滿信任的距離，兩人交錯卻不相撞的步伐在此印證他們對彼此的信賴感。

 

音樂的悠揚總是帶給人潮致命性的錯覺，覺得一首歌的時間會長得看不見盡頭，就像謊言能永遠不必被說出口，永遠不需要被面對。至少他們現在還能在舞會上跳一支舞，不必刻意就能維持最和諧禮貌的關係。

 

褚冥漾難得地穿上正裝，這種經驗甚至能用五根手指頭計算出來。起先，他的動作顯得有些侷促，連繫上領結的時候雙手都不自覺顫抖。這是畢業前的舞會，也是與他的學長確定關係後的第一件大事。他怕自己等會出了什麼差錯，讓學長感到難堪，於是隻好捱到小角落，用食指在大腿上敲擊拍子，腦內回想冰炎教給他的動作。

 

而此刻他回過神，正是冰炎走到他的面前將他拉起來。

 

「褚，我再帶你一次。」冰炎的紅眼看著他的。

 

「學長，我會加油的。」褚冥漾有些僵硬的挺直身體，他還是太緊張了。

 

卻沒想到火星人黑袍直接把他帶上場。褚冥漾忍下心中突然想罵髒話的衝動，隨著眼前男人的帶領走進舞池。那個巨大且深不見底的潭子。

 

身後那位可愛的女孩把嘴湊過來：「漾漾加油喔！好羨慕你可以跟學長跳舞啊。」接著偷偷笑了幾聲，既像好友之間的揶揄也像什麼詭異的笑容。妖師轉了轉目光。米可蕥和萊恩一組，千冬歲則和夏碎，西瑞（一臉嫌棄的）和九瀾牽起手。再遠一點的地方就不在他的認知名單上頭。

 

隨後舒緩的音樂被播放，褚冥漾沒有分心去追究為何曲子和練習時的一模一樣，反正他的學長做出什麼事情都在合理範圍之內。他將腦內的雜念淨空，自然而然地跟上冰炎。一切如同在軌道上運行，準確而沒有半點失誤。冰炎柔順的銀紅髮絲在眼前飄動，像隨著他們的節奏一同起舞。

 

然後不知怎麼地、褚冥漾的腦子忽然停止運行了。

 

他看見冰炎對著他微笑。本來就好看的臉龐浮現微弱的笑意，像把精靈血液中的最溫和與美麗的特點都展露無遺。精靈本來就是為高貴與優雅而生的種族，他們的天賦使得每個舉動都能散發出迷人的光輝。

 

但，眼前的那個人是冰炎。

 

一旦那個混血兒的臉上露出那種表情，褚冥漾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攢住那雙牽著的手，只是越按越緊，像要把兩雙手永遠坎在一塊似的。

 

於是他錯過冰炎一閃而過的無奈神色。他們僅一步之遙。

 

※

 

散場之後，冰炎忽然找不到褚冥漾，這讓他心裡出現短暫的驚慌。這是很不尋常的奇異感覺，向來他都是無所畏懼的黑袍。他想著或許跟那個埋藏心底的祕密有關──它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感受。冰炎不想要失去已經擁有的那份寧靜，至少不是現在。

 

「夏碎，你有看見褚嗎？」他開口詢問路上撿來的紫袍搭檔。

 

夏碎深潭似的紫色眼睛望不見底，他調笑的使用敬稱：「想不到冰炎殿下也會有這麼著急的一天？」

 

冰炎眼角抽動，怒叫了一聲自己搭檔的名字。

 

「前面。」夏碎告訴他：「我看見他跑去前面了。」

 

「我去找他。」冰炎拋下這句話就打算追上去，然而聽見夏碎在他背後說：「前面這麼大，你打算怎麼找他？」

 

「講什麼廢話，找就是了。」

 

「那如果他不在那邊呢？你也要繼續找下去嗎？」

 

意識到夏碎的話中有話，冰炎回過頭盯著他認識頗久的搭檔。紅眼透出些許霸道的氣息，而那雙深沉的紫色眸子毫不避諱地迎接上他的。須臾，夏碎嘆了一口氣：「我昨天聽見你和焰之谷使者的談話了。」

 

冰炎的眼神沒有動搖，他直視著他，像是想知道自己的搭檔將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而你並沒有告訴褚這件事情，我很確定。」夏碎說：「身為搭檔，我很善於分辨你的意思。事實上，你甚至不打算如實告訴他，怕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已經快沒時間了。」

 

「一個星期，他們這次只給我一個星期。」冰炎並無深究夏碎為何在場這件事，畢竟之後他也必然知道：「你知道我看著褚的臉講不出那種話，我沒辦法跟他說下星期就必須回焰之谷！」

 

因為真實的話往往是傷人、令人難受的。冰炎寧可默不吭聲地將它當祕密埋在心底，也不願意在最美麗的時刻用它去破壞這份靜謐。

 

是的，他和所有喜歡褚冥漾的人相同，不樂見他學弟的心田長出酸澀的種物。如果說學弟的心靈是清澈如水的潔淨，裡頭必然該淌流著能夠見底的溪河，養育出足以遮天的健康樹木，盛開著煙火一樣的鮮豔花朵。

 

「但是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當你再次離開那個地方，一樣能夠用拿手的術法去找尋他的影子。冰炎，找一個人多麼容易──這點我們守世界的人是最明白的。但如果他的心不在你這邊了，你難道可以用移動陣去找他的心嗎。」夏碎搖搖頭：「當然，你沒有辦法。所以你該去找他，和他坦白。」

 

冰炎又思索了一陣子，神色不如之前鋒利。那雙紅眼斂了斂：「我會找到他，和他道歉。」

 

「去吧，希望沒有耽誤到你寶貴的時間。」夏碎笑笑的讓開道路。

 

再次感受到搭檔的調笑，冰炎回頭瞪了他一眼。這次倒是乾癟癟的沒什麼說服力。

 

「我會找到褚，不管他現在在哪裡，以後在哪裡。」如同誓言一般珍重地，他說。

 

※

 

那是褚冥漾覺得有生以來最溫暖的擁抱。冰炎像大型兔子一樣從後面抱住他，小妖師手邊的飲料差點一股腦地砸在地上，所幸他及時控制住自己的雙手。他像是知道什麼一樣安份地站著，什麼問題也沒有脫口而出。

 

從跳舞時那個足以讓他心臟漏拍的笑容，到現在相當令人安心的懷抱，都像是冰炎想透過身體語言帶給他的小小暗示。那預警是多麼甜美的兩樣事物，幾乎讓他沉醉在裡面，而忘記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褚，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知道學長有事情沒跟我說。」但他確實收到冰炎的暗示了。褚冥漾放下手邊的事物，覆在冰炎的耳邊小聲說話。那是一個相當親密的姿勢。

 

「你相信我嗎？」良久，他開口。改成用正面環抱住他。

 

像是聽到一個多奇怪的問題，小妖師不禁噗哧一笑：「當然，學長是萬能的黑袍，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很好，看他把男朋友寵壞了，現在還懂得回嘴。

 

「……我必須回焰之谷一趟，不知道多久才能出來。」冰炎感覺到懷抱裡的身體僵了一會。他連忙出聲安撫：「褚，但是我一定會回來。」

 

往後不知道多少年，褚冥漾想起那是冰炎所給予的第一個承諾。那時候他的口氣相當堅硬，不自覺的在自己心中種下名為相信的種子。

 

褚冥漾點了點頭，卻一瞬間失語。他本能的去相信學長的話──開玩笑，站在他面前的人可是無所不能的黑袍；然而另一方面，好幾年前冰炎的靈魂被安地爾利用時的畫面卻浮上眼前。褚冥漾拼命想驅散和當時相同的那股不安。他想他其實是害怕的，和當時一樣，怕學長離開後不會回來。

 

他只是一時貪戀那股溫暖，不想讓冰炎就此離去，讓他冷冰冰的一個人。

 

冰炎是第一個給他愛情的人，確定關係的當晚他便興奮的無法入眠。那個人身上刺眼的光芒過於耀眼，褚冥漾本該如其他人一般、在千里之外遠遠地看著他。當那道光芒完全聚集在身上，令他覺得自己太過幸運。

 

認識冰炎是他這輩子運氣最好的時候了。他多次這麼告訴自己。

 

他本來該相信他給的承諾，但一時間卻放不開手。因為不知道這一等會等多久。

 

腳下突然出現熟悉的移動法陣。

 

「學長，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褚冥漾抬起頭，冰炎看見他的學弟不小心哭了。這絕不是他的初衷。

 

一向以火爆著稱的他，一瞬間就像火被水給澆熄了一般。

 

不知所措。

 

※

 

腦力貧瘠的學弟給了他一個驚喜。不是冰炎收過最昂貴最難以忘懷的禮物，卻載著滿滿的回憶。他們認識久了，自然有許多地方夾帶著過去的影子。那些地方、那些過去從來就像影子一般緊緊貼著他們，讓他們最終得以走到一塊。

 

「商店街？」

 

冰炎一眼就認出來了──煙火，聖誕節，抽獎遊戲，以及因為抽獎遊戲而得到的紅眼大兔子。興許現在是非節日的時間，路上的人羣三三兩兩的走在一起，像散沙一般灑在四處。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呃…因為我……」褚冥漾的心被緊張給攫住，用盡全身的力量也無法將句子說出。他有點害羞地低下頭，眼神也偏移到一旁去。

 

「褚，跟我走。」看褚冥漾有點靦腆的表情，冰炎拉起他的手。

 

他讓冰炎帶領自己走向空無一人的巷弄。

 

嘴角有什麼東西貼了上來。帶著溫熱的氣息，卻沒有下一步動作。那是一個相當曖昧的吻，不屬於臉頰，也不完全屬於他的嘴脣。僅僅貼合在邊界，輕輕並帶著禮貌的摩蹭著。

 

褚冥漾不敢看冰炎，他覺得臉上再次為了眼前的男人燒了起來。他們不是沒有吻過，只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引人犯罪。小巷裡黑暗，幽閉，滋生著祕密的味道，像是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有人錯怪。

 

他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偷偷舔了一口貼在嘴角上那好看的脣。然後失控。他們舔拭著彼此最敏感的地方，舌頭交纏到一塊去，侵城掠地地奪取口中殘存的空氣，互相給予這輩子最熱辣的親吻。

 

知道即將分別，所以特別一發不可收拾。黑暗的巷弄將感官的極限拉扯到最大。冰炎聽見褚冥漾細碎的聲音：「……學長，不要離──」然後他剛舔到耳尖的嘴脣再次覆蓋上學弟的雙脣，加深交纏。他必須很謹慎、才能避免完整的字句從褚冥漾脣間的縫隙說出。他相當害怕學弟的一個挽留，自己就會拋下焰之谷王者的請求而留在這裡。

 

他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可以傾心相待的對象，卻被迫離開。

 

「褚，相信我會回來。」冰炎緊緊抱著那還在喘息的身體。

 

這是冰炎給予的第二個承諾。他希望他去相信這不是一個脫口而出、不經大腦的謊言，而是一個即將達成的肯定句。

 

 

褚冥漾最終靠在冰炎的肩膀上睡著了。他們隨機坐上一班公車，甚至不知道這班車終焉會開向什麼地方。或許是一個繁華的城市，或許是一個荒煙蔓草的野外。

 

You're waiting for a train, a train that will take you far away. You know where you hope this train will take you, but you can't be sure. But it doesn't matter, because we'll be together.^(#注一)

 

冰炎感覺肩膀上的人動了一動，他的頭靠近他的方向，聽見褚冥漾用很小聲的聲音對他說，學長，這裡是我喜歡上你的地方。

 

記憶中天際的煙花搖曳，人潮非常擁擠，羣眾驚叫著、歡慶著即將到來的日子。而褚冥漾捱在冰炎的身旁，無可抑止地被那張漂亮的臉孔吸引。

 

※

 

臨走那天，冰炎說：等我。

 

這是他給予他的第三個承諾，加上前面那兩個諾言，恰好是用三種方式表達同樣的意思。他相信冰炎，無條件的相信。即使他們即將分離一段不清楚多長的歲月，也不再害怕。冰炎走後他會懷念，但褚冥漾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所以當重逢的時刻到來，褚冥漾一點也不意外。

 

他在很久很久之後，攢緊了半精靈的身體，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像一次要補足那段空白時間似的。冰炎聽見對方啞然卻熟悉不已的聲音：學長，歡迎回來。

FIN

 

＊注一：『你等著一輛火車，它會把你帶到遠方。你明白自己希望火車帶你到哪裡，不過你並不能肯定。然而這一切都沒關係，因為我們在一起。』──《全面啟動》

＊言魂：喻語言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這篇是給東方曉CWT40新刊<<For a Little Star>>的插花，主題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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