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自从大明里开筱真后,筱真一直觉得,好像什么空空的。那种感觉像是喝醉的隔天,只隐约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就是想不起任何事情。

她只记得,那天考试的时候,无缘无故站在一个事故现场发愣,走到路边检查自己的包包,才想起今天是考试的日子。

顺利考完试,她回到家,进自己的房间,赫然发现和式桌躺著一朵玫瑰花。那是大明遗忘的,她并不记得她有买玫瑰花,也很纳闷为什么它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玫瑰花令她想起那个不好的回忆,同时也带来甜蜜的感觉,对她来说,有很深远的复杂意义。

尽管它的来历让她相当困惑,她并没有扔掉它,反而呵护似地保存它,为此还买了替花朵保湿的水枪,并且固定换水。

这几天来,她都会花一些时间,坐在玫瑰花面前,欣赏它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她越看越喜欢,但也越来越好奇它会无故出现在家里?

她养成了随时要看到玫瑰花的习惯,上班的时候带著玫瑰花,在家里则把玫瑰花插在桌上,玫瑰花凋谢了就再买一朵,而且一次只买一朵。

她常常上班的时候会在楼下停留一会儿,不知在找什么似地东张西望,她也说不上为什么。

她常常一个人跑去面馆吃面,坐在二人座位,吃到一半会无意识地抬起头看对面空位。

她常梦到有一个人牵著她的手,她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印象中一直是无脸的男人,可是她并不讨厌,她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感觉。梦醒的时候,她仍然可以感觉到手里的温度、力道和触感,那是如此的真实,仿佛那个人只是暂时离开她身边,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不是曾经爱著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每当想到这件事,她就会焦虑起来,因为这种感觉很陌生,可是又很熟悉。

如果真的爱过一个人,为什么连长相和名字都记不起来?

如果真的没有爱过一个人,为什么思念著某人的感觉会如此强烈?

如此矛盾的心情腾在心中,她放不下去,也没理由提起。

最后她决定试著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她真的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又觉得很讽刺。

所以她不再想了,也不愿在想了,任凭这莫名的悬念随著生活淡去。

然而,事情却不如所愿。

这天,又到下班时间,筱真与晚班的人交接时,莉文随口说:「今天大明还是没来呀?你们该不会分手了吧?」

「你说谁?」筱真以为她听错。

「大明啊,你们不是在交往吗?」

「你哪听到的名字?他是我以前的国中同学。」筱真知道她似乎忘了一段记忆,有些不确定:「我应该没向妳提过吧?」

「可是,前一阵子妳不是跟一位常追妳的顾客在一起吗?他就叫大明啊!」

「妳是说我跟他交往?」筱真终于停下动作,睁大眼睛看著她。「他是有来过我们店里,但是我们没有相认啊!」

「那就奇怪了,我看你们还满甜蜜的,怎么……等等,该不会是他甩了妳,结果妳太伤心就失忆了?」

「怎么……可能?」筱真怎么想就是想不起任何事。不过她倒是想起玫瑰花,看来那朵玫瑰花是大明留下来的。

「我先走了。」筱真随便收拾一下,离开便利商店。

她无法了解莉文说的事实。如果前阵子她跟大明交往过,怎么会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很想跑去找大明,可是她根本无从找起,才慢慢地走在路上,试图想点什么。但无论她怎么回忆,她根本就想不起任何细枝末节。她也无法理解,若是以前那个大明跑来找自己,与自己交往一段时间,他又是怎么办到让自己一点记忆也没有的?

她不断地走,不断地走,越走越是有感触,但就是抓不住任何头绪。

她可以感觉到手掌有某个人的余温,嘴唇有柔软的触觉,头顶有被人摸过的感触,全身有被拥抱呵护的感觉,心底里有个人,但她就是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全身黑黑的,像是影子一样。

这些感觉明明就是那么真实,真实地错过一个人,她却连哭泣的冲动也没有,只是很难过。

不知不觉,她走了好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走到大明遇到他/她的公园,想休息一下再叫车回家。经过那张公园椅上,冥冥之中有一股吸引力,她又说不上为什么,直觉坐在椅子上。

未久,他/她出现了,她不确应他/她是从哪走过来,或是凭空出现。她看见他/她穿著暗紫西装,脸孔瞧不出是男是女,有些妖异,忍不住畏怯起来。

「我记得妳,妳怎么又出现了?」他/她露出诧异的眼神。

「你说你记得我?」筱真反而觉得有点荒唐,自己什么时候与这种人结识的?

「真没想到……一切是巧合吧。」他/她做出结论。

筱真一想到种种难以解释的事情,又见眼前的人似乎认得她,试著一问:「请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原来妳并不记得,那我就放心了。」他/她不打算解释。

「等等,你可以告诉我吗?我记不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那并不坏。」

「可是我想要知道,那对我很重要。」

他/她上下打量筱真,想了一下,才从西装暗袋拿出发条:「我想妳曾经向我借的是这个。」

「这是什么?」筱真看著他/她手上的发条,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万能发条,妳曾经用过这件东西。」

「我借过?」筱真拿起发条,完全没有印象。

「是的。既然妳我有缘,我不介意再借妳一次。」

「我只想知道我当初拿来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从我这借出的人很多,恕我无可奉告。不过最近倒是有个家伙挺有趣的。」

筱真猜想会不会就是大明,问道:「你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只有兴趣看那些人使用的过程,但没兴趣记他们是什么人。」他/她拿起发条对她说:「但这东西记得。」

「可以借我看看吗?」

他/她把发条递给筱真。

筱真把发条把玩一下,确定对这东西一点印象也没有,又问:「有办法可以查出来吗?」

「方法是有,不过按照惯例我不会让妳记住妳曾用这东西,也不会让妳记住我的存在,即使如此,妳还是要知道?」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知道。」筱真坚定地说。

「好吧。」他/她又从暗袋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形镜子,镜框跟发条一样是白色的。「这是万能镜子,可以让妳看见任何想见的人、事、物,再搭配这个发条,我想妳就可以知道事情的全貌,不过使用这两者的代价是,妳只能现在使用,而且用完后妳将忘记这一切。」

筱真从他/她手上拿走镜子,问:「我该怎么使用?」

「把发条安装在上面?」

「哪里。」

「任何地方。」

「然后呢?」

「上发条。」

筱真照他/她的话把发条安装在镜子边缘,迟疑了一下才转动发条,镜子竟然出现画面,筱真开始注视镜子里的画面。

镜子里开始浮现过去她记不起来的事情。

 

原来筱真确实从他/她身上借过发条,她的目的是要让大明再追一次自己。

她知道大明已经忘了她,可是她无法忘掉大明,始终无法藉著彼此都难过的回忆与对方相认,于是她决定让彼此重新认识自己。

 

筱真在大明车祸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大明。

十年过去了,筱真大学毕业后,顿时失去方向,迟迟无法决定怎样的工作可以成为她的志业。这十年以来,她一直很想念大明,但没办法在再看到他,思念的煎熬让她找不到解脱,曾经想过交个男友作为替代品却也办不到,仿佛她的心,在那时答应交往的时候,就已经交给大明,从此再也没拿回来过。

她很想知道大明恢复的如何?后来有没有交女朋友?是不是还喜欢她?会不会还想念她?她常常在心里问著。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她总觉得大明还在台北,在台北某个角落居住,做著某份工作,搞不好还有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

如果是这样也好。找一份可以接触人群的服务业,或许哪天就可以看到他,只要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好了。

于是她成为便利商店的店员,每天期待著,期待著遇到大明的那一天。

遇到大明的时候,她该主动向他打招呼吗?喂!大明,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不行,这样太做作。请问你是陈大明吗?你该不会忘记我了吧?似乎好一点,可是好像在装熟。不如一直盯著他看就好,他若记得自己,自然会想起来。她常常对著自动门演内心戏。

一年过去了,她告诉自己,不可能一年就可以遇到。两年过去了,她开始想对方是不是已经搬到其他地区,搞不好已经结婚,远在他乡忙碌地工作。接著第三年,她觉得可能曾经有遇过,只是在忙而没看见吧?

那么,往后的日子里,终于遇到他,又该怎么与他相认呢?某日,她望著自动门想起这个问题,竟然没来由哭起来,吓得同事赶紧递面纸给她。

他早就忘了自己吧?他肯定是忘了自己!是的,他根本没理由记得自己。认清这个事实,她才发现原来一直很想他。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决定做点事情,希望可以借由忙碌转移对大明的思念。她开始准备高普考。

这些日子以来,并不是没有追求者,不过她也没有打算对追求者一直苛刻下去,她在心里订下唯一一个条件,只要有人追她追超过三年,那么不管对方条件是如何,她都会义不容辞与对方交往,可惜至今没有人办到。

公务员的录取率相当低,第一年她没有录取,她知道这是正常的。就在准备第二年的考试时,她在便利商店遇到大明。

第一眼看到大明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她思念至今的那个人。尽管事隔十年,他的容貌已经改变,但她还是第一眼认出他来。

只见大明穿著笔挺的西装,梳著一头整齐的短发,走到饮料柜前挑选一样出来,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

直到他走到结帐区的柜台前,她才悄悄收回视线,按下哭泣的冲动,默默地为他结帐。

他果然没有认出她,她不为此难过,毕竟,都十年了。只要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好。

然后,他开始会出现在便利商店里,或解决午餐,或来乘凉。她有时会望著他在用餐区坐著的背影,想要过去与他相认,可她总是办不到。而十年以来累积的思念却像一缸满满的水,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了细碎的裂痕,使整缸水因为受不了压力而炸开,如洪流般淹没自己。

而大明始终没有认出她。

 

这天,大明又出现在便里商店,恰好他在结帐的时候忘了东西,她亲自把东西送到他座位上,同时,也把发条安在他身上,转动。

大明向她道谢以后,眼神霎时变的不太一样,她不太确定是不是出现变化,静静地等待大明的举动。

翌日,大明又出现了,这一次的态度有明显地不一样,他握著一朵玫瑰花,大声地向她表白心意。

她吓了一大跳,完全没想到他追求的模式竟然跟国中时期的他没两样,而且,他手中依然是拿著玫瑰花,玫瑰花会让她想到那一次的意外。一想起当时的画面,她深怕一旦从他手中接下玫瑰花,过去的历史又将重演。

即使她明白这只是她多余的担心,但害怕的心情像是反射动作一样使她抬不起嘴角,硬起心肠拒绝他,只愿他下一次不要再拿玫瑰花。

然而,他却像是著魔一样,每一次都握著玫瑰花。而她每一次见到玫瑰花,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不自觉地想起父亲和他出车祸的画面,仿佛是在警告她,要是她就此答应,日后必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她越来越感到焦虑害怕,渐渐后悔把发条安在他身上的事情,这根本就不是她应得的,她连向往爱情的资格也不配。

大明身上的发条每一次都停止旋转以后,她都会在他光顾的时候,找一个时间点偷偷重上发条。由于不能漏出破绽,她每一次只能转上一两圈,时间比大明在她身上用发条的周期还短,但也拜这所赐,可以让大明在不如她意的时候在几天后重来。

同样的手法出现四、五次以后,店长误以为她觉得很困扰,开始为她躯赶他,在无法解释的情况下她觉得很抱歉。

她没有任何机会再去接近大明,重新调校发条,因为后来店长都会为她阻挠大明的前进,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追,只能看著大明失望地回去。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也不愿再这样子,因为每一次看到大明失望的眼神,就如同一把刀刺进她的心房里。她已经伤害他太多次。

她给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那一次,店长竟然偷偷联络常来光顾的警察来,他也仍然拿著玫瑰花令她无法打破沉默。他难堪的眼神仿佛在责备她为什么要折摩他,她痛苦不已,在他被赶离开始,她选择另一个从没想过的选项──拿掉发条。

「你还好吗?我想那个厚脸皮的混蛋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店长对著她说。

筱真只是苦笑。心里想著该怎么借口离开。

「可以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吗?我出去跟他说一下。」筱真补充似地说:「他好像很难过?」

「不用啦,这种人就是没踢过铁板,才会这么无赖。」

筱真继续看著店长,有些许责备的成份。你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在心里叫道。

「好啦,就五分钟,少一分钟我就扣你一小时薪水。」

筱真只是微微一笑,往大明离去的方向追过去。大明落漠的背影很快出现在她眼底。

 

「不好意思。」她叫住他。

「什……什么事?」

「那个,我不知道我们店长真的会叫警察来,让你这么难堪,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没事,好的很,不用介意。」

「没事就好。希望你不要再这么做了。」她没说出口的是,不要再拿玫瑰花向她告白。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想都没想,大明冲口而出。

「为什么?我们并没有交集,我们也不是朋友的关系,你我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你还是要这么做?」她知道他的行为是发条的关系,不过她还是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觉得你很面熟,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吧?」

这个十年前就出现的答案让她有点意外,也有点心痛。

「一见钟情?那你钟情我哪里?」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佯怒道。

也许我们这一辈子已经错过机会。

筱真一步步逼上前,大明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你说啊?」筱真干脆揪著大明的领带,拖到她面前,并顺势抓著他的衣领。同时,扯下他肩后的发条。

只希望下辈子还能见到你。她终于知道,她早就失去爱人的能力。

「连这点都说不出来口就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所以不要这再做这种事了,我完全不会动心。」

她松开他,转身离开。

眼泪才流了出来。

 

「怎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筱真看自己曾经和大明像情侣一样,她看到大明不断地逗自己开心、看到两人手牵著手到处去玩、看到大明和自己一起念书、看到大明为自己难过……这些点点滴滴,如流星一闪而逝,但却无比深刻,她的手渐渐感觉到一种温度、她的鼻子闻到一种味道、她的嘴唇浮出一种触感、她的耳朵听到一种声音、她的心里有一种幸福的滋味……

「是向这些回忆说再见的时候了。」他/她收起镜子,伸出手来,准备要消去她的记忆。

「不……」但她无法抵抗,任凭这些记忆被抹除。

所有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十年前的回忆、刚刚看到的画面,全都一一消失。

在她脑海里的最后画面,是十年前的大明,他哽咽地说:「我会试著,离开妳的世界。」

 

──一片空白。

 

「我怎么……会在这里?」筱真回过神来,发现她在公园里。

他/她消失了。

搭著计程车回到家,她下意识地从包包拿出玫瑰花要装回花瓶,就在这时候,她感到相当纳闷。

为什么她要做这种事情?

为什么她随身带著花?

但既然都拿出来了,自然也继续把花插在花瓶上。

然后,她这才发现,这是一朵玫瑰花。

一朵枯萎的玫瑰花。

整朵花变得枯黄,茎也承受不了花朵的重量而不堪一折。

同时,她的眼泪掉下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伸手摸著湿润的脸颊,她突然觉得好伤心,好伤心。

「为什么?」她低头看著自己的被泪水沾湿的手。

泪水又一滴落在手掌上。

放声大哭起来,即使她不明白为什么而哭,但她还是哭得很凄厉,仿佛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

她轻轻地吐出这句话,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几个月后。

筱真在班马线前,与一大群行人等待绿灯。

绿灯一亮,成群的人开始前进,彼方的人群也跟著往前,两道人流在班马线上交会。

走到中间,与其中一人错身而过,筱真看著那人,停了下来。

那个人是大明。

大明经过她身边,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大明继续往前走几步后,也转过身来。

人群中,直到斑马线只剩下他们,他们仍然凝视著对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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