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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社會主流價值體系定義的「成功人士」身份行走多年,如今,吳正錫站在生命的分岔路口,徘徊猶疑。

 

將吳正錫推到這一步的,是其妻子沒來由新生的腦部腫瘤。我們無從得知他此前的生活樣態,或許能推斷大抵不出富足、安穩、重複的平凡日常,無論如何,與妻子患病後醫院公司兩頭奔波、心力交瘁的情況相比,自是判若雲泥。生活急轉彎,照顧病妻成為吳正錫的一個重擔,然而於此同時,他面對公司新進下屬秋恩珠,自己內心竟也長出了一發不可收拾、日漸膨脹的情慾。

 

腫瘤有形,可以動手術切除,但擴散的癌細胞已侵入體內,如同吳正錫夫妻間淡漠的情感瀰漫為日常,兩者都無法完全治癒,只能延緩疼痛,維持表面的平靜。如果說遛狗和保養單車兩種不同活動,僅是兩人性格上的某種暗示,則餐桌那一場戲便展現了兩人互動的真實狀況:對於彼此的習性——蘿蔔的切塊大小、衣服的洗滌方式等生活細節——瞭如指掌,卻缺乏真正的內心交流。妻子的心思全在小狗身上,但吳正錫似乎根本不把小狗當回事,面對她的陪葬要求,他不加思索一口答應,令觀眾和她同樣錯愕,究竟該將這樣的舉動理解為深情呢?還是絕情呢?至於病房中的衝突,「快睡快睡!」「酒哪來的?」「病人別喝酒。」「是不是希望我快點死?」「妳要這樣鬧整晚嗎?」「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只是各說各話、毫無交集。之後在別墅中,更將兩人間的距離殘忍地呈現出來:即使兩具肉身緊密貼合,她也擁抱不到他。真正的他,其實根本不在這個房間、這張床上。

 

情慾無形,不可捉摸,但卻不可否認地真實存在著。吳正錫對妻子已然失去了欲望,對應召女郎則毫無感情,唯有秋恩珠是情慾的完美綜合體,教他難以抗拒。那天秋恩珠奔入正要關門的電梯,像個預兆,預告她將闖入吳正錫已近閉鎖的心靈,在他的人生關門前,帶來另一種可能。最初,似乎只是吳正錫單方面地窺視:在電梯裡,在他獨立的辦公室,在公司會議上,在那小小盆栽後頭「躲」著,凝望一層玻璃之外她的背影、側臉——然後她回頭了,發現來自盆栽後的目光,撥撥頭髮,巧笑倩兮。曖昧的視線持續累積,到靈堂那場戲,吳正錫投向秋恩珠身體的目光,已明顯帶有欲望成份(實則於此之前,他已在腦中演練過更加越界的畫面)。悼念死者、氣氛哀矜的喪禮場合,抑制不住的情慾從禮制框架的縫隙間潺潺湧溢,正如秋恩珠彎身行禮時,領口露出的陰影。電梯前辭別一段,秋恩珠鞠躬,前行,又回頭鞠了個躬,步入電梯,微笑望著吳正錫;他的目光則從頭到尾沒離開過她。先前總是偶然連上就瞬間斷開的視線,如今橋樑般接了起來,在鏡頭切換所凸顯的眼神流轉間,我們明確地感知:有些什麼已悄悄地滋長蔓生,再也無法掩飾了。

 

那樣深長的對視,第一次發生,是在公司慶功宴後吳正錫搭車先行離開時。人群如兩道潮水分合,秋恩珠凝定不動,在浪中時隱時現。他們不約而同地目送著彼此,終於產生強大的牽引力,使得原本要去醫院照顧妻子的他,下了「回頭」指令,甚至不惜連下兩回。儘管這一晚他們終究失散,但從要求司機調轉車頭那一刻起,秋恩珠便正式成為吳正錫心中一個特殊的存在。得知她將結婚時他愕然的表情,雖然僅短短一瞬,卻無疑透露了背後的失落。他是如此地在意著她,像不願面對事實般逃避參加其婚禮,主動安排出差(結果顯示是趟難熬的旅程)。但即使遠離具體的人,身在他方的吳正錫仍然躲不開秋恩珠的名字,更關鍵地,揮不去腦海裡她的音容笑貌。現實中逃離的他白天觀賞現代芭蕾舞團重新詮釋的希臘神話“Orpheus and Eurydice”,此一預示其自身狀況的喪妻故事,然而到了夜裡,夢的舞台上他並非如Orpheus入冥府試圖挽回亡妻,卻猶在拚命追逐嫁作人婦的秋恩珠。一趟車程,一段夢境,明白展示她的存在如何巨大,足以將他自原本的生活軌道拉開,邁往另一條未知的道路。

 

回到電影開頭,黑色的出殯隊伍朝死亡的方向行進,吳正錫卻轉身回頭,望向後方唯一未著喪服而身穿紅色上衣的秋恩珠,彷若凝視一朵綻放生命的鮮花。看完電影,我們知道這一段應非實際發生的事件,而是吳正錫的夢境或想像,以之作為第一場戲,當有開宗明義地揭示主題的作用。吳正錫的精神出軌歷程擔負整個故事的主軸,但這絕非僅僅是表面看上去那樣「愛我還是她」的選擇,而包含著更關乎生命本質的意義。

 

在吳正錫任職的化妝品公司的會議上,他們討論著一種清潔陰道的產品。這清潔劑的效果雖然頗佳,卻有一項重大問題:殘留物質無法隨尿液排出體外,勢必會引發病症。排泄功能是維持生命的重要機制,順利將體內的有毒物質排除,才能健康地活著。生理上如此,心理上又何嘗不是這樣?負面情緒自不必說,就是歡欣喜悅,若無法適當表達而必須完全壓抑,恐怕也不免生病。

 

以生理喻心理,排泄機能的失去控制,在吳氏夫妻身上無疑有其象徵意涵。吳正錫老化的攝護腺,導致他必須仰賴導尿管才有辦法排尿。多數時候,他只能與那些蓄積在體內過多的水分和廢物共存,無法自行釋放。對應至他深幽的內心世界,總是封閉,彷彿隔著厚重密實的圍牆,不向外頭發出一點聲響。面對生活劇變和接踵而來的狀況,我們幾乎看不到吳正錫有較大的情緒反應,或任何抒發感受的溝通對話。與女兒和小姨毫不保留的情感流露和言語反應形成強烈對比,他能夠面不改色地將妻子送入火化爐;寧可自己深夜獨酌、他人問話時沉默以對,也不展現內心的想法。吳正錫就是這樣一個極度克制,甚至過度壓抑的人。或許最初是個性使然,令他「不擅」表達,但經年累月自我抑制的結果,可能已變成「不會」表達、「無法」表達了。生理問題猶有醫療設備能夠幫上一點忙,心理的淤塞無從疏導,卻該如何是好呢?

 

與丈夫的狀況正相反,吳妻丁氏因為癌症而大小便失禁,進食也會嘔吐,無論營養或毒素皆被身體排除,令她外表憔悴,內心痛苦。腫瘤復發以來,她像一間門窗洞開的房子,屋宇內外的一切都迅速地剝落、消逝,健康活力被吞噬了,豐盈血肉萎縮了,心頭所愛也遠離了……時間偷走這些,最終將完整地奪去她身為人的時間。在那之前,她幾乎喪失身為人的尊嚴,從掩面流淚到癱軟著哭喊「對不起」,彷彿自己已不該活於世上——而這竟成為丈夫被女兒問及「愛不愛媽媽」時他所看見的記憶現場!人生實難,面對流逝的一切,她唯有透過宗教的力量,尋求超越死亡黑洞之可能,企望獲致內在的寧靜。

 

家庭與職場是吳正錫生活的兩個世界,如今家庭這邊壓抑封閉沒有出口,濃厚的死亡氣息瀰漫其中,只有身處職場時,他才會偶爾露出一絲笑容。相對於無法控制的妻子的病情,公司的行銷企劃、產品上市乃至於慶功安排都必須通過他的認可,在上司和下屬面前也備受尊敬。對他而言,職場是個充滿安全感的地方,因為他總能有序地掌握一切——除了秋恩珠之外的一切。

 

秋恩珠進入吳正錫的生命原是意外,隨著時間,這意外逐漸發展為例外,在他長鏡頭式的,寫實的,緩慢、規律卻蒼白的生活中,加入了鏡頭切換與剪接,讓意象流動起來,為畫面添上迷離光暈夢幻色彩。在秋恩珠面前,吳正錫有了明顯的情緒起伏:他因她工作上的疏失勃然大怒,也為兩人並肩同行時一個簡單的眼神交流,露出發自內心的圓滿笑容;而在她看不見的夢境和幻想中,他的欲望蔓生,荒瘠土地上開出誘人紅花,色澤豔麗,芳香四溢,花瓣豐滿,卻可望不可及,令他既歡愉又煎熬。如同夜店慶功那幕,繁華喧囂無法阻止吳正錫漸漸睡去,唯獨秋恩珠的盈盈笑語、甜美嗓音,她裙裾、身姿、長髮的飄舞旋扭,她輕咬手指、臉頰羞紅的模樣,像陽光撥開繚繞雲霧般穿越周圍的紛亂噪雜,將他溫柔喚醒,拉回到當下時空,秋恩珠的存在激盪起吳正錫體內最原始、最本然的情感和欲望,那些不可言說的剎那中,他煥發著生命力,重新活得具體,有血有肉,像個「人」。

 

在吳正錫經年累月高築的圍牆上,秋恩珠起初是個裂縫,讓許久未聞的新鮮空氣透了進來,最後她成為一個巨大的破口,穿過去,就會走上一條背離原本穩定生活、充滿風險、前途難料的小路,但那裡生機勃勃,芳草鮮美,風光明媚。與妻子所昭示不可避免的衰弱、死亡相反,對吳正錫而言,秋恩珠即象徵生命本身,是被馴化已久的他可以再次奔跑的原野,是步入老年的他抵禦時間的一線希望。

 

電影的韓文原名「화장」,既可指涉「化妝」,亦能解為「火葬」。一個詞彙竟有看似如此天差地遠的兩種意思,相當耐人尋味。放到故事脈絡中分別地看,化妝是對時間的抵抗,基本屬於生者之事,指向吳正錫的職場,和作為公司門面的秋恩珠;而火葬是接受時間的安排,自然針對死者,發生於吳正錫家庭內部,具體對象即吳妻丁氏。兩個端點形成兩條道路,一邊染著花朵的紅,另一邊撒滿骨灰的白,自吳正錫眼前鋪展開來。他會選擇擁抱美好青春,為自己蒼白的生命上妝?或者決定「就這樣了」,持續深入時間的焰火,一點一點地化為灰燼?當電影再次呈現想像的出殯隊伍,最終抉擇的時刻便要來臨。

 

秋恩珠對紅酒的品評:「在時間中累積的醇厚,初入口可能平淡,但滋味會逐漸擴散開來,越發柔順,越發深刻。」大抵即是她欣賞吳正錫的原因。從擁擠電梯中手背相觸時先縮回手,到最後直接驅車奔赴吳正錫的別墅,秋恩珠也像一瓶酒,蓄積了濃烈的情感亟欲傾倒,只待那雙手將自己打開。抵達別墅後沒有吳正錫的身影,但桌上備好的酒水和點心分明表示歡迎。她播出電話,等待回應。觀眾的心和她一起隨手機悶悶的振動聲持續懸著、懸著……,久了,終於隨她的眼淚一同落下。

 

吳正錫在最後一刻走出別墅的原因成為全片最關鍵的留白。我們不禁好奇,那個當下他體內與情慾對決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亦即在拋向秋恩珠的情慾的另一端,倒底是什麼「東西」形成的牆將他擋下了?有人說是道德倫理的疆界,有人說是規矩體制的圍欄,也有人說:因為吳正錫放不下原有的秩序井然的生活,像一隻長年被豢養的獸不願離開籠子回到自然世界。或許他發現妻子留下的皮夾中自己年輕時的照片,那曾經燦爛卻不知何時遺落了的笑容,反映出現實是個深淵一切終將被吞噬;或許如同最後一幕廣告案的選擇,比起模糊不清難以捉摸的「內在旅程」,能直觀感受眼見為憑的「外在面貌」更容易為消費者所接受,他也寧可壓縮自我需以求保有他人眼中的良好形象;又或許他掙扎著,執著與秋恩珠並肩走在光明清朗的天空下,怕只會耽誤了她的年華,放手離開才是真正的愛。沒有標準答案,其實更有意思。

 

想像的出殯隊伍中,吳正錫回頭凝望秋恩珠,這一次,遭到委婉拒絕的秋恩珠開著車超越了不走向任何目的地的吳正錫,將其拋諸腦後,去往他方開展自己的新生活。吳正錫的故事裡,秋恩珠始終是舞台幕後的名字,是昏暗房間內發光的秘密,是只在夢境和幻想中停蓄的朝雲行雨。

 

電影的中文譯名「花葬」,實則即是「葬花」:吳正錫終究選擇了灰白色的那條路,將生活中的花朵——秋恩珠及其引動的情慾——埋藏下葬至某個他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妻已火化,女兒嫁人,送小狗去安樂死的過程裡雖有機會反悔,畢竟沒有留下牠。踏出動物醫院最後一次回首,轉頭接起工作電話,面帶微笑神態自若。他是拒絕生命的人,穿著整齊無皺摺的乾淨西裝,走向一無所有的盡頭。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hxoNgNez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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