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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的許多留言私訊或是和讀者的討論裡,我常常看到很多人說和臺灣相比「覺得法國沒有人情味」,我相信這些想法不是無中生有,都是大家從各自生活裡的一段歲月、一場旅程、一些挫折中歸結出來的思緒,而這些思緒已經是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絕對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剛來到法國的時候,我也有一度曾認為法國是個沒人情味的國度。有一次因為TGV在路上故障停擺,就在荒煙蔓草的nowhere停了兩個多小時,導致我到機場時check-in櫃臺早已關閉,已經換成下一家航空公司正在準備開臺了,我到服務臺去問,服務員兩手一攤表示沒辦法幫我,我得自己去問長榮、保險公司或是我買票的旅行社,當下沒有任何人能幫我,然後我就如熱鍋上的螞蟻看著時間到final call,我回臺灣的飛機就在我眼前飛走。

 

年輕如我不知所措,想回臺灣回不去,急地我蹲在機場的地板上大哭,來來去去的人潮無視我,抱著槍巡邏的阿兵哥瞥了我一眼掃視,然後也從我身邊經過,最後跟我說話的是個掛著識別證的工作人員,他說我擋到路了,要我移到旁邊去,無視我滿臉的淚珠。

 

我只能眼淚擦擦,聽話但窩囊地拖著行李走到一旁,打越洋電話給太后求救。

 

那一刻,我恨透這個國家,一點人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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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幾經轉折,我又回到了法國,並在這裡住了下來生了根,從當年的小交換生到現在的職場社會人,當初在機場掉著眼淚的我大概也沒想過,未來有天我能這麼平心靜氣地活在這個社會,不因挫折而掉淚,不會再問「人情味」去哪兒了。

 

但那些和我訴說法國沒人情味的故事,卻總能讓我想起那個在機場無助大哭的年輕女孩,如果我可以和當時的自己說話,我想和她分享我這些年在法國學會的事情,告訴她那消失的「人情味」哪去了。

 

到底,何謂「人情味」?城市和鄉村定義的「人情味」不一樣、不同世代的「人情味」也不盡相同,但對我來說,所謂人情味,是指陌生人之間的善意互動和真摯情感。

 

認識的人互相友愛幫忙,那不是人情味,而是因為受親情、友情、愛情、或是同事間的革命情感等不同的感情驅使,我幫一個朋友的忙,並不是因為我是個有人情味的人,而是因為這人是我朋友,所以我願意幫他。

 

很多外國朋友評價臺灣具有「人情味」,給的例子不外乎:迷路了路人幫忙指路、不會搭捷運公車有熱心民眾指引、東西搞丟了因為善心人士的義舉而失而復得......等等,這些都是仰賴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善意幫忙,造就了臺灣的人情味。

 

如果我們拿這套標準來檢驗法國,會發現法國的確不是個有「人情味」的地方,但這並不表示這裡人心險惡、疏離冷漠,而是這裡衡量事物的標準和臺灣不一樣。

 

比如說我們的遊客中心去年搬家搬到新址,雖然已通知各方資訊更新,但總是有遊客和民眾找不到新址,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很多法國客人也是經在地人指引才找到,但他們卻還是堅持要寫信給市政府、市長信箱,投訴標示不清的情事,對他們來說,讓大眾不迷路、能輕易找到遊客中心是市政府的責任,不是在地居民的責任。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公車火車的搭乘與動線規劃(出口太複雜、站名標示不清等等),這些法國遊客對於自己必須受在地人幫忙感到不滿,不滿市政府和法國國鐵的疏於規劃,導致他們自己無法搞懂,必須仰賴他人。

 

這讓我想起當初剛進法國的大學時,那些老是找不到哪一棟樓、哪一間大講堂、哪一個辦公室的新生和其家長們對學校的評語,他們很少說「這裡的學生很友善、很有人情味,我們找不到樓時他們都會告訴我們要去哪裡」,他們的起手式大多是「學校的標示也做太糟了,什麼鬼都找不到,我要是不問人一定迷路」。

 

一個社會如果制度和規劃完善,就不需要靠「人情味」補強其疏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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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我和遊客中心的二當家一起值班,下午的時候幾位青少年在門口的休息區坐著休息聊天,聊著等一下的行程,一羣人看起來都挺單純快樂的,看了他們一眼我繼續手邊的文書作業,等我忙完手中事伸伸懶腰休息時,纔看到休息區一個忘記帶走的紙袋,而少年們早就離開了。

 

我把紙袋拿了進來,是Nike家的紙袋,袋子和裡面的紙盒都很新,還有新鞋子及紙漿特有的香味,我沒打開紙盒,只透過袋子瞧了一眼發票,150歐的Nike新鞋。

 

我問二當家,小朋友們忘了帶走紙袋,萬一他們等會兒回來找我該先放哪纔好?

 

二當家看著我,「只要是沒人看管的行李和包裹我們都不能留,這是安全因素。」

 

「可是這是那些剛剛在這裡的小朋友留下的紙袋,裡面只有新鞋啊!」

 

「妳打開看過了嗎?」我搖頭,「這也有可能是陷阱包裹,妳也上過防恐安全講習,只要是無人看管的行李和包裹都是要丟棄銷毀的,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如果客人留下的一頂帽子、一副太陽眼鏡或是一串鑰匙等等,我們可以先代收著,但是包裹紙袋的不行,這是安全規定。」

 

最後在二當家的要求下,我把Nike新鞋紙袋放到遊客中心外的公共垃圾桶旁,如果有小朋友回來找,就叫他去垃圾桶旁看,如果垃圾車來了,或是有別人捷足先登發現裡面只有新球鞋沒有炸彈而佔為己有,那隻能怪小朋友倒楣了。

 

「150歐的新鞋,他穿都沒穿過就沒了。」我走回來時感嘆地說著。

 

「那他就學了寶貴的一課,有價值的物品絕對不要到處亂放,忘在公共場合就等於是丟了。」二當家面不改色,絲毫不像我為這孩子的150歐心疼。

 

我不知道小孩最後有沒有找回他的球鞋,我只知道當我下班再走過去垃圾桶旁看時,嶄新的白紙袋已經不見了。

 

這幾年愈來愈頻繁的各類型恐怖攻擊已經慢慢滲透人心,儘管人們仍在努力不要未審先判把不同族裔的人都預設成壞人和恐怖份子,但是安全和警覺意識已經愈來愈高漲,連我這種基層服務業人員都上過防恐安全講習,講習員不斷三令五申要大家提高警覺,無人看管的包裹行李(可能是炸彈)、陌生人對我們工作場所內部過多的照片和觀察(可能是事前要了解地形)、對於我們工作內容過多的問題和異常的興趣(可能是事前的偵查)、時常出現卻不和人接觸、行為舉止怪異等等,都不要輕易放過可疑的蛛絲馬跡,寧可多疑,也不要不知不覺。

 

這不怪法國,這些年法國和歐洲各國飽受恐怖攻擊之苦,人心惶惶,要在這種社會氛圍之下對陌生人保持著善意互動只會愈來愈困難,「人情味」也可能愈來愈不適用於這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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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國生活這麼多年,我的「臺灣人情味」並沒有因此而沖淡,只是我學會不要以「人情味」為唯一皈依來檢驗這社會,因為這是不同社會標準下的產物,適用於臺灣的未必適用於法國,只要我還是個友善願意幫助他人的人、只要我還能在法國社會上找到一絲善意,像是有人為我拉門、按著電梯等我跑過來,那我就不會是一個人生活在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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