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难道是职业倦怠?雅爵看著窗外这么想著,希望可以缓和烦躁的心情,可惜没有用。

他回过头,数十双眼睛正盯著他。

「上一次我提到哪了?」

「四元术的理论。」一名学生提醒。

「嗯,我想你提的是这堂课的名称。」雅爵低头,墨镜后的黑眼看著那位学生,想记得他。他一说说完,就有几个学生偷笑。「不过你让我确定我没有来错教室,感谢你的美意。」

全班有更多笑容浮出,气氛变得轻松许多,他感到满意,心中的烦闷似乎缓和了些。

雅爵一如以往地在课堂上讲述四元术的理论,这是他统一各方如何施放的说法的学问。比起这种枯燥乏味的论述,他比较想讨论四元人运用四元术发展的建筑、艺术、饮食或是各地的文化,可惜他台下的塞恩斯人对这没有兴趣。他们大都是开发机器的学者和战斗员,对他们来说,那是无聊的乡野奇谈。

有时候雅爵常常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四元术这种事情?

物体摩擦就会产生热能,甚至还会起火,这是他从测量文明得到的知识。

然而四元文明并不支持这个说法。因为四元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在四周任何一个地方,产生一朵火花,只要他有能力,甚至还可以不靠任何燃料持续燃烧。

四元人都说,这是欧普修斯的祝福。

事实上,四元人与一般在测量文明之下的塞恩斯人没有不同的地方,对,他眼前就是一群塞恩斯人。他们一样有手有脚,脸上有五官,体内有五脏。要说比较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四元人普遍比较矮小,五官比较深邃。他们喜欢依感情做事,从他们出生起,世界上每一件事物大概都已经在他们脑海里形成一套系统,因此他们很少对事物产生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雅爵猜想这大概也是他们好辩的原因,也是常常发动战争的原因。据雅爵所读的历史里,在纳玛索帝国以前,四元人种为主的国家,至少有一百五十个以上,在经过欧菲索征服之下,仅剩下五个国家左右。

雅爵很怀疑这一百五十个国家要怎么挤在阿姆萨大陆上。阿姆萨大陆确实是很大,但还没有大到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个国家,而且那些国家大都集中在西部。雅爵不清楚历史里,国土要多大才算一个国家?他猜测大概是一个村落。这样想就很合理,四元人往往主观、保守,甚至固执,他们不乐见远地来的陌生人,地域性很强,一个区域大概就等同一个国家,小至一个山中的部族,大到一个平原。有一些侵略性强的四元人,不,应该说是主观到某种地步,而且又强悍的四元人会以「这个土地本来就是是他的」为理由据占,反抗者杀之,所以往往都是大屠杀。以四元人的天性,很少有顺从者。

这些少数的顺从者,有的试著融入部族,选择当奴隶,绝大部份则选择旅行,寻找一块可以居住的土地。讽刺的是,统一众国的人就是出身于这种弱小的族群,纳玛索帝国的开国先王,欧菲索‧萨纳就是旅人出身,他决定以自己的双手打造一个大家和平共处的世界,四处征服国家,才有现在的纳玛索帝国。

征战数二十多年,纳玛索帝国成了阿姆萨大陆最大的国家,欧菲索‧萨纳心生倦意,停止开疆辟土的工作。他后来解放各国的王室子民,还他们部份财产,遣送国外。

然而,这是战端的开始。那些王室子民到东岸定居,占地为王,并且入境随俗,他们融入当地的测量文明,并投入财产快速开发,形成东岸列强。这些国家以复仇为号召,组成塞恩斯联邦,对昔日的敌人纳玛索帝国展开复仇攻击。如此战争几百年,纳玛索帝国始终没有被击败,遵守欧菲索‧萨纳的遗训,不采取反攻,长期的内耗之下,纳玛索帝国逐渐衰败。

就在这时候,新的契机出现了。赛恩斯联邦提出邦交,此时的国王,哲雄‧萨纳接受了,两个国家组织在过往的战线共同建设因斯坦城。

也才有雅爵现在居住的因斯坦城。

「那么,我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边。」雅爵一如往常地结束授课。

学生收拾笔记,鱼贯而出,有几个学生向他道谢。

「谢谢雅爵教士。」

雅爵向他们微笑,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结束课堂他不愿再多说话,他已经说够多了。

雅爵把课本与教材放在办公室,走出充满测量文明风格的纳塞学会。这是纳玛索帝国与塞恩斯联邦共同建设学校,而他是负责教导四元术的教士。

基本上,这座城市几乎都是纳玛索帝国与塞恩斯联邦共同建设的产物。如果你看到各种奇形怪状,屋顶不像屋顶,门口也不知在哪的建筑物,那肯定是四元人建的。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在纳玛索帝国就是如此,在因斯坦城就比较保守一点,至少有一个官方版本的门口,让塞恩斯人可以出入,不致于陷入是否该去纳塞学会学一些气之术的窘境再来造访。

塞恩斯人的建筑就比较保守一些,至少可以认得出是人住地方,整个结构规规矩矩,符合测量学问里的力学。倒也不是说四元人的建筑不太稳固,四元人的建筑师界里有自成一格的理论,代代相传,他们不害怕房子会崩塌,或者说,他们运用土之术盖房子的速度很快,可以在一夜之间盖好一栋房子,也可以换成不同样貌的房子,总而言之,他们的经验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因此,他们造的房子往往作风大胆,风格千变万化,雅爵常常可以看到耳目一新的房子,当然也有惨不忍睹的,这都得看建筑师的品味而定。

但是,塞恩斯人造的房子和四元人造的房子在因斯坦城里,可以说是一种微妙的混搭风。雅爵有时无法忍受街道上的安排,一眼望过去,两者的建筑物在交错之下形成的道路,这种为了促进文化融合的目的的刻意让他觉得反感,要不是他没有权力,只是一个将军退休的教士,否则他大概会每天写信给城市管理人。

 

雅爵走在街道上,视线刻意略过各种房屋以及路人的目光,专心地走路。

「妈妈,他就是那个吸血鬼吗?」

「嘘,不要乱讲话!」

雅爵尽可能躲在遮阳的地方,一方面为了躲避阳光,一方面为了避开人们对他的指指点点。在因斯坦城,他是鼎鼎大名的吸血鬼教士,人人皆知。可是他已经把嘴巴关的牢牢的,不让过长的犬齿露出来,理论上应该与常人无异,怎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认出他?

他想撑开一直挂在腰间的黑伞,在熙来攘往的因斯坦城里,大概会更引人注目吧?

幸好现在是黄昏,他的身体还可以忍受。

雅爵还是很难习惯这副身体。成为吸血鬼已经有五十多年的时间,他的容貌却还停留在二十八岁的时候,那是他成为吸血鬼的年纪。

岁月带不走他的青春,倒是因为一些缘故,让他的食欲大增,而且还可以吃人类的食物,他的体格比以前还要臃肿许多。

夜晚的凉意随著微风轻抚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他摘下圆形墨镜,细长的眼睛还无法适应光线而瞇起。他一边收拢外套的衣摆,外套无法把他的肚子完全遮蔽,露出圆滚的轮廓。

本来他想要走进他常吃的餐厅,他打消念头,经过有华丽浮雕的门口,继续往前走。

他今天特别烦躁,而且难得没有食欲。

他知道他偶尔会有这种情绪。他有时以为会不会是吸血鬼的本能让他想嗜血?不过当他变吸血鬼后,狂乱想喝血的情绪下,他混乱中吃下一颗名为「罪石」的石头以后,就一直吃著人类的食物。

有可能是活了太久的关系,也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可以活很久的关系,那种没有终点的日子隐隐让他觉得困扰,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自杀。

当然也有可能是职业倦怠的关系,他思考,这座城市有多久,他几乎也在这里教书多久。他是纳塞学会第一个任教于授教四元术的教士。身为吸血鬼的他,拥有近乎无限的时间好研究学问,四元术正是他第一个以测量学问研究的对象,有一些想靠四元术开发机器的企业也援用他的学说进行开发。

他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巷弄里,用气之术飞起来,飞到某个像香蕉形状的屋顶,眺望整个因斯坦城。他烦闷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雅爵干脆越飞越高,鸟瞰城市。

有一位使用气之术的少年也飞到一半,发现雅爵后,尴尬的笑了。雅爵对他摇摇手不在意,少年微微对他点头,往原本的方向飞走。因斯坦城有严格的四元术管制,不能任意使用四元术──飞到天空中是最严格的规定之一。

「也许该离开这繁荣的城市了。」雅爵喃喃自语。

因斯坦城是沙漠里的城市,亦是两大文明交流的第一枢纽,同时也是许多国家的贸易中心。这座城市的特别之处,是在位于西方与东方各有一座巨大的城门,外型像往掌心往上的巨手,从远处看像是双手捧成盆状的样子。那是由塞恩斯人与四元人的建筑师一起合作的。西方是的手是普通手掌,弧线漂亮,展现柔和美感,四根手指分别在末端分别冠上四颗球,分别代表四种元素,象征纳玛索帝国的方向;东方的手则是一只机械手臂,外型有棱角分明,线条强劲,展现刚毅美,象征塞恩斯联邦的方向。

五十几年来,两个国家组织交流的重点从商业开始发展,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商人在这进行贸易,从新开发的食物到四元术料理、四元术艺品再到机械电子产品,两边相互进出口的品项越增越多,许多国家也有商人直接居住此处,因斯坦城成为全世界最繁荣的城市。

虽然是这样的说法,其实是塞恩斯联合国当初在停战条约里的其中一项要求──提供四元术教学机构。这是第七代国王,哲雄‧萨纳,不顾众臣劝谏,在一面倒的反对声浪中答应的条件。因为那等同向潜在的敌人曝露纳玛索帝国赖以维生的武力与文明,未来凭测量学问很有可能发展出更强大武器,让纳玛索帝国毫无招架之力。

雅爵认为现在这样很好。和平的灌溉下,让纳玛索帝国的经济渐渐复苏,他受命传授四元术也有很多可以交棒的人选,是时候离开了。

他注视著城市的边缘,这时他发现一个极快的身影,一时间他还以为看错。

那身影在各建筑间穿梭自如,几乎一踏墙就可以越过对面的墙,身手极佳,他从没在城里听过有这种人物。

那身影在某个范围徘徊,停留,感觉像是在找什么。

这完全勾起雅爵的好奇心,他决定过去看看。

 

2.

雅爵稍微观察一下,判断那人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在巷道里,预期他的出现。

那人果然跳了过来,正好撞见雅爵。

雅爵还发现他抱著抱著体型娇小的女孩子。尽管在夜色里,他那属于血族的眼睛仍然看著很清楚,男子在斗篷下的脸孔,很难称得上是「人脸」。

雅爵还是人类的时候,是一名有将军头衔的指挥官,他看过各种形色的伤患,自然也见过各种血肉模糊的伤势。但是对方的样子让他不得不去联想他到底看过最惨的伤口,是不是有像他那样?那肌肤可以说像是被某种强酸熔化后再生长,然后再浇一次强酸──根本没有完好的地方。肌肤凹凸不平,又长了许多肉瘤。颜色看起来有些透明,也有些枯黄。他无法确定对方的体内是否还有血液,不过他可以肯定全身的皮肤大概都是这样。

这种肌肤组成的五官依稀只能分辨得出眼睛、鼻子与嘴巴。特别是那双灰色眼睛,雅爵觉得那双眼睛不属于他的身体,因为他很难想像这种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怪物还会有一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那眼神多半像是参与许多战斗后的刚毅与沧桑,你会很想请他去喝一杯,然后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毫无生机的身体,却有著充满生命力的眼神。

雅爵压下好奇心,戒备对方的举动,对方也以审慎的眼神观察他。也是,他自己也是难以言喻的怪物,至少血族里应该没有像他这么臃肿。

可是,雅爵可以确定对方是外来者,怎么还会认出自己是吸血鬼?

他不去思考这点,对方抱著女孩,女孩身上有伤,伤势也很严重。

是对方下手的吗?他想吃了她?他看著那双眼睛,也许他会说话?

「这女孩……」雅爵想问对方抱著女孩要去哪里,没想到只见对方慢慢腾出一只手,慢慢亮出腰际的剑。

「慢著!我没有打算跟你打。」雅爵露出苦笑,伸出双手,示意不想动手。

可是对方却动手了。

该死,一定是我露出犬齿的关系。雅爵按著本能闪过对方一剑心想,他常常忘了这种笑容像是在邪笑一样。再加上那过长的犬齿,任何初次见面的人都会吓一跳的。

雅爵在急忙中闪掉他挥下的一剑。他顺势取出黑伞,黑伞的支柱是一把细长的剑,用于防范不知死活的强盗,他已经很久没抽出来用了。

对方出剑相当俐落有效率,八成没想到雅爵这样的身材还有如此轻盈的动作,很快使出越来越致人于死地的杀著。

雅爵挥舞著细剑,尽可能拆解对方的攻击。但越打越发现对方的气势非比寻常,他可以感觉对方发散的气势犹如醒狮,剑式却充满沉著,只要他一露出破绽,势必将在一刹那间死无全尸。

雅爵决定不再拆招,打算以慢制快,转守为攻。不绝于耳的铿锵声变成金属间黏稠的滑音,他试著再每一次剑与剑之间的撞击用剑端破坏重心,直取对方的要害。

然而对方很快发现他的意图,同样的战术对方更是炉火纯青,反借雅爵的剑心拉引,找到瞬间发劲的位置,让雅爵有好几次被震得脱手。

雅爵暗自感到不妙,他从没看过这种剑法,并且可以确定对方的用剑技术比他高明太多,他万万没想到自认高手如他也有吃鳖的时候。

但他没有太沮丧,毕竟他从来不在剑上花心思苦练。

不消三招,雅爵在舍弃防御的情况直直前刺,对方在格档的同时便把他的剑给震飞。

雅爵的门面大开,对方顺势便是一记直砍,但令对方想不到的是,剑突然像是活过来一样,截去他的攻击路径。

雅爵用气之术御剑攻击,如此一来,雅爵可以拉开距离,少了手臂与身体的限制,腾空的剑更是变化莫测,时而剑尖,时而刀刃,甚至连剑抦都是攻击的一环。

对方确实被这诡异的剑式感到吃惊,但他似乎见识广大,临危不乱,很快就稳住阵脚,在连绵不绝的攻击中退开距离,紧接著他剑尖指地,一股气压把雅爵的气之术给压下──

雅爵的剑就这样像被巨石一压,降落地面。

雅爵一愣,对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现在他无戏可唱。

雅爵尴尬地无语,对方再度攻向他,他知道要躲他的攻击很简单。雅爵很快运用气之术把自己托上空中,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地往上一跳,便来到他眼前。

这下雅爵总算见识到对方是如何在城里穿梭自如的原因了。他知道对方不管把怀中的女孩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抱著,至少那对它还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因此他以擒拿的攻势作势要抓女孩。

对方以极快的速度护住,并扭身。

雅爵感觉不妙。

他感受到如拔山倒海的杀气自它的体内涌出。

凌厉的剑尖夹带强大的气波如子弹般往他的胸前一刺。

从远方来看,像是一道迷你流星。

那一瞬间,雅爵用土之术做了半球型的土盾在剑尖的轨道上,并且微微一侧,不让剑尖垂直刺入土盾,使剑尖延著盾缘滑开。而剑尖带来的气波,雅爵巧妙的运用气之术使那些气波成为远离对方的助力,可以在一瞬间大幅度移动。

他庆幸他的土盾密度还算高,可他也没估算到对方这招破坏力极大,土盾几乎在一瞬间就毁了,能毫发未伤算是命大。

从刚刚的攻击,至少他可以知道,那个女孩对它很重要。

而且从对方小心翼翼像是抱婴孩的动作来看,那女孩对他来说,不像是可以饱餐一顿的食物。

「对不起,我没有真的想攻击她的意思。」雅爵一落地,在对方还打算攻击以前,诚恳地说。

对方似乎不打算理会他,继续冲过来。雅爵又闪过了一剑,刻意又让了一个距离,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肩部和颈部有撕裂伤,那不要紧,重要的是那腰部的伤口,依我看,可能有伤到内脏,再不处理就迟了。」

对方总算停住,自己忘了手中还有重要伤者,赶紧查看。

总算奏效了。雅爵心想。

「我想,我可以帮你治疗她。」

对方迟疑地抬起头。

而且听得懂人话。雅爵心想。

 

雅爵领著怪物到他的住处。

雅爵住在纳塞学会的宿舍里,纳塞学会是运用混凝土、钢筋、水泥等材料盖成的,里面还有不少电器,那是塞恩斯人常见的建筑。

他请外物进大门的时候,四周没有什么人,让他略松一口气。

走到电梯前,雅爵示意要他进去。

「这是……你家?」怪物皱起眉部的肌肉。

雅爵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索性不解释。「先进来再说。」

怪物只好抱著女孩进电梯。

进了电梯,电梯门一关,雅爵拿出钥匙在十个里第八个钥匙孔插入,转动,并偷偷瞧怪物的反应。

电梯的移动让怪物震动一下,雅爵要他等著。怪物似乎很有教养地把眉部的肌肉皱得更紧。雅爵猜他不喜欢提出疑问,从这点来看,他认为眼前的食尸鬼常与四元人相处,可能也是他会说话的原因。

电梯「叮」了一声,怪物马上对血族摆出战斗的动作,就在门一打开的同时间,怪物的眼睛睁大,眼神带著著疑问。

「我们到了。」雅爵不理会他的举动,抽起钥匙。

「这是……巫术?」怪物问了第二个问题,然后是第三个:「你是巫师?」

看来面对新奇的事物,不管哪种人都会有好奇心,雅爵觉得可能要收起刚刚的结论,对怪物的来历更加有兴趣。

「我想保留回答的权力,因为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来你会比较懂。如果你只需要简单的答案,那我告诉你,这不是巫术。」说完,雅爵走了出去,示意要他跟上。

「这才是我家。」雅爵手指著角落的餐桌。「把那女孩放到那边。」

怪物依言把女孩抱到桌上。女孩已经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嘴巴微微发出呻吟般的喘息声。怪物用身上的斗篷替她擦拭额头。

雅爵这时把医疗箱拿过来,先为女孩检查一番。尽管他不是医生,在人类的时候,曾经经历过许多战争的他也帮忙处理过外伤,也知晓一些医理。现在是血族,有更多时间看一些关于医学的书──他想借由测量学问的医学摸索自己变成血族的身体构造。

他先是作了消毒的工作,然后思索一下,决定还是用一些塞恩斯人的麻醉剂,以减轻女孩的痛苦。当他拿出针筒的时候,怪物出言阻止。

「你最好先告诉我这是做什么用的,否则老子先杀了你。」

雅爵明白针在怪物眼里可能像是某种武器,他一边动作一边解释:「这是麻醉针,可以减轻她的痛苦,尤其我待会要缝补她的伤口,她挨不过的。」

他挤出一些药水,继续说:「相信我,这比口服药草还快见效,一开始的确会挨痛,但那是一瞬间的事。」

怪物沉默,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雅爵打针之后,女孩的扭曲表情很快舒展开来,沉沉睡去。雅爵带著确认的表情看著怪物,他把头撇过去,点头。

半小时之后,运用气之术隔空取物,雅爵很快把女孩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完毕。他收拾器具,不经意地瞥向怪物的剑。

那把剑八成是怪物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整把剑是长剑的长度,系于怪物的剑带上。剑鞘看起来很普通,倒是剑本身从护手和握柄大有玄机。雅爵仔细一看,护手与握柄上都有一些须细看才能看清楚的雕刻,他无暇细瞧,因为护手中央镶嵌了圆形的浮标吸引他的目光。那浮雕是狮头张嘴的图案。

竟然有纳玛索帝国的国徽?这是怎么回事?他是纳玛索帝国的人吗?许多疑问同时出现,雅爵不动声色地按下这些疑问,思索该如何套他的话。

怪物似乎发现他的视线,刻意把斗蓬收拢,遮住了剑。

雅爵知道刚刚的目光冒犯了他,从他没有出言抗议这点来看,应该无伤大雅。他收好医疗箱,站了起来,顺便观察怪物的表情。

怪物正看著女孩,眼底透露著担忧。

「我可以问你们的关系吗?」雅爵直视他的眼睛,表达这间屋子主人应该要知道的资讯。

怪物定定看他一眼,露出评估的表情,缓缓地说:「老子是她教父。」

「嗯,如果这女孩以后长大变成你这样子,我想欧普修斯的幽默感大概哪里出了问题。」雅爵耸肩道。

雅爵故意提到欧普修斯,那是四元人信仰的造物主,如果他反驳的话,至少可以知道他不是四元人。

「你这副身体,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的意思,感觉是他不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子。会说这种话,难道他也是吗?雅爵思考。

「如你所见,这是血族的身体。是的,我曾经是人类,而且如果不是这副身体的话,我大概也不会在今天见到你。」

怪物点头:「你是纳玛索帝国人。」

雅爵听不出这句是疑问还是肯定句,反问:「你也是吗?」

他更想问的是他的来历,据他所知,那把剑应该属于王家的剑,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王家有一只怪物,而且从对方的口吻,那不像是王家应有的口吻。也许他并不是这把剑的主人。

怪物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多半夹带一种哀伤。他不情愿地说:「曾经……老子不确定现在是否还算。」

雅爵鼓起勇气:「那我可以知道那把剑的来历吗?」

怪物像是僵住,思考一会儿:「你知道的太多了。」他摇头:「老子得带她走。」

「带她走?那我刚刚应该注入毒药才对。你老兄是怎么回事?看不出她现在需要休息吗?」雅爵佯怒道。如果想知道他的来历,大概得先留住女孩。只是女孩也真的需要休息就是。

「老子不能冒风险。」怪物叹一口气。

「风险?」雅爵没有会意他的意思,嘲讽地说:「我猜留在这里比让你抱她到处飞岩走璧还容易死,是吧?」

怪物冷冷瞪他一眼,雅爵毫不在乎地看著他。

姑且不谈对方的来历,雅爵知道光是女孩为什么受伤这点就够匪夷所思了,他明白这两点不会有关联。

「老子可以相信你吗?」

「我想这句话跟『我可以杀了你吗?』一样多余。」雅爵决定说服他:「就算我提出我有多可靠的资讯,不一定能左右我想陷害你的意图,反之亦然。」

怪物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仿佛想看进他的内心。许久,他才说出在尊南村救女孩的经历。

尽管怪物并没有解释他与女孩结识的背景,以致于整件事有点没头没尾,雅爵还是听得有些惊疑。这不像是怪物发现村落,然后进行攻击的偶发现象,而是类似蓄意的灭村行动。

「没有任何生还者?」

「老子先是把整个村翻遍,发现乐芙不在村里,才到村外找的。当时老子没看到有人生还。」

「那她就是唯一的幸存者?」

「应该是。幸好老子选择今天去找她,而不是昨天或明天……算她运气好。」

「所以,」雅爵边说边整理思绪。「食尸鬼就是你这个样子?而攻击尊南村和这个女孩,也是食尸鬼?」

食尸鬼点头。

雅爵打量他一下,他只在书中得知有食尸鬼这种不死生物,原来那就是食尸鬼的样子。

可是,他记得食尸鬼几乎毫无智慧可言,眼前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雅爵在心里按下这个怀疑的念头,继续说出他的疑问:「那你跟它们……」他觉得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愚蠢,还是说了:「不是同伙?」

「老子跟那群愚蠢的生物不一样!」食尸鬼发出嘶哑的吼声,随及发现这么做可能会吵醒女孩,硬是压下心里的不满。他渐渐冷静下来,大概是发觉自己就是食尸鬼的模样,还有什么好说的?低下头,他的语气充满挫败:「你不明白,我有多厌恶这副身体。」

「好,好,我知道了。」雅爵知道接下来的问题相当顺理成章。「那么,我猜你八成也跟我一样曾是人类,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帕德,」食尸鬼慢慢抬起头。「老子叫帕德,你叫我帕德就行。」

「雅爵‧尼拉斯。」雅爵往前踏一步,伸出肥硕的手。

帕德看著他的手,没有伸出手的打算。

雅爵不以为然地耸肩,他更关心的是为何帕德不提姓氏,既然后者刻意不提,他也不想再追问。不过倒是可以针对这个事件讨论一下:「我记得没错的话,食尸鬼这种生物,多半是召唤出来的,当然也有少数野生的……虽然我不知道野生的到底是怎么演化来的,那不重要……」

雅爵刻意停在这里,希望帕德可以说出他到底是哪一种。帕德只用眼神要他继续说,他只好继续说:「如果是野生的,那不合理,因为他们就跟蛆一样,只爱腐肉,没道理去攻击活生生的人类,更别说还是一大群。」雅爵不顾帕德嫌恶的眼神,继续说:「我们姑且假设是召唤的好了,这同时也意谓著,是人为的,那么问题来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老子不知道。」

「这个村落有谁与人结怨吗?」

「那是与世无争的村落,我把乐芙托付给村长前,已经查过了。」

「那就更奇怪了,我想首先可以确定的线索是,这凶手是变态。」

「无论如何,她暂时得交给你照顾。」帕德大概是知道讨论不出真相,换个话题。

「你要走了吗?我想吃点东西说,你不饿吗?」

「暂时不要让她见到老子比较好。」帕德瞧乐芙一眼。

「为什么?你不是她的教父吗?」雅爵说完,这才发觉一个怪物当女孩的教父著实有点奇怪。

帕德没有回答,从斗篷内拿出一袋钱币,交给他。「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子会宰了你。」

「这是要我暂时当她保母的意思吗?原来如此。」雅爵收下钱袋,自嘲地说:「要不是你拿出钱袋,我还不知道这是一场面试。」

「我会暗中盯你们。」帕德走向窗户,在往窗外跳下前,他不忘叮嘱。「等她一好,我就带她走。」

「是的,老板。」

雅爵对他往窗户离开有点困惑,一想到电梯对他来说是一种巫术,就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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