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向我們分享,他閱讀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時,聯想到陳綺貞〈流浪者之歌〉及其音樂錄影帶(以下簡稱MV)的事。數日前趁著網路書店折價活動,購入了去年十月剛出的新譯版《流浪者之歌》,閱讀過程中,便時時將綺貞的歌放在心裡,留意小說與歌詞間可能的互文之處。幾天下來,累積了一點想法,希望與大家分享。另外,眾所周知在本屆金曲獎獲得了「最佳音樂錄影帶獎」的〈流浪者之歌〉MV,其跳躍式的敘事介於小說的鉅細靡遺與歌詞的朦朧抽象之間,不但是自成一格的二次創作,也相當適合作為一道橋樑連接二者,故亦將其納入討論。要事先強調的是,以下心得並非有意指出小說影響了歌曲、歌曲取源於小說,純粹是從一個讀者、聽眾的角度,因感受其中的「交集」而想試著討論,試著讓它們彼此補充、互相闡發,如此而已。說得好與不好、可通或無理,還請大家不吝指教,謝謝。 

(依據的文本是:

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臺北:遠流,201310月)

陳綺貞〈流浪者之歌〉,歌詞及其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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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翻攝自《流浪者之歌》封面)

 

先從小說談起。 

《流浪者之歌》敘述男主角悉達塔一生的經歷:他從一個婆羅門子弟、雲遊苦行的沙門、一度蒙佛陀親炙的求道者,成為戀人、商人、賭徒、酒鬼,然後是擺渡人、是位父親,最終被理解為聖人——如釋迦牟尼般的「大圓滿者」。這段生命旅程,實則即為一條求道之路。途中,悉達塔曾遭逢幾次關鍵時刻,事後回顧,那都是他人生的轉捩點,意義重大。其中一次,情境大略如下: 

婉拒皈依佛法、選擇親身體驗世俗人生之後,悉達塔向一位名妓學習愛慾,向一位商人學習貿易。定居城市,歷經多年凡塵生活,他在不自覺中失去了早先以旁觀者態度面對俗世的清醒,失去了原本從超然觀點視平庸日常為一場遊戲的能力,而逐漸陷落於酒色財氣,成了暴戾的酒鬼、瘋狂的賭徒。終於有一夜,他無可遁逃地意識到自己麻木、疲軟、癡愚的心靈狀態,回顧、省思過去那段不知價值何在、沒有意義的生活,痛苦地感受失望失落,徹底厭棄悉達塔這個墮落、污穢的存在。他覺得自己走到了盡頭,眼前,只剩下唯一一條路——通往死亡。 

悉達塔離開城市進入樹林,在河水岸邊,感到「再也沒有目標了,除了深刻而痛苦的渴望,希望從身上抖落這整個荒蕪的夢境,吞下自己這杯乏味的酒,結束這可悲又可恥的一生。」他想沉入水裡,「永遠沉淪」。(以上,見小說中〈輪迴〉一章以及次章〈岸〉之開頭;括號內引文出自頁151152 

這個段落被安排在整本書的中間,實際上也即是悉達塔生命裡最關鍵的轉折處,是絕望與希望、死亡與新生的一線之隔。此時悉達塔肩靠著手扶著的,是一棵低垂的椰子樹;更早之前,當其反顧一生、省視過往的那夜,他坐在自家林園中,頭上是棵芒果樹。 

朋友們想必已然猜到我接下來要說什麼了——「我的肩膀  揹記憶的包裹/流浪到大樹下終於解脫」,〈流浪者之歌〉開頭敘述的情境,是不是相當符合悉達塔生命轉關處的場景呢?而我們也不免猜想,此一情景的古老原型,當為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的傳說。他們的共通點是:悉達塔、歌詞中的「我」與佛陀,皆經歷過一段或長或短的艱難旅程,肩上、心底累積了沈重行囊難以卸下,此時遭遇的大樹,便成為他們好不容易暫得依靠、歇息的一個驛站。由於只是驛站,所以並非終點,而必然將再次出發;停留的意義除了休息,更重要的是整理行囊和決定方向,回顧過往和開展未來;因為坐落於艱困時分,這棵樹便對旅人接下來的路途,有著關鍵性的影響。 

歌詞雖雲在樹下「解脫」,但從後面的吶喊、徬徨、困惑中,我們可以推斷此處所謂「解脫」,並非如佛陀之大徹大悟,或者死亡之一了百了,而主要是指長久地肩負包裹、受困枷鎖後,能得一大樹暫時依靠、暫緩痛苦的輕鬆感有如「解脫」。但我們也不妨將之理解為:這是一個開端,通往作為終點的「解脫」。終點可能只在一瞬間,例如頓悟或死亡,然而並非一蹴可幾,始終需要一段由前往至抵達的過程,長如佛陀入定數十日,短如悉達塔之一夜掙扎——此過程便於樹下完成。〈流浪者之歌〉MV所呈現的,即為三位角色的「樹下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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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出自〈流浪者之歌〉MV) 

 

青年在擁擠的車廂登場,逼仄的空間如同他受困的生活。工作不如意,大街上垂頭喪氣,但回到屬於自己的房間,褪下西裝革履他化妝對鏡擺弄窈窕姿態,全然地沈浸其中。牆上貼著一張張從報章雜誌裡剪下的女性頭像,鏡子旁掛著標示他房仲業者身份的識別證,顯得孤零零十分突兀。一邊是內心的斗室中嚮往的模範,一邊則是陽光下包裝給眾人審視的規格化樣貌,其中顯現了自在與壓迫、認同與扮演的強烈對比。像白晝黑夜交替,青年於兩個世界間轉換外在形貌,關燈出門亮麗地走入燈火輝煌的城市街道,瀏覽櫥窗中光鮮的展示品,如同眾多普通女性之所為,那樣自由、自在、自然。但大街的轉角成為他此行的轉關,嫣然一笑換來的是被拖進巷弄一陣暴打。我們不知道那名男子是否曾與青年有段過節,或者單純對於其「扮裝」深具偏見,總之,他揮出的拳頭毫不留情,彷彿青年生活中所有壓迫的具體化、一切不自由的總和。因此,當青年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悲憤的吶喊,他反抗的對象並非只是那個男人,而是這個不友善、沒希望的世間。 

相對於青年故事的起伏激烈,孕婦的生活安靜得近乎無聲。她從牀上醒來,一個人,表情苦悶,但摸了摸鼓脹的肚皮,便泛起一抹微笑。她在廚房出神,一個人,若有所思忽略食物已經沸騰。她喫飯,她上街,還是一個人,走入畫室解下浴袍躺成被臨摹的女性模特兒戴上專業笑容,雖然被多人圍繞同處一室,但他們各自待在自己的位置,並不發生主體與主體間的互動,因此,她終究還是一個人。 

鰥夫的生活也是一個人,但從前曾是兩人。對於愛妻去了天國,他說:「這樣,你也可以自由了。」為妻子感到高興的樣子。他自然祝福著妻子,但這句話也非常重要地起著自我寬慰的作用;他要告訴自己、說服自己,愛妻離開是前往一個更美好的國度,無須傷悲。他取下她指上的婚戒,象徵誓約的婚戒,在出殯後獨自坐對亡妻遺照時被鏡頭特寫的婚戒。我們看見愛與束縛的一體兩面,假如死亡是自由是完成,則留下的老先生便並非自由,亦仍受誓約束縛,他的生命本身即為一隻巨大的戒指不容掙脫。對此,他心甘情願,卻仍不免因而感到疼痛。有件重要的事未做,他到理髮館整理儀容,整裝出門。老先生踽踽獨行,心不在焉,手中提袋碰了路邊腳踏車一下,他趕緊探頭審視;途中遇雨,屋簷下他將提袋緊緊環抱胸前,同為躲雨的一對女學生在旁談天說笑,襯出老人家形隻影單;飯館用餐,開動前恭敬地朝提袋打招呼示意,尤見其內心之慎重程度。從故事後面我們知道,袋中所盛,是老先生亡妻的骨灰罈,亦即這一路上他珍視的、擁抱的、為之安排一個獨立座位的,是摯愛留下的肉身灰燼。與其說老先生種種舉動為「事死如事生」,毋寧說在他心目中,妻子仍舊安然健在,並且如影隨形,未曾離開。此與殘酷的現實相對照,老先生一言一行背後,該是滿滿的、沉甸甸的哀傷吧! 

儘管遭遇不同、困境不同、情感強度與表達方式各異,他們同樣處於人生的艱難時刻——自我認同與社會觀唸的相左,獨自肩負一個新生命的重責大任,痛失摯愛又難以放手的煎熬拉扯。隨之而來,當是必然的徬徨困惑、苦痛掙扎,是模糊眼前路喪失方向,甚至落入絕望的幽谷沒有出口。MV中,青年關燈出門跳接孕婦離開畫室,走路的孕婦又下接獨行的鰥夫,動作的延續象徵三人雖身處不同時空,卻走在同一條道上;困境成了無涯荒野,他們同為失去故鄉、未知前程的流浪者,〈流浪者之歌〉,便是迷途中人共通的沈痛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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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圖出自〈流浪者之歌〉MV)

 

  「我的肩膀  揹記憶的包裹

  流浪到大樹下終於解脫

  希望若是有  絕望若是有

  不要像  風吹過連痕跡都不留

 

  我的雙腳  太沈重的枷鎖

  越不過  曾經犯的每個錯

  希望若是有  絕望若是有

  怎麼會  換不回最初的承諾」 

扛著難以負荷的心靈包裹,受縛於無可遁逃的肉身枷鎖,流浪者面對過去至今累積的錯誤、罪疚、懊悔,找不到卸除、消解的可能,因為它們已經化為自身組成成份——「我」的存在即是罪業,是苦難,是無止盡的傷悲。意識到此一狀態,怎能不徬徨失措?懷疑起前方等待自己的,會是希望或者絕望?沒有任何可供辨別的線索,尤其當一切努力也無法換回出發時許下的「最初的承諾」,希望便顯得如此渺茫。這般徹底否定自我的情緒和認知,亦與《流浪者之歌》悉達塔在岸旁樹下的內心交戰,如出一轍。流浪者們——悉達塔、「我」和MV三位角色——往往在絕望與希望間徘徊,但更多時候,是困在絕望中呼喊希望、淹沒於黑暗裡尋覓光明。

 

  「撐住我 

  落葉離開後頻頻回頭

  撐住我  止不住的墜落

  撐住我  讓我真正停留

  擁抱你  作完一場美夢

 

  撐住我  狂風暴雨我都不逃脫

  撐住我  為你擋下所有詛咒

  撐住我  眼淚不再流

  擁抱你  作完一場美夢」 

流浪者究竟在呼喚什麼?是什麼能夠「撐住」迷途之人無止盡的墜落、讓他們得以真正地停留?此處歌詞「落葉」的譬喻令我想起小說中,悉達塔對其戀人說的一段話:「大多數的人就像落葉一般,在空中飄啊轉的,搖擺著翩翩落地。然而其他人,少數人,卻有如星辰,走在穩定的軌道上,無風可及,他們的內心有著自己的規則和道路。」(頁129)什麼將落葉與星辰遙遙區分開來?其一是高度:星辰所在的位置「無風可及」,不受他者影響,因此可以維持穩定,落葉則不能免於風和空氣的吹拂、摩擦,而身不由主地飄轉擺盪;其二,星辰有著「穩定的軌道」,恆常堅持依照固定路徑行走,相對地,落葉既已在空中不由自主,也就無能保持穩定的方向了。 

回到被譬喻的人們身上,「高度」非指身份或階級,「軌道」亦不關乎職業和生活方式——這些都是外加的,像衣帽可以穿脫戴換,如悉達塔一生多次的轉變;這些外在的、無常的狀態,不足以使人穩若星辰,它們能夠被取得,也可能被剝奪。唯有把握一種高度超越庸常、軌道內在己心的價值,或稱為「神」,或喚為「道」,一份全心全意投入其中的信仰,纔能夠「撐住」流浪者「止不住的墜落」,在飄浮擺盪、身不由主的時刻安頓自我,「真正停留」。價值信仰的作用,如同小說中悉達塔對其戀人所說:「在你內心有種平靜和依歸,是你隨時都能走進去,覺得自在的地方,就像我也能這麼做。很少人內心有這樣的地方,但其實所有的人都能擁有。」(頁129 

若更宏觀地看,則「落葉」譬喻並不限於迷途之人,而適用於我們每一個人。以內心價值信仰的有無來說,不會有人呱呱墜地便是「星辰」,人人皆為落葉:離枝是出生,落地即死亡,生命的全過程就在空中飄盪,無處掛搭。原以為能掌控的路線,被風一吹便遠遠偏離;本以為陽光的照拂會永遠持續,烏雲之後往往接著暴雨;不斷體驗到自身的輕薄渺小,不斷被提醒命運之無可遁逃,直至落地長眠那一刻。 

以落葉喻人生,自是單從生命之苦的一面看,但河岸邊的悉達塔、歌詞中的「我」、MV裡三位角色,不都正深深地感受著自己飄浮搖晃失去重心的狀態嗎?正因為苦痛之無可避免,故必定需要一種價值、一份信仰的支撐,讓自己在生命裡有所依靠,此所謂「真正停留」——若缺乏心中的「道」或「神」,人生便只是一個永恆墜落的過程,匆匆走一遭彷彿未曾存在過。而呼喊、尋覓、喚醒這份價值,不單為了自我心靈的安頓,更因為唯有先穩住自身,才能堅強地「擁抱你」,不懼狂風暴雨、停止哭哭啼啼,為「你」擋下一切災厄詛咒,盡全力讓人生大夢由苦轉甜,雖然終究要醒,還是願意一起作完這場美夢。在這段歌詞吶喊的過程中,我們看見「你」對「我」的意義非同一般,儘管「頻頻回頭」難以放下沈重的行囊與枷鎖,但漸漸地,先前的罪疚與懊悔退到了一旁,代之以對於希望、信仰強烈地呼求,對於絕望、徬徨堅決地反抗。「你」是如此重要,讓「我」暫且擱置自身的殘缺與罪孽,為「你」勇敢一回。 

MV中三位角色經歷各自的苦難,最終所以能夠走出「樹下」、停止流浪,也因為他們都有著重要的「你」:當孕婦打開作為禮物收下的畫,她就確認了內心依歸之所在。和先前在畫室裡鏡頭帶到的那些畫,以孕婦本人為描繪對象不同,這幅畫僅用最簡單的黑白線條勾勒她的輪廓,而將全副心力放在肚中嬰孩上,厚厚的油彩讓寶寶微微發著光像一顆初昇的太陽。她將畫掛到牆上,背對著牆看書,這一幕,彷彿肚中嬰孩成為她堅實的靠山。MV後頭,她所以說「我一個人也可以沒有問題」,即因真正地瞭解了自己其實不是「一個人」;她不再只是一位大著肚子的女人,而是付出己身滋養一個新生命的母親,如何不令人覺得美麗? 

出於本能,孕婦不斷重複的動作是撫摸肚子,青年則不同——他一直在照鏡子,車廂裡、房間中、浴室內;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儀容,也關注過路女性的打扮。他的生命癥結就是自己,他的自我認同與外貌裝扮緊密連結。當一夜苦難過去,鼻青臉腫的他將衣物清洗乾淨,掛在室外晾乾。若說衣裝是青年內心價值的具體外現,承載著他對自我的認同,那麼就如隨風搖擺的連身裙會漸漸乾燥,恢復原本的潔淨清爽,他的信仰也將在歇息之後,回歸平靜穩定。再度換上亮麗的衣著,他立在門口,略顯猶疑,但隨即露出自信的笑容,挺起胸膛朝前走去。青年撐持著自己,擁抱的對象也是自己,那麼好看的自己,即使可能還會受傷,仍情願繼續做自己。傷口痊癒後的心靈,變得更加堅韌了。 

三人之中,老先生的情況最為特殊。他的困境源於一生相擁著、為彼此擋風遮雨的「你」——深愛的妻子——先一步離去,生命頓失重心。他內心的依歸猶在,但此時此刻,那份愛更像一個牢籠鎖住他的生活。老先生要做的,是放手,是擁抱眼前沒了妻子的世界,他獨自展開的這趟旅程,就是最後的告別。在看得見富士山的水岸邊,他溫柔地撫著骨灰罈,落下一滴清淚。我們看見他的表情充滿不捨,畢生澆灌而成的愛該是多麼巨大,要與所愛之人永遠地告別,內心掙扎會是多麼痛苦。但他終究做到了,高舉的手盛起過往時光的灰燼撒入空中,在代表一個民族古老信仰的富士山的見證下,解開亡妻最後的肉身枷鎖,令她得以自由,也釋放了自己的喜悅與哀傷。一個富士山的空拍鏡頭,一幕老先生仰望山嶽的臉龐,從此以往,他的愛仍會像壯偉的神山堅定不移,但不被這份感情束縛而停滯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他說:「我可以釋懷了。」 

回頭來看《流浪者之歌》,當悉達塔將要鬆手讓自己沉入水中的那刻,「這時從他心靈偏僻角落,自他疲累生命的過往傳來一個聲響,那是一個字,一個音節,是他不假思索就能含糊默唸的,是婆羅門禱詞的恆常開端與結尾,神聖的『唵』,代表著許多意義如『圓滿』或是『完整』。而在這一刻,因為這『唵』觸及悉達塔的耳朵,他沉睡的心靈突然醒來,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愚蠢。」(頁152-153)原先的絕望煙消雲散,內心如大夢初醒,身體因而徹底放鬆,悉達塔倚著大樹,沉沉睡去。 

喚醒悉達塔、撐住MV三位角色的那份價值,其實一直都在他們心中,只不過被遺忘、被矇蔽或者受了點傷,一旦時機來臨,或聽聞呼喊,或自動歸來,它便會像太陽一般昇起,照耀你,曬乾你濕淋淋的衣衫,溫暖你整個世界——所謂「我欲仁,斯仁至矣」。 

〈流浪者之歌〉中的「我」,最後這麼說:

 

  「快樂若是有

  傷心若是有

  眼淚灌溉

  不枉愛過」 

無論喜極而泣或悲傷落淚,滋養也好毒害也罷,生命皆由淚水灌溉,生命之樹長成何種樣態,取決於你付出、獲得了怎麼樣的愛。淚水、成長與愛,是不可分割之一體,「我」全部接受、全都肯定。 

歌詞將流浪者在絕望與希望間的掙扎歸結於愛——這個最原初的,同時也是最終極的答案。而關於愛,《流浪者之歌》中悉達塔有個特別的見解:「我們這一類人也許不會愛人。童稚之人可以,這是他們的神祕之處。」(頁131)所謂「童稚之人」,實則即指一般人,擁有最平凡不過的優點和缺點、喜樂與愛憎。當時的悉達塔仍以一種方外的、旁觀者的眼光看待他們,感到既欣賞又輕視。然而有一點是他無可否認的,即童稚之人最神祕的地方:他們能夠愛人,此為當時之悉達塔辦不到的。直至後來,他在死亡面前喚醒失落已久的信仰,隨即成為一位擺渡人,後半生歲月裡專注地向河流學習,最終自己也成為河流般足以涵納宇宙的存在;他不但懂得了愛,更且能愛所有一切,目光穿透時空的表象而視世間萬物為一體,肯定一切存在皆具價值,所有狀態皆為圓滿。這樣的愛,超越了屬於「童稚之人」的愛,但依然包含、肯定他們的愛。自然,小說描述的此一境界,對一般人而言不易達成,亦非歌詞訴說的情態,但我們倒能在MV中獲得類似的啟示——透過前文一直省略不提的新疆牧民。 

MV前段,孕婦起牀下接老先生對愛妻告別,新生與死亡間的快速跳躍,讓人措手不及,也呈現了由生至死的自然歷程,不免令人傷感。至後段,最先談話的卻是老先生,然後才輪到孕婦,此處死生順序顛倒,強調的是死亡之後仍有新生,落葉腐爛亦可供新芽作養分,頗有寬慰人心之意味。緊接著,牧民說了一段話,視生命流轉如季節變換,純屬自然,不必強求亦無須感傷,呼應著MV中段,牧民在馬背上倒下,爐上壺水正好燒開,象徵一般視作人生大慟的死亡,不過就像火上燒水,溫度夠了、時間到了,自然會沸騰。再倒帶回MV開頭,首先登場的便是陽光下樹林裡的牧民,由他所代表的自然律則起頭,彷彿往後展示的生命故事,其實都同在一個圓滿、整全的「道」之中,受到無法覺察的溫柔看顧(此意亦可見於MV後段牆上照片擺放的相對位置,牧民的照片正好在中央上方,一個比較高、能夠同時無遮蔽地觀照其他三張照片的位置)。因此,無論是不是流浪者,無論在荒野徬徨或於樹下解脫,無論是落葉、是星辰,無論笑著、哭著、悲傷、快樂,都是這個「道」、這個宇宙整體的一部分,盡力去活、盡情去愛吧!存在皆具價值,一切皆為圓滿。 

新疆牧民這個角色可說是〈流浪者之歌〉MV的神來之筆,若少了他,儘管另外三位角色的故事依舊動人,整體而言卻不免顯得平凡許多。在《流浪者之歌》的參照下,我認為這個角色頗為符合小說中最後彰顯的境界,而能夠與小說相呼應。「每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見過  愛過的一切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  生活/仍不停地回到他身上  所拖著的那個世界去」——用這段出現在MV開頭的話來說,一般人(例如青年、孕婦、鰥夫)擁有「兩個世界」的分別,對牧民而言並不存在,他拖著的世界與他生活的世界並無區隔,同樣是他存在的「這個世界」,因為他愛著世間一切。但這並非表示牧民一角溢出了〈流浪者之歌〉的範圍,作為一種可能,他已蘊含在歌詞的徬徨吶喊之中,如同悉達塔必須先親身經歷過「童稚之人」的生活才終於體悟到萬物圓融的境界,MV中三位身陷困頓的流浪者,也有擁抱天地一體的可能,將「兩個世界」化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 

從聽眾、讀者的角度說,〈流浪者之歌〉聚焦於迷途之人徬徨絕望中聲嘶力竭地對希望、對信仰的呼喚,而人活一世往往不能——應該說幾乎不可能避免遭遇類似的時刻,於是人人都可因這首歌引動回憶,對這首歌產生共鳴,自覺或不可自拔地回到記憶的現場再次成為流浪者,再次品嚐絕望,再次苦盡甘來而充滿力量——英文歌名“Gypsy in memory”提醒了我們最重要、最強大的東西就在記憶裡,也就一直存在我們心底,荒野上永遠找得著那棵棲身的大樹,呼喚它、拂拭它、親近它,不要害怕生命旅程中的艱難時刻,如青年、孕婦和老先生,如悉達塔,沒有永遠的流浪者:「幸福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它,它就來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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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楊牧:〈But Love Me For Love’s Sake〉,《葉珊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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