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強,你相信前世嗎?」潔安在湯池裡問著我。

是的,我們正一起泡湯。現在潔安裹著浴巾,裸著香肩,頭髮盤了起來,坐在我面前。裊裊散發蒸氣的溫熱泉水,讓她那白晢的肌膚通紅起來。

我也用浴巾裹著下半身,在她面前坐著。儘管我想要保持一點距離,我們的腳多少還是在水底裡貼著對方。

「以前是不大相信。」我說,想起死神告訴過我,我前世是欠著潔安的,現在我開始相信,我真的是欠她的,否則又怎會落得現在的下場?「現在總算相信了。」

「我也是。有時我在想,為什麼我們的生長環境和歷程明明就不太一樣,還能這麼有默契呢?而且還是在從未相處過的情況之下,這除了我們前世有關係才能解釋以外,沒有其他的解釋了吧?」潔安說。

「我想也是。」確實沒有更好的解釋。

「你覺得我們前世是什麼關係?」

「可能是仇人,不然怎麼我今世怎麼會……」說到這裡,我苦笑,沒能再說下去。

潔安理解地微笑,又說:「其實我這麼說,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一種類似麻麻的感覺……我不會說,反正就是好像在哪看過你。」

「大概是你被我電到了。」

潔安笑了打我一下:「怎麼可能,你又不帥,不像是會電到我的類型。」

「呿,不帥你幹嘛愛上我?」

「為什麼帥一定會愛上呢?」

「因為女的都喜歡型男帥哥,男的都喜歡美女正妹。」

「我覺得那只是人的一種劣根性。貪心的人才會執意愛上長得好看的人,非他們不愛。」

「好像有那麼點道理,卻似乎不會有那麼多人同意。」

「那我問你,如果我今天不是長這個樣子,你會愛上我嗎?」

我摸著下巴,看著潔安。

「天吶……你竟然在猶豫……」潔安眉毛糾在一塊,搖頭說:「算了,你畢竟是男人。」

「會。」我伸出手要她等等:「但前提是,必須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扮鬼臉;喫飯的時候會跟我扮肉麻情侶;明明比我厲害,卻想出鬼主意要跟我一起跑業務。」

潔安一怔,表情變得溫婉。

我淺淺一笑。

看來我欠她不少。

 

泡了舒服的溫泉,我與潔安一起蓋著綿被躺在牀上。

關上窗簾,燈也關掉,房間暗了許多,本來以為泡了溫泉會更容易入睡,我卻還是隻能對著天花板乾瞪眼。

一想到一睜眼,我就得送潔安回家,永遠告別她,我就覺得好浪費時間,想一直跟她說話。

潔安神啊,如果可以的話,讓潔安繼續跟我聊天吧。

「大強?」潔安突然開口。

「咦?」我嚇了一跳。

「你睡了嗎?」

「明明很累,可是睡不大著。」我坦白說。

「我也是。」

然後我們又沉默了。

「大強。」

「嗯。」

「我好累喔。」潔安的聲音像是在笑。

「我也是。」我也不住笑著。

「我有點捨不得睡。」

「我懂。」

「大強。」

「嗯。」

「你可以說,你愛我嗎?」

我漸漸收起笑容。

也許這是很簡單的一句話,我甚至可以敷衍地說,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我怕說了,我就更怕死了。

「大強。你不說也沒關係,但可以告訴我,如果有下輩子,你會愛我嗎?」

「會。」我不假思索。「到時你不要有男朋友。」

潔安咯咯地笑了。

「大強。」

「嗯。」

「我們不要做愛哦,好嗎?」

「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

「我們就這樣慢慢睡著。」

「當然好。」

我與潔安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我們睡著。

棉被底下,我們從沒鬆開對方的手。

 

我醒來以後,潔安似乎早就已經醒來,正在我旁邊看電視。

「現在幾點了?」我揉著惺忪的眼睛。好累。

「晚上七點多。」潔安回答。

「竟然這麼晚了。」我嘖嘖,趕緊坐了起來。

「要不要喫個東西,再回臺北?」潔安轉過頭問道。

「也好。」

我點點頭,簡單盥洗一下,便退出房間,載潔安到羅東夜市喫東西。

到羅東停好車後,由於剛停雨不久的關係,人羣有些稀罕,不過大部份的攤位似乎早已習慣宜蘭的多雨,繼續營業,有些有名的小喫攤位甚至還座無虛席。

於是我與潔安開始逛起來,我們邊走邊喫,或在攤販上喫,有雞爪、雞排、冷滷味、花生粉冰淇淋、羊肉湯……等等,兩個人像是情侶一樣,都只點一份,互相喂對方喫,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子。

肚子填飽後,我們很有默契地沒去提回臺北的話,誰也不願表達要離開的意思,整個羅東逛了整整兩圈,我們仍然不肯罷休,假裝我們才剛開始逛一樣。

直到潔安的手機響了。

潔安拿出手機,無奈地望了我一眼,不用我看她的手機螢幕,我就猜得到是誰打來的。

我作了接電話的動作,鬆開她的手,到路邊點起一根菸。

「喂……哦,我跟公司的人聚餐,為一位同事慶生,晚點就回去了……不用,同事會載我回去……真的不用了……好……好……嗯,掰掰。」

我吐了一口煙。

潔安把手機收回去,說:「他在我家,說要等我回去。」

我報以理解的笑容,點點頭,然後伸出手。

潔安搭上我的手,握得比剛剛還要用力。

我也加強一點力道。

這將是最後一次牽手。

 

離別前一刻若都不說話,那像是不斷地累積能量的炸彈,一不小心就會擦槍走火,兩敗俱傷。因此一路上我邊開車,邊刻意地找話題與潔安聊天,潔安大概也深諳這個道理,也拼命配合我說話,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

幸好不是假日,所以雪山隧道一點都不塞,我花一個小時多便駛到潔安家,刻意在她家前一百公尺遠左右停下。

「到囉。」我說。

「嗯。」

我們終究還是沉默起來,為了不要破壞一路上營造的感覺,不一會兒,我開口說話。

「跟你講一個祕密。」我轉過頭看著潔安。

「什麼祕密?」潔安看著我。

「其實我小時候,我以為神就是自己。」我含笑地說。

「你是說你是神?你也太自大了吧。」潔安帶著責備我的眼神,卻笑了。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有一個神。」我試著解釋。

「像守護神那樣?」

「不對。舉例來說,為什麼我們有那麼多字眼會用到『神』?像六神無主,為什麼要用六個『神』?不用其他的字?像屏氣凝神,幹嘛不用屏氣凝心?像目炫神迷,目炫魂迷……之類的。我們可以用的字這麼多,卻用上『神』這種字,表示其實自己是神。」我認真的說。

「那只是成語吧?你也想太多了。」

「請原諒那位小男孩好嗎?」我沒好氣地說。

「好啦。」潔安吐舌。

我繼續解釋:「後來我才明白,我小時候以為的那個意思,用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大概就是潛意識。」

「這樣說我就懂了。」潔安邊說邊點頭。

「所以我有一個怪癖,就是偶爾會在心裡祈禱『某某神』,請不要這麼對我,『某某神』拜託去做吧!『某某神』求求你,之類的。」我做出祈禱的動作。

「某某是指對方的名字嗎?」

「沒錯,像我有『大強神』,你也有『潔安神』。」我咧嘴而笑。

「聽起來滿有趣的。」潔安彎起嘴角。

「平常我都在心裡祈禱,不過現在我要說出來了。」說完,我伸出雙手,兩隻手捧著她的手,潔安為我的動作笑得更開心了。

我閉上眼睛,開始說:「潔安神啊,我以我的生命拜託您,即使在未來少了我的陪伴,她還是一樣可以很幸福,並且與他未來的老公一直走下去,永遠順遂圓滿。」我的聲音有些哽咽:「這一輩子認識她是我的福氣,可惜我沒辦法給她幸福,您一定要,絕對要,讓她幸福一輩子……一輩子……」

因為我愛她。我在心裡說。

「謝謝你。」潔安的笑意很深。

「不會。」而我也是。

她打開車門,逕自地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不願再停留,發動引擊,迴車而去。

一路上,我的視線一直是矇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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