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到李維茵,我和程毓梅不約而同地一起「喔」了一聲。

       她怒髮衝冠地奔將上來,手上捏著一支鑰匙,在我倆還來不及有反應之際,她已快步穿過我倆身體,一下子就衝到了門口。

       我和程毓梅也馬上起身,站到李維茵的身後。

       「卡!」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鑰匙插入門鎖一轉,然後「砰」的一聲,一腳把房間門給踹開。

       顧米晴正坐在鄭英書的大腿上。

       兩人還在辦事,一看到李維茵殺氣騰騰地破門而入,這一男一女登時驚駭不已。

       我和程毓梅卻瞬間倒抽了一口冷氣。

       蓋因這個場景裡的顧米晴,身上所穿的,正是她上吊自殺時所穿的那件紅色緊身連身裙。

       一時之間,小房間裡的氣氛凍結如冰,這三個人都像定格一樣,一動也不動。為了把整個場景看得更清楚,我趕緊拉起程毓梅的手,穿過李維茵的身子,走進小房間內,站到一旁;同時腦海裡,也回想起那一夜,李維茵在雨農路7-11外,所說過的話——

       「三月八號。我記得很清楚,八年前,那對狗男女,就是在補習班二樓的那個小房間裡,被我抓包他們在偷情!」

       「我拿備用鑰匙開門進去時,那賤女人正坐在英書的大腿上呢!」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我竟然沒有心涼的感覺,反而有種『如我所料』的成就感,原來抓到劈腿的感覺是這麼的奇妙。」

       我心想:「就是這個場景啊……」

       只見這位女王的臉色,已是一片鐵青。

       數秒後,鄭英書方像是纔回過神來,他面如土色地開了口:「維、維茵,你怎麼……」

       「怎麼回來了,是吧?」李維茵直接替他說了下去。

       「……」鄭英書說不出話了,臉色業已漲成了豬肝紅;豆大的汗水,自額頭涔涔而下。

       而顧米晴臉上的表情,卻反而漸漸地從驚駭中恢復過來,明顯早就已有「終會遇到這一天」的心理準備。

       「繼續啊,兩位。」李維茵突然雙手交叉環胸,往旁邊的牆壁一靠,用很酸很酸的口氣道:「不用在意我,請繼續。」

       「那當然!」顧米晴立刻毫不客氣地說。

       李維茵一愣。

       鄭英書也是一愣。

       顯然都沒料到顧米晴會如此回應。

       只見顧米晴的嬌軀柔軟地往前一貼,纖纖玉手如水蛇一樣游上去,環纏著鄭英書的頭顱,小巧的嫩舌一伸,色情地從男人的臉頰舔到了耳朵。

       男人在驚愣中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

       顧米晴得意地笑了。她斜著眼,傲視著李維茵。

       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在意你。」她說。

       李維茵的臉孔登時扭曲,嘴脣邊,有塊肌肉開始難看地抽搐著。

       而顧米晴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勝利的神情。

       她的細腰,又開始扭動了起來。

      「不要!不要做了!停!」鄭英書急忙想要把顧米晴推開,想要阻止,但女孩卻上半身一挺,一把將鄭英書的頭硬摟進了雙乳之中,讓他無法說話。

       只見那一身鮮紅色的緊身連身裙,化成一團熱情的火燄,開始在鄭英書的大腿上舞動著,動作誇張且極度刻意,旁若無人。月牙型的雙眼,也睥睨地看向李維茵。

       李維茵終於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朝顧米晴撲了過去。

       她一把揪住了顧米晴的頭髮,用力狂扯,想粗暴地把顧米晴從鄭英書的腿上拖下來——但馬上就聽到「啪」的清脆一響,鄭英書立刻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急急地朝下體摀去,臉孔痛苦地皺成了一團——他的陰莖看起來被重重地折到了。

       李維茵見狀,不敢硬拖,她開始失控地搥打顧米晴的頭顱,抓著她的腦袋左搖右晃,以及憤恨地甩她巴掌。

       「維茵,住手!維茵!」鄭英書急忙忍痛大叫——而我看到男人的臉上,已是一片慘白,且冷汗直流,顯然剛才那一折,讓他痛得非常厲害——他一手按著下體,一手又想伸出去隔開兩人,但卻只是徒勞無功。

       「小偷!」只聽李維茵厲聲尖叫道:「你這個下賤的小偷!竟敢偷走我的丈夫!」

       但顧米晴卻大笑起來,一面毫不抵抗地任由李維茵瘋狂毆打她,一面尖聲大笑起來。

       李維茵怒火攻心,馬上又重重地甩了顧米晴一記響亮的耳光。

       可是被打的把頭撇到一邊的顧米晴,卻猝地對著旁邊吐了一口口水,旋即猛回頭,一面毫不畏懼地正面瞪著李維茵,目光極度凜冽;一面緩緩起身,離開鄭英書的大腿。

       李維茵反倒被她的這副陰鷙的模樣給驚得頓住了。

       你纔是小偷吧!」只見顧米晴冷笑一聲,接著惡聲惡氣地啐道:「就像去買運動用品,先選了NIKE,還是會去看看雜牌貨一樣,但最後還是會選擇去買NIKE,你這個雜牌貨只是又被退回架上而已。懂嗎?雜牌貨?

       李維茵一呆,顯然聽不懂顧米晴這些話的意思。

       但顧米晴卻螓首一昂,對著李維茵逼近了一步,挑釁地大叫:「因為他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我們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在意你!不在意你這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

       這句話的殺傷力極強,鄭英書整個人身軀巨震,而李維茵霎時間也完全面無血色。一秒鐘後,她的額頭暴出一根青筋,咆哮一聲,又想撲向顧米晴;但顧米晴的反應卻比她更快,一個箭步就搶進李維茵的懷中,雙手猛地急伸,已掐住了李維茵的脖子。

       她的雙手開始用力。

       「嗚……呃呃……呃啊……」

       李維茵瘋狂掙扎,雙手不停地拍打抓扯顧米晴的雙臂——程毓梅當場發出一聲尖叫,我也大驚失色——因為此刻顧米晴微尖的臉蛋上,滿是情緒高漲的興奮,以及惡向膽邊生的殺氣,她是真的想要掐死李維茵!

       「住手!」倏地一聲暴吼,是鄭英書,他再也顧不得陰莖折傷的劇痛,驚慌失措地從座椅上掙扎站起,去扯顧米晴的手。

       但顧米晴的手卻更加用力。

       「嗚喔……呃呃……呃……」

       不到幾秒,李維茵的眼球就已漸漸上翻,口水失控地流將出來,拍打抓扯的雙手也漸漸開始無力。

       「米晴,住手!」鄭英書氣急敗壞地對著顧米晴厲聲嚎叫道:「你給我住手啊!」

       顧米晴頓了一下,接著,她雙臂一甩,把李維茵重重地往旁邊一摔。

       「碰!」李維茵當場撞在旁邊的書櫃上,幾本參考書掉了下來,通通砸在她的頭上,她連哼都來不及哼,就踉蹌摔倒。

       「喔呃……咳咳——咳咳咳——咳咳————」

       「維茵!」鄭英書大驚,連忙想去扶李維茵,但他才剛踏出了第一腳,顧米晴就一個箭步地擋在他的面前。

       鄭英書愣了一下。

       只見顧米晴走了過去,一把就揪住了李維茵的頭髮,微微彎腰,把這張與粘粘一模一樣的面孔拉到自己眼前,月牙型的雙眼裡,正射出十分詭異的目光。

       你聽著,我纔不會讓你有任何機會可以贏過我的。你這輩子想都別想——因為你們這種女人,纔是賤貨,纔是真正的賤貨!

       她的聲音,極度冷酷,也極度輕柔。

       我「啊」地張開了口。

       這與那一幕在籃球場裡,粘粘睥睨地俯視著躺在地上,被霸凌到無法反抗的顧米晴,所說過的話,意思如出一轍。

       顧米晴是刻意對李維茵說出這些話的。

       她在報復。

       ——這表示,在顧米晴的潛意識裡,李維茵和粘粘於某種程度上,一直是混淆的。

       因為她們兩個長得實在太像了,而且不只外表樣貌像,她們連高高在上的個性,以及對待顧米晴的傲慢態度,都如出一轍。

       「滾吧!雜牌貨,不要再來妨礙我們了!」只見顧米晴猛地把李維茵的頭髮一扯一甩,讓女王又摔倒在地,「這裡沒有你的位置。」

       李維茵狼狽地坐起,一邊摸著自己的喉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震懾不已地抬起頭,看著顧米晴。

       她顯然難以置信,眼前這個身穿紅色緊身連身裙的兇狠女人,就是那個整天在補習班裡被她欺負和任意使喚,但卻一直乖的像條狗一樣的顧米晴。

       我和程毓梅看到,李維茵整個人,正在微微發抖。

       ——這位女王似乎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其實脆弱的不堪一擊。

       「走開!米晴,你閃開!」這時,鄭英書急急忙忙地一把推開顧米晴,忍痛單膝蹲下,想要把太太拉起來,「維茵!你沒事吧?維茵!」。

       但面對丈夫伸出來的手,李維茵卻「啪」的一聲,用力將它打到旁邊。

       女王的眼眶,業已整個泛紅。

       「我要告死你們!」她驀地悲憤大吼:「我一定要告死你們這對下賤的狗男女!你們都等著,都給我等著!準備接我的存證信函吧你們!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

       話一說完,她倉皇爬起,踉踉蹌蹌地衝出了小房間。

       「維茵!維茵!」鄭英書急得大叫,艱辛地又忍痛站起身,想要趕緊追將上去,但顧米晴卻一把就挽住了他的手。

       「很痛嗎,英書?」她對著男人溫柔地說:「我幫你看看,好嗎?」

       女孩輕聲說著。可是此刻她的臉上,卻難掩勝利者的神色,彷彿她等這個場面,已經等很久似的。

    ——她贏了。

       ——她終於讓李維茵落荒而逃了。

       ——她終於讓這個長得像粘粘的女人夾著尾巴逃走了。

       ——這種感覺,就好像她終於徹底贏過了粘粘。

       ——她終於讓那個一直高高在上的粘粘哭著逃走了。

       「夠了!」但鄭英書卻一把將顧米晴的手給甩開。

       顧米晴驚訝地看著男人。

       只見鄭英書一片慘白的臉上,滿是痛苦。

       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顧米晴。

       「咦?」

       鄭英書一邊說,一邊無法置信地搖著頭,「我所認識的顧米晴,不是一個這麼殘忍的女孩。」

       顧米晴臉上的表情登時僵住,她愣愣地看著男人,「英書……你在說什麼?」

       鄭英書牙一咬,厲聲吼道:「你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顧米晴!我所認識的顧米晴,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可愛女孩,不是像你這種會說出陰狠的話,還企圖要掐死我太太的歹毒女人!她是我太太啊!她畢竟是我的太太!

       疾言厲色地說完這些話後,鄭英書摀著下體,忍著陰莖折傷的劇痛,連放在辦公桌上的金絲眼鏡都還來不及拿起來戴,就以很怪異的姿勢,一跛一跛地朝門外飛奔而去。

       只剩下顧米晴錯愕不已地站在原地,宛如被鄭英書當頭敲了一棒似的。

       「我是……歹毒的女人……?」

   

       有數秒鐘的時間,顧米晴保持著呆立著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我是……歹毒的女人……?」她喃喃地重覆著這些話,一臉懵樣。

       半晌,她像是纔回過神來。

       「不對!英書,你誤會了!我不是、我不是你說的那種女人!你等等——」

       她急急地也奪門而出,三步併作兩步地朝樓下衝去。我和程毓梅趕緊跟上。

       尚未走到一樓,耳裡就業已聽到鄭李兩人的爭執聲。

       「維茵,你聽我說!維茵!」

       「我不要聽你說!」李維茵的吼叫聲卻是哽咽的,「我不要聽你這個王八蛋再說任何屁話!我不要再看到你!鄭英書,我現在看到你就想吐!走開!你給我走開!」

       顧米晴立時剎住了腳,停在一樓的樓梯上。

       我連忙牽著程毓梅穿過她的身體,走下樓梯,站到一樓樓梯的入口處,這樣才能同時看兩邊的情況。

       而顧米晴也從樓梯間稍微探出了頭。

       只見在一樓的一片黑暗中,鄭英書擋在門口,不讓李維茵出去。

       補習班的鐵門只開了一半,顯然是李維茵在等鐵門上升時,被鄭英書攔了下來。門外的光線微弱地射了進來,我和程毓梅看到,李維茵業已淚流滿面,而鄭英書的臉上,也已蒼白如紙。

       「我不走開。」他咬著牙,道:「維茵,你聽我說……」

       但他話還沒說完,李維茵已直接甩了他一記巴掌。

       「有什麼好說的?」她哭著大罵道:「鄭英書,你給我聽著,我要離婚!而且我明天就會去找股東們,我要拆夥!我要說服他們退股,我要關掉這間補習班!我要讓你一無所有!我要毀了你!我要讓你和那個賤人一起下地獄去!」

       「咚!」

       我和程毓梅一起驚訝地張開了嘴。

       樓梯上,顧米晴瞳孔更是倏地震動起來。

       只見鄭英書對著李維茵跪了下來,他忍著陰莖的劇痛,雙膝齊齊跪落。

       他大聲道:「維茵,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外遇,是我對不起你!」

       「噁心!」李維茵尖叫道:「你好噁心!」

       「對,我很噁心,我知道我現在的這副模樣很噁心!」鄭英書又道:「可是我知道我做錯了!維茵,我向你懺悔,我——」

       「走開!」李維茵氣急敗壞地要將跪在地上的男人從門口推開。

       「你不可以走,維茵!」可是鄭英書卻猛地一把抱住李維茵的雙腿,顫聲道:「你不可以走——我需要你——我知道這個補習班的一切,都是你的功勞;我是託了你的福,纔能有今天的這番事業,維茵,我求求你不要走——」

       「滾!」李維茵用力掙扎雙腿,想逼鄭英書鬆手,但她動作太大,不慎又踢到了鄭英書的下體,只聽男人一聲哀號,當場往旁邊歪倒,雙手急摀著下體,表情明顯劇痛萬分。

       李維茵看也不看他,彎腰就走出門去。

       但倒在一邊的鄭英書,卻趕緊往前一趴,伸手出門,抓住了她的腳踝。

       「我會趕走她的!」男人驀地大吼:「我明天馬上就開除她,我一定會馬上就把她趕走!她是彰化人,我保證,我會把她徹底趕回去彰化,永遠不再跟她聯絡的!維茵,我求求你不要走,你畢竟是我的太太啊!維茵!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啊!」

       門外的李維茵頓住了。

       雖然沒有回頭,但她整個人是頓住的,就這樣僵在門口。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我和程毓梅聽到,女王哭了。

       她就這樣站在門口放聲大哭,而且漸漸越哭越大聲,越哭越激動。

       而鄭英書,則像條蛆蟲一樣,以醜陋的姿勢趴在地上,並緩緩蠕動到李維茵的腳邊,嘴裡一再地低聲重覆著那句話:「我講得是真的,維茵,我不能沒有你啊……我不能失去你……是我不對,是我錯了,我會趕走她的……我明天馬上就把她趕走……」

       我的喉頭哽了一下,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此刻的鄭英書,讓我十分反胃。

       「惲霆,不要看了。」耳邊傳來一聲輕語,是程毓梅拉了拉我的衣袖。

       竟然換她對我說這句話了。

       「我不喜歡這樣的鄭英書。」我沉聲道。

       看著一個原本正義感十足,對一切都充滿了同理心與憐憫心,敢站出來為弱勢發聲,充滿積極抱負的男人,漸漸沉淪到變成了這副模樣,我感到很難過。

       真的非常非常難過。

       「我不喜歡這樣的鄭英書。」於是我又說了一次。

       「我知道。」程毓梅黯然。

       我轉過頭,只見到在樓梯上,靠著牆的顧米晴,月牙型的雙眼業已滑落兩行清淚。

       她緩緩在樓梯上坐下,把臉埋進雙手裡,無聲地哭了起來。

       就像鄭英書剛才對她痛斥「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顧米晴」一樣,她顯然也無法置信,門口那個因為極度害怕失去一切,所以像蛆蟲一樣趴在地上,對著李維茵乞哀告憐,甚至決定要把她立刻趕回彰化老家的男人,就是鄭英書。

       所以顧米晴也哭了。

       這也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替代役哥哥」。

       這一夜,這三個人,都傷心地發現,在身邊最親近的那個人,其實早就變成了自己完全不認識的另一個人。

       而且一切都只是轉眼瞬間的事。

       場景開始模糊。

 

       「當然只能算了,不然怎麼辦?離婚嗎?這樣我以後怎麼見人?自從在大學認識以來,一起到補習班打工,到出社會一起合夥開補習班,每個親朋好友都羨慕我們哪!他們都說我們從同學變情侶,是順理成章,是天生一對,是天賜良緣,要是婚後沒幾年就離婚,以後所有親朋好友會怎麼看我?維持住表面的假象,總勝過一無所有的破碎。」

       閃光交錯間,我想起,那一夜的李維茵如是說。

 

       場景再現。

       周遭盡是快速來來去去的陌生人,是臺北車站。

       鄭英書和顧米晴並肩坐在椅子上,女孩的懷中抱著一個大揹包,腳邊放著一個大行李箱。

       此刻的顧米晴,不再濃妝艷抹,已恢復以往那清秀的模樣。而鄭英書則只穿著一件有口袋的條紋襯衫和牛仔褲。

       我和程毓梅站在兩人身邊,只見他倆的眉宇間,盡是寞落的神色。

       兩人都不說話,各自的表情像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車子還有多久才來?」

       一段時間後,鄭英書終於打破了沉默。

       「還有一個小時呢。」顧米晴說。

       「那要不要我幫你去買個便當?」鄭英書朝斜對面遠處的超商一努下巴,「可以在車上喫。」

       「不用了,我不餓,謝謝。」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一會兒後,顧米晴低聲道:「英……主任,謝謝你來送我。」

       鄭英書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叫我英書吧。」

       「……英書,你這樣來送我,Mavis不會生氣嗎?」

       「她當然不知道我來送你。」鄭英書平靜地說:「我是跟她說,我要去保養車子——而我確實也是有把車子開去保養廠裡保養——我只是跟保養廠的人員說,我不想在那邊等,要稍微離開一下,四處逛逛,等會再過來。」

       「是嗎……」顧米晴道:「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這麼大費周章。」

       「沒什麼。」

       「英書,在那之後,你們還好嗎?」顧米晴問。

       「我和維茵去找了婚姻諮詢。」鄭英書道:「諮詢師聽完我們的狀況後,客觀地告訴維茵,說她承攬補習班裡的太多事,獨斷了太多決定,沒有和我分工合作;甚至太常拿補習班的開設始因來『邀功式』的威脅我,讓我覺得沒受到尊重,自信心低下,事業上找不到重心和成就感,過度的壓抑,所以才會外遇。因此後來維茵和我經過一番協調,決定以後補習班的人事權和財務處理,全部都交給我,由我直接去面對股東們;維茵只總管內部的課務調度,以及一般的行政作業。彼此間算是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妥協……」

       「恭喜。」顧米晴道:「這樣的結果很不錯呢。」

       「唉……」

       接下來,兩人又沒話說了。

       半晌後,鄭英書方徐徐道:「晴晴,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你對維茵……嗯……」鄭英書的話說得很慢,似乎是在想該用什麼措詞比較好,「我知道維茵常常欺負你,找你麻煩,你討厭她也無可厚非。可是那天晚上,我實在沒想到,你竟然……有想要掐死她的企圖,而且你的眼神……已經不是單純的討厭了,而是極度強烈的憎恨……我是想問,她是有對你做過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因為Mavis長得很像粘粘。」

       「粘粘?」鄭英書頭一歪,彷彿在想這人是誰。

       「粘歆蓓。」顧米晴道:「我的高中同學,總是在學校帶頭霸凌欺負我的人。你忘記這個人了,對不對?」

       鄭英書的臉上頓時訝異的不得了,像是終於想起有這個人的存在。

       「你說維茵和粘歆蓓長得很像?」顯然他從未意識到這件事。

       「你從來沒有察覺過這件事,對不對?」顧米晴平靜地說。

       鄭英書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來正在記憶的最深處,搜索著粘粘的長相。

       良久,他才說:「啊啊,我想起來了,粘歆蓓……那個很驕傲的女生……現在的維茵,確實跟她長得蠻像的,我真的沒察覺到這件事……」

       「現在的維茵?」換顧米晴不解了。

       「維茵以前很胖。」鄭英書道:「她大學的時候,其實是一個非常非常胖的恐龍女,我還記得剛進大學一年級,班上第一次辦夜遊抽鑰匙時,還沒有男生願意載她呢。」

       顧米晴「嗤」的笑了一聲。而站在旁邊的我,則有點難想像,那個風姿綽約的李維茵,以前是個恐龍妹。

       「你是唯一願意載她的人,對不對?」顧米晴說。

       鄭英書點點頭,「因為那時候場面有點難堪,明明人數是偶數,可是剩下的那個男同學,卻突然推說他有急事要先走,擺明不願意載維茵,氣氛當場就變得很僵,維茵在現場一整個快要哭了。我覺得大家不應該這樣對人,更何況還是自己的同班同學,所以就自告奮勇地跳了出來,和那個男同學互換要載的女生。我和維茵就是這樣認識的。」

       「你真的是一個爛好人。」

       「呵呵,不過維茵也因此受到刺激,她整個大學都在努力減肥,但都一直失敗,唯一改變成功的,是她的個性越來越好強,越來越不肯服輸。」鄭英書笑道:「我退伍的時候,她還是胖嘟嘟的呢!是直到我和她開始交往,準備走進婚姻時,她才下定決心徹底拼命減肥,嚴格控制飲食,才會瘦成現在的這個臉蛋和身材。」

       「難怪你一直沒發現Mavis和粘粘長得很像。」顧米晴低聲道:「我曾經懷疑過,你為什麼沒察覺到這件事?明明你也看過粘歆蓓呀。原來是這個原因。」

       「是啊。」鄭英書苦笑一聲,道:「而且,晴晴,你相信嗎?人的記憶其實有時候是很短暫的,就像我明明待過彰化,明明就接觸過你之外的那些學生,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可是退伍後,經過了沒幾年的時間,那些人的樣貌,還有名字,竟然就都已經漸漸模糊了呢。不說粘歆蓓,甚至有幾個人,就像那個頭扁扁的小流氓,我已經記不起來他叫什麼名字了!我只記得他姓魏,爸爸是議員……」

       「魏宏錚。」

       「啊,對對對!就是叫魏宏錚,那個扁頭。」鄭英書搔了搔頭,「我幾乎都忘了呢。」

       「因為這些人在你的生命並不重要吧。」顧米晴淡淡地說。

       「對。」鄭英書道:「他們只是我生命中的過客而已。」

       兩人互看著,開始熱絡起來的交談氣氛,卻旋即降至冰點。

       因為他倆都意識到,此際分別後,他們兩人,彼此也都將會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不再有任何關係。

       兩人的神色皆是一暗。

       「對不起,當初真的不該讓你來我的補習班上班。」鄭英書緩緩道:「每天看著維茵,會讓你一直想起粘歆蓓,以及過去不好的記憶吧。」

       顧米晴沒有否認。

       鄭英書嘆道:「難怪那一晚,你會像是積怨已深似的想要掐死維茵……」

       「是我自己也有問題。」顧米晴低聲道:「我自己在潛意識中,也把Mavis當作了粘粘。那種感覺,就好像你和粘粘結婚了一樣,而且她們對人的態度都一樣驕傲,可是她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兩人再度無語。

       一會兒後,鄭英書才又低聲道:「回去之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顧米晴苦笑了一聲,「我來臺北唸大學的時候,就決定永遠不會再回去了,怎麼會想到還有返鄉的一天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鄭英書默然,表情頗為內疚。畢竟當初就是他灌輸了顧米晴「要拋棄過往的一切,到外地展開新人生」的願景;而現在,卻也是他親手斬斷掉顧米晴的這個未來。

       他無力地把背脊往後面的椅背一靠,臉色空洞地看著前方來來往往的人羣。

       「你不嘲笑我嗎?」他說。

       「嗯?」

       「我那天在樓下害怕失去一切的醜態,你不是都看到了嗎?為了保住快要破碎的事業,像條搖尾乞憐的狗,還馬上對維茵保證一定會把你趕走。事後我也真的這麼做了。」鄭英書自我嘲諷地說:「如果你大聲嘲笑我,鄙視我,或對我破口大罵,說不定我心裡還會好過一點。可是你為什麼都不這麼做呢?」

       顧米晴卻靜靜地說:「真的只是為了事業而已嗎?」

       「……」

       「如果單純只是為了事業,那天在二樓,你就不會疾言厲色地斥責我,並氣憤地大叫『她是我太太啊!她畢竟是我的太太!』」顧米晴面無表情地說:「英書,你知道嗎?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在你的心裡,終究還是愛著Mavis的。」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低。

       「雖然她很強勢,雖然她很霸道,雖然她總是蠻橫的高壓獨裁,可是你終究還是愛著她的,所以你那一晚才會對我說出那些話,才會不顧形象地也要把她留下。我明白……我都明白,英書,你對我,終究只是責任感,以及你對Mavis過度專斷獨行的一點點反抗罷了。因為在你的心中,她終究是你的太太,是你想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人。在你身邊,真正沒有位置的人,其實是我啊!一直都是我……」

       「晴晴……」

       「所以,我哪有資格做出什麼嘲笑,或是責怪你的事呢?」顧米晴自顧自地黯然道:「那天的我也很醜陋啊……你為了留住Mavis,我為了留住你,大家都醜態畢現,彼此彼此罷了。」

       「……」

       「而且,你的選擇是對的。」女孩纖瘦的身軀也往後面的椅背一靠,把頭一仰,看向臺北車站的頂部,「打從一開始,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鄭英書道:「這哪有什麼配不配的問題?」

       顧米晴卻抬起一隻手,埋住了雙眼,嘴角裂出一絲苦笑,「英書,就像你說的,『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顧米晴』。那天之後,我回家,一個人想了很久,我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竟然只為了自己,想要破壞你的婚姻,想要把這輩子對我最好的人的人生,朝我硬扭曲過來,甚至還想要掐死他的太太!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麼會變成了一個心腸這麼歹毒的女人?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只見在遮住雙眼的玉手底下,兩行清淚,悄悄地流了下來,滑落在女孩微尖的臉龐。

       「我比不上Mavis。」她說。

       「咦?」鄭英書一愣。

       「我比不上她。」顧米晴哽咽地說:「我沒辦法像她那樣,幫你找資金,讓你開補習班,還幫你打理補習班的一切事務;我沒辦法像她那樣,讓你變成一個在社會上有一定成就的人。我做不到這些事,我只是一個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直在想著該如何破壞你的生活,然後獨自佔有你的自私女人,我沒辦法讓你變得更好,我始終只有想到我自己而已,我比不上Mavis。所以你最終的選擇是對的,我不會怪你的。」

       鄭英書看著女孩,表情難受至極。

       「英書,你可以……再抱我一次嗎?」顧米晴吸了吸鼻子,用手一抹眼淚,轉過頭輕聲道:「最後一次就好。」

       鄭英書不說話,但展開了雙臂。

       兩人在座椅上相擁,頭顱與頭顱緊靠著。

       「英書,你曾經給了我希望。」顧米晴輕聲在鄭英書耳邊道:「你在我生命最絕望的時候,給了我活下去的力量。我在你的身上,已經得到了太多太多,可是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我們就到這裡就好,謝謝你曾經這麼照顧我,真的,謝謝你。」

       說完後,她輕輕地親了鄭英書的臉頰一下,然後鬆開了手,離開了男人的身軀,站了起來。

       「晴晴……」鄭英書難過輕喚一聲,但顧米晴卻逕自彎下腰,從揹包裡拿出錢包,「我去超商買個水,幫我顧一下包包,好嗎?」

       「……好。」鄭英書道。

       顧米晴開始走遠。我和程毓梅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隨她動了起來,跟在她的身後,一起進入了超商。

       但在顧米晴拿了一瓶礦泉水,準備要走到櫃臺排隊等候結帳時,她不經意地朝店外瞥去,卻倏地頓住了。

       我和程毓梅連忙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只見遠遠的,鄭英書正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了錢包,他打開,拿出了一疊厚厚的千元大鈔,接著拉開顧米晴揹包的拉鍊,放了進去。

       可是鄭英書的動作卻驀地停住了,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

       緊接著,他從顧米晴的揹包裡,掏出了一個透明的資料夾。

       顧米晴當場倒抽一口冷氣,她猛地一把將礦泉水朝旁邊隨手一放,「乒乒乓乓」地衝出了超商,朝鄭英書奔將過去,引得周遭眾人一陣側目。

       「怎麼了?」我和程毓梅互看一眼,趕緊跟上。

       遠遠的,只見鄭英書正開始仔細地閱讀那一份透明資料夾裡所夾的文件,然而他的臉色,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顧米晴飛箭似的一下子就衝到了鄭英書的面前,「刷」的一聲,馬上把文件給搶了過來。

       「呼……呼呼……」她一邊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也把揹包搶了過來,慌慌張張地把文件塞了回去,然後把那一疊厚厚的千元大鈔掏了出來,硬塞進鄭英書襯衫胸口的口袋。

       「英書,這些錢你拿回去。」她慌亂地說。

       可是鄭英書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因為此刻他的臉色,是極度驚愕的。

       「晴晴,那是什麼……?」他對著顧米晴顫聲問道。金絲眼鏡的後方,似乎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瞳孔是完全地定格住的。

       「沒什麼,那跟你無關。」顧米晴結結巴巴地說。

       「回答我,晴晴!」鄭英書的聲音,卻立時轉為嚴峻,「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這和你又沒有關係!」顧米晴說。

       但鄭英書卻猛地又把揹包硬奪了過來,硬掏出了那份文件。

       顧米晴大驚,急忙又想去搶揹包,同時大叫:「這是我的私事,你不用知道!」

       「你給我坐下!」鄭英書卻氣憤地對她吼了一聲。

       一瞬間,兩個人都頓住了。週遭的所有路人,都看著他倆。

       我和程毓梅則趕緊湊到鄭英書身邊去看。

       原來這份文件,是保護令。

       顧米晴在國中時,被生父顧雄財強暴後,她所聲請的保護令。

 

       半晌,顧米晴頹然地在椅子上坐倒下來,把頭埋進雙手裡。

       顯然她從來沒有讓鄭英書知道這件事,也不願意讓他知道。但她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在要離開臺北的最後一刻,被鄭英書發現了這件事。

       「英書,還給我好嗎……?」幾分鐘後,她說。

       鄭英書的情緒看來也已恢復過來,他默默地將保護令遞還給女孩。

       顧米晴馬上就把保護令塞回去揹包裡,接著將拉鍊迅速拉上,並像是抱著一個不願讓人發現的祕密似的,把揹包緊緊地抱在懷中,又把頭給埋入雙手裡。

       「對不起。」鄭英書赧然道。

       顧米晴不語。

       鄭英書又道:「可是,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

       「這種事誰會說呢?」顧米晴的聲音十分苦澀。

       換鄭英書無語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國中。」顧米晴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他在我國中的時候,和我一個人在家,他躲在房間裡吸毒,然後就突然跑出來,把我拖進房間裡去亂打。」

       「你沒有馬上大叫救命?」

       「救命?」顧米晴忽然抬起頭,「然後他就強暴了我呢!還敢叫救命,搞不好會被他當場殺了呢?」

       鄭英書一聽,震驚到下巴幾乎要掉了下來。

       顧米晴卻苦笑起來,「英書,難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什麼我不是處女這件事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鄭英書斷然道:「我不在乎這種事。」

       「……」顧米晴看向男人,半晌後才又轉過頭,望著前方,「可是我很在乎呢,我一直很自卑這件事,竟然是這樣子失去了第一次……總覺得自己髒的不得了……」

       「沒有這回事!」鄭英書立刻正色道:「晴晴,你不要亂想,才沒有什麼髒不髒的事!」

       「其實想想,會發生這種事,根本就不令人感到意外。」顧米晴倏地把頭埋進懷中的揹包裡,「在發生這件事之前,他本來就已經有家暴和吸毒的前科,常常暴力毆打我和我媽,進出警局也只是家常便飯;在我小時候,他還曾經載著我去買毒,然後被警察抓呢!吸毒的人本來就什麼事都幹的出來嘛,我只是在國中的時候,很衰很衰的在他吸完毒後,剛好跟他一個人在家,剛好被他順便強暴了,以及順便奪走處女了,就這樣而已。」

       這些話,女孩講得輕描淡寫,有點自嘲的意味,但卻令人聽得苦澀不堪,我和程毓梅在一旁也聽得心酸酸的。

       「晴晴……」

       「好了,那就先這樣吧。我要進站了。」顧米晴站了起來,把揹包一揹,彎腰拎起行李箱的拉桿。

       「等等!」鄭英書卻急忙叫住了她。

       女孩回眸看著男人。

       「那你爸……不,這個人。」鄭英書道:「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顧米晴不確定地說:「這件事發生後,我媽馬上就去報警,所以他後來就被關了,再加上毒品案,我記得好像判了七年的樣子,但詳細情況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了。」

       「七年?」鄭英書卻矍然一驚,「那不就代表,他現在已經出獄了嗎?」

       「應該是吧。」顧米晴面無表情地說:「不過因為我來臺北上大學後,就再也沒有和我媽聯絡過,也從來都沒有回去家裡過,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出獄了沒。」

       「那……那這樣你還要回去彰化?」

       顧米晴不講話了。

       兩人就這樣互相凝望著。

       半晌,顧米晴輕吐了一口氣,頭轉向別處,「不然我還能去哪裡呢?」

       鄭英書急切地說:「你不能到別的縣市去嗎?」

       「別的縣市?去哪一個?桃園?臺中?臺南?高雄?還是去東部地區或外島?」顧米晴幽幽地說:「也許會吧,畢竟那個家,我根本就不想回去,以後應該也會去外縣市生活。但現在,我短期內,也只能先回去那裡,不然我哪來的棲身之處呢?」

       鄭英書焦急地說:「可是,萬一那個人已經出獄在家了怎麼辦?」

       顧米晴沉默了。

       一分鐘後,她說:「那就……在家吧。」

       鄭英書一愣,只見顧米晴露出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我還有保護令,沒有關係的。」

       只是,連我和程毓梅在一旁都看得出來,顧米晴此刻「無所謂」的神情,是強顏硬裝出來的。顯然鄭英書的這個疑慮,直指她的心病,她其實很恐懼回到彰化老家後,會再遇到已經出獄的生父顧雄財。

       「啪」的一聲,鄭英書猛地抓住了顧米晴的纖細手腕。

       顧米晴愕然地看著男人。

       「不行!」他斷然道:「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回去!」

       顧米晴卻搖了搖頭,手腕也扭動著,想掙脫鄭英書的手。可是鄭英書的手卻宛如鐵鉗,讓她掙脫不了。

       「放手。」她態度平靜地說:「英書,我該進站了。」

       「不可以!」鄭英書卻也搖了搖頭,「晴晴,如果讓你就這樣回去彰化,我……我會良心不安的,你不能走!」

       「……」顧米晴一語不發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驀地卻更用力地一甩,把鄭英書的手給硬甩掉,然後她轉過身,開始快步向前走。

       但她才走沒幾步,鄭英書已一個箭步衝上去,擋在了她的面前。

       「留下來!」鄭英書急切地說:「晴晴,我想了想,你還是先留下來!先不要回彰化,先不要回去!」

       「夠了,英書。」顧米晴道:「你知道你自己現在在說什麼嗎?」

       「我很清楚!」鄭英書道:「我知道我現在所說的事情非常荒唐,我們彼此好不容易都才下定了決心,可是——可是——」

       他的呼吸開始有點急促,眼神也有點慌亂。

       「可是我放心不下啊!」他大聲道:「晴晴,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回去彰化,我看得出來,你根本不願意再看到那個人,對不對?如果我讓你就這樣回去了,萬一他又對你做出什麼事,我會無法承受的。晴晴,我講得是真的!所以,你留下來,你先留下來,拜託你聽我的!」

       「又是因為責任感嗎?」

       「咦?」鄭英書愣了一下。

       「我說,你要我現在留下,終究只是因為責任感而已嗎?」顧米晴望著男人。

       「……」鄭英書啞口無言。

       顧米晴笑了,笑容卻十分酸楚。

       替代役哥哥,你已經退伍了,我也已經長大了,放下這個根本就不屬於你該承擔的責任感吧。」她說。

       說完後,她拖著行李,揹著揹包,低著頭從鄭英書的身邊交錯而去。

       我和程毓梅開始隨著顧米晴,一起往前走著。隨著蹣跚的步伐,我倆看到,晶瑩的淚珠,再度從月牙型的雙眼眼角滑落。

       鄭英書這個突如其來的阻止之舉,確實有讓女孩的離去之心一瞬間產生動搖。

       只是,她不希望鄭英書終究只是因為「責任感」,而要她留下來。

       這不是她要的東西。

       我回過頭,只見鄭英書整個人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女孩的話,好似隆隆雷聲,正在他耳畔響震著。

       好一會兒,我看到,鄭英書徐徐轉過身,望著顧米晴寞落而去的背影。

       男人的臉上,牙齒漸漸咬起了下嘴脣。

       「不對!」他驀地大叫道:「不是隻有責任感而已!」

       顧米晴的背影立時頓了一下。

       只見鄭英書急急地朝女孩衝了過來。

       「不要過來!」女孩背對著他尖叫。

       但鄭英書一下子就衝到了顧米晴的面前。

       女孩立刻把頭給低了下去,然而鄭英書卻早已看到她臉上交織的淚痕。

       「不是隻有責任感而已。」他毅然地把雙手搭在顧米晴的肩膀上,「晴晴,你聽我說,我想清楚了,我對你,不是隻有責任感而已,不是隻有責任感而已!」

       「不要再說了……」女孩的身體在顫抖著,「英書,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可是鄭英書根本不理,他把頭也低了下去,近距離地靠到顧米晴面前,與她額頭碰著額頭。

       「不!我要說下去,我要繼續說下去,我要告訴你。」他說:「我想過了,晴晴,我剛才非常認真的想過了,我對你,一開始真的只有責任感而已。可是現在,早就已經不是責任感了,我有喜歡你,我是真的有喜歡你!」

       一說完,鄭英書猛地抬頭,把顧米晴強硬地摟進了懷中。

       「所以我不能讓你走。」鄭英書聲音急促地繼續道:「我不能讓你就這樣走掉,你留下來,拜託你一定要留下來!我無法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你回去彰化!」

       女孩沒有抗拒,甚至連一點扭動掙扎的動作也沒有再做出來。

       接二連三的攻勢,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濤襲來,正面衝擊著她原本想要就此離去的決心。

       「不行。英書,不行。」她哽咽地說。

       「可以的!」鄭英書急急地說:「我想到了,晴晴,我想到了,我在臺北找一個房子租,讓你先住在那裡,你再慢慢去找其他的工作,或是準備考個公職,對!考公職!你開始準備考公職吧!只要撐到考上了,你的生活就能自理,百分之百不會有問題了,沒錯,這樣最好,這樣最好了!比起讓你回去彰化,這樣的方案是最好的!」

       然而,懷中的女孩卻一個勁地猛搖頭。

       「你不要擔心。」鄭英書繼續道:「不會被發現的,現在補習班的財務已經都由我全面接管了,我……我可以每個月私下挪出兩萬多元,給你支付房租,以及當生活費,維茵不會發現的!只要撐到你考上公職,到時候,一切就雨過天青了。所以你先不要回去彰化,拜託你不要回去!」

       可是在他懷中的顧米晴,仍舊哽咽地說:「不行,英書,我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鄭英書不解。

       「你不能再對不起Mavis。」顧米晴傷心地說:「我也不能再傷害她了……我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啊!」

       這話讓鄭英書頓時僵得像具死屍。

       「而且我做不到。」顧米晴繼續哽咽道:「英書,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非常愛你。如果繼續留在臺北,繼續留在這個城市,我怕我會情不自禁地一直想要見你,我做不到明明知道你在哪裡,卻得忍受不能隨時去找你……再這樣下去,你會被我一直拖累的,你遲早會被我給毀了,我不要看到你這樣,我不要。」

       你早已經把我給毀了!

       「咦?」鄭英書這句唐突的話,讓顧米晴一愣,她一把將上半身後傾,驚愕地看著男人。

       「晴晴,你知道嗎?你早已經把我給毀了!」只見鄭英書的臉上,充滿了痛苦與矛盾,「你就像一個身陷在流沙裡的女人!我一直伸手,一直想把你救出來,可是現在,卻連我都陷了進去!我已經深深的陷了進去啊!我抽不出身!我已經抽不出身了!我的人生已經被你一起拖進去這個流沙裡面了!所以你不能走,我不准你就這樣一走了之的給我走掉!給我留下,你一定要給我留下來,你必須要負責!」

       顧米晴呆愣地看著男人。

       只見鄭英書一咬牙,終於徹底地下定了決心,他再度把女孩硬摟進懷中,「而且,可以見面的,晴晴,我不會找士林以外的地方租屋。只要不要太常,低調一點,我們就可以一直見面的,維茵不會發現的……她絕對不會發現的……留下來吧,好不好?留下來……」

       一邊說,他一邊撫摸著女孩後腦勺的秀髮。

       女孩沒有說話,她仍是哭泣著,可是她緊握著行李箱拉桿的手,卻漸漸地鬆了開。

       場景逐漸模糊起來。

 

       閃光交錯間,我和程毓梅都沒有說話。

       彼此都正若有所思著。

       「惲霆,你在想什麼?」直到程毓梅忽然這樣問我。

       「有點難以表達呢……」我沉聲道:「我看到了一個錯誤再度的發生,卻又難以論斷這個錯誤的是非。」

       程毓梅「嗯」了一聲,看來她也是這麼覺得。

       「還有……」

       「還有?」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鄭英書夫妻要對皮子雄和鄒政東詐領五百多萬元了。」我說:「照這個場景推測來看,『鄭老師文理補習班』的財務和人事,都已全權由鄭英書負責,也都改由他直接去面對皮鄒兩位股東——所以,是鄭英書為了供養顧米晴在外的花費,自己做假帳,向兩位股東詐財。

       「我想,李維茵應該是一直都被蒙在鼓裡,直到顧米晴上吊自殺後,才東窗事發,她肯定是極度失望,所以後來才會有那些行為出現。但看起來,她還是選擇第二次地原諒了鄭英書,並決定與他一起編出謊話,製造顧米晴一直還待在補習班裡工作的假象,把八年一下子壓縮到幾個月,想把假帳被拆穿後的賠償金額降到最低。」

       「你還真冷靜,能夠馬上往這個方向想去。」程毓梅說。

       「那你呢?毓梅,你又在想什麼?」我問。不知打從何時起,她在稱呼上,竟然開始省去了我的姓氏,於是我也開始這麼做。

       「我是在想,男生對女生的『責任感』,與男生對女生的『愛』,到底哪一個比較重要呢?」

       「……」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腦裡卻不自覺地想起,幾幕回憶前,在高中警衛室的替代役小房間裡,我握住程毓梅雪白柔嫩的手掌,對她許下「會用盡我所有的力量,去找出辦法來,幫助你」的承諾。

       應該是「責任感」比較重要吧,我想。

 

       視線再度清晰,場景已變到了顧米晴生前所住的那間公寓。

       而眼前,卻站著三個人,分別是鄭英書、顧米晴、以及秦臺生。

       秦臺生正在向他倆解說著這層房子的格局,以及租金,還有水電瓦斯等費用的計算方式。看起來,是鄭英書帶著顧米晴來看房子,準備要租。

       只聽鄭英書道:「可以了,秦先生,我們很滿意這樣的環境。」

       「那你們等一下就到我家,和我媽簽約吧。」

       「好。」

       「對了,你們是夫妻嗎?」秦臺生一臉狐疑地打量著鄭顧兩人。

       鄭英書和顧米晴互看了一眼。

       「是。」然後,男人堅定地對秦臺生挺起胸膛,道:「她是我太太。」

       場景再度模糊。

 

       視線開始明晰。

       是在一間通訊行外面。

       鄭英書和顧米晴面對面站著。顧米晴的手上拿著一支新的手機。

       「以後你就用這支新的門號和我聯絡吧。」只聽鄭英書道:「我們不能太常見面,所以你有事,就用這支門號打給我,不要用舊的那一支。我不會把這支號碼加進聯絡人,這樣就算維茵檢查我的手機,也不會知道這支門號是你的。」

      「好的。」顧米晴道。

       她突然淘氣地拿起手機,開始撥電話。

       鄭英書的手機立刻就響了起來。

       兩人都笑了。鄭英書也將手機接通。

       「喂?」

       「喂,請問是鄭先生嗎?」

       「是的,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你的太太。」

       「喔,我的太太呀。」鄭英書莞爾地說:「那請問太太,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我老公做電話測試。」顧米晴俏皮地說:「我想確定我和我老公的專用電話,真的是暢通的。」

       「哈哈。」

       兩人再度笑了,一起拿下手機,掛上,各自看了看手機螢幕。

       我湊上前一看,只見在鄭英書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一支電話號碼。

       這數字我認得,就是顧米晴的電話號碼——之前,每回顧米晴的亡魂要現身前,我的手機就會被這支電話號碼給打來,而且無論我的手機是不是處於開機的狀態都一樣——黎開山也確認過,這是顧米晴的電話。

       原來這支門號,是顧米晴和鄭英書之間的專屬熱線。

       場景再度模糊。

 

       閃光消逝後,眼前的場景再度浮現,是士林夜市外圍的某一條路。

       鄭英書和顧米晴正並肩在馬路上走著。

       我「喔」了一聲,因為這個場景的兩人,明顯都瞬間老了好幾歲——鄭英書看起來已經三十四、五歲左右,而顧米晴看起來也已近三十歲,不再是一個女孩的樣貌——兩人業已是現在的這副模樣。

       於是我連忙環顧了人來人往的四周,心裡暗忖:「所以這個場景,已經一下子跳到了最近了嗎?」

       但在我身邊的程毓梅,神情卻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毓梅,你怎麼了?」我忙問。

       「這裡……這條路是……」她的臉色業已轉為蒼白。

       我還來不及繼續追問,只聽鄭顧兩人,開始在交談。

       鄭英書道:「又落榜了嗎?」

       顧米晴默不作聲,看來是這樣沒錯。

       「不要緊的。」鄭英書安慰道:「明年再努力吧。」

       「英書,我覺得……我是不是該放棄了?」顧米晴黯然地說:「八年了,我已經整整考了八年,可是都一直都沒有考上。我是不是不該再考下去了,也許我根本就不是考公職的料,我從以前就不是很會唸書。」

       「晴晴,現在放棄還太早了。」鄭英書鼓勵地說:「國考本來就是一個漫長之路,考到十年以上的人,也是有的。」

       「可是我考得很憂鬱呢。」顧米晴心情低落地嘟嚷道:「補習班也去蹲了,函授也買了,整天一直看,考古題也做了一堆,可是這八年的光陰,卻好像整個浪費掉似的,什麼也沒有得到。」

       「晴晴,你別這麼想嘛。」鄭英書道:「再努力一下!說不定明年,你就會考上了呀。」

       我跟在兩人身後,心底業已聽得瞭然,難怪昨晚在「翻點咖啡店」裡,皮子雄會對鄒政東說,根據他們士林偵查隊事後的調查,顧米晴這八年來都沒有工作,勞健保的投保,都是參加臺北市的補教工會。看來這八年,顧米晴真的搭上了考公職的列車,一直是獨居著備戰國考,只是一直失敗落榜。

       心頭一凜,我可以確定,現在的這一幕回憶,已經到了「幾個月前」。

       顧米晴的命案,就是在「幾個月前」,有很多的不對勁之處。

       內心一邊思索著,我一邊無意識地轉頭,卻驚覺原本走在身邊的程毓梅,竟沒有跟上。

       我回過頭,卻見到她站在後方的馬路上,嬌軀正發顫著,抬頭看向前方,視線朝上。

       「喂,你到底怎麼了啊?」我一面再次問道,一面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只見前方的路邊,有一家寵物店,看板上大大地寫著五個造型藝術字:

       毳孩子樂園」。

       我頓時矍然一驚,想起程毓梅先前曾經說過:「我當時下去嘉義前,是先把『小巴』和『丹丹』寄放在士林的一間寵物店,叫『毳孩子樂園』。

       「是……是這一間寵物店?」我趕緊對著程毓梅問道。

       「對!」

       這時,走在我倆前方的鄭顧兩人,忽然停了下來。

       似乎是顧米晴被寵物店裡的小動物們給吸引住了。

       「英書,我可以進去看看嗎?」她問。

       「好啊。」

       兩人一起轉身往「毳孩子樂園」走過去。

       「呼」的一聲,程毓梅忽然飛快地衝過我的身邊,穿過了鄭顧兩人,急急地就衝進了寵物店裡。

       我趕緊跟上去。

       一進店,只見鄭顧兩人,正悠閒地左看右看;而程毓梅卻早已一溜煙地跑進櫃臺裡,站在一位胸口掛著「店長」名牌的男人身邊。

       蓋因在櫃檯的後方的架子上,有兩個籠子,裡面各關著一隻貓。

       籠子下面,各自掛了一個牌子:「找主人」。

       「『小巴』!『丹丹』!」只見程毓梅激動地對著籠子裡的那兩隻貓大叫,同時伸手穿過籠子,想去摸牠們,但手卻直接穿過了貓兒的身體,摸了個空。

       我也走了過去。

       正是那兩隻米克斯貓。

       一隻是全身純白的老貓,牠慵懶地趴著,似乎一直在睡覺。

                  而另外一隻,則正是那隻左前腳已瘸的虎斑貓,牠正在無聊地舔腳。

       「嗚嗚嗚——小巴——丹丹——我好想你們!我真的好想你們!」程毓梅失控地大叫,她整個人像是觸電似的,不停激動顫抖著。

       但我的雙眼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隻老白貓。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九尾化貓」原來的模樣。

       實在很難以想像,眼前這一隻看起來相當普通的老貓,會是一隻妖怪。我還是有點無法把牠與那一夜在顧米晴故居裡,所看到的那頭九尾白色巨貓,給聯想在一起。

       視線朝隔壁的籠子看去,虎斑貓還在舔自己的腳。

       不曉得這隻已被黎開山收走的虎斑貓貓靈,現在怎麼樣了。我心想。

       而這時候,鄭顧兩人也已逛到了櫃檯邊的商品架。

       「咦,那個牌子是怎麼回事?」顧米晴忽然指向「找主人」的牌子,對店長問道。

       店長回頭一看,「喔」了一聲,道:「唉,這個說來真教人生氣。前一陣子,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抱著這兩隻貓來,說她要出遠門,所以想把貓寄在我們店裡兩天。沒想到,她竟然就再也沒有來了,把這兩隻貓就這樣丟在我們店裡!無論我們怎麼聯絡她,都聯絡不上,到後來,她甚至還乾脆關機,完完全全地人間蒸發了!」

       「這女的怎麼這樣啊?」鄭顧兩人一聽,不由得一起皺眉,顧米晴更道:「這根本就是惡意棄養吧!」

       「沒有!我不是棄養牠們!」程毓梅一聽,氣得對他們大叫。

       「對,我就是這麼認為。」只聽店長繼續慍道:「因為我檢查了這兩隻貓,你們看,這隻虎斑貓,左前腳是瘸的;而這一隻白貓,不只有點老邁,牠的兩隻耳朵,還是聾的呢!所以我在想,那個女生,一定是因為這兩隻貓有殘缺,所以纔想要惡意棄養。」

       「真垃圾耶,這女的。」

       「不是!我不是!」程毓梅大為火光地跺腳尖叫。

       「欸,好了啦……」

       「他們亂說!」只見程毓梅雪白的鵝蛋臉漲得通紅,鼻子都要氣歪了,「我沒有棄養小巴和丹丹!我只是——我只是——」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連忙安撫她。

       只聽店長繼續道:「因為上一個女主人確定棄養,所以我本來很猶豫,要不要把牠們送去收容所,可是我總是於心不忍,這兩隻貓雖然有殘缺,但我一直覺得牠們非常有靈性。所以我才會掛上這個牌子,想幫牠們找新的飼主。」

       「這樣啊……」顧米晴聽完後,想了一想,驀地道:「那我想要認養牠們。」

       「咦?」店長一愣,而鄭英書亦訝異地對她問道:「你想養這兩隻貓?」

       「嗯。」顧米晴道:「英書,你不覺得牠們很可憐嗎?只因為身體有了一點殘缺,就被主人無情地拋棄掉了,我覺得牠們看起來好憂鬱,跟現在的我一樣。」

       鄭英書看了這兩隻貓一眼,顯然根本看不出來牠們哪裡憂鬱,但他尋思了一會兒,徐徐道:「也好,養隻寵物陪你,或許比較能讓你保持好的心情,來準備考試。不過,養一隻就夠了吧,有需要養到兩隻嗎?」

       「不要啦,英書。」顧米晴道:「這兩隻貓之前是同一個飼主養的,牠們之間一定有感情,如果我們只帶走一隻,把牠們硬生生的拆散,那留下來的那一隻貓,一定會更憂鬱的。」

       「……隨你吧。」

       YA!謝謝老公!」顧米晴開心地抱了鄭英書一下。

       而聽著兩人對談的店長,頓時大喜道:「真的?先生,小姐,你們真的願意同時認養這兩隻貓嗎?」

       「嗯!」顧米晴篤定地點了點頭。

       「要確定喔。」店長道:「千萬不要三分鐘熱度。」

       「不會。」顧米晴道。

       「哇,你們真是好心人!」店長喜出望外,他轉身對著兩隻貓道:「小巴,丹丹,我幫你們找到新主人了唷!」

       虎斑貓忽然停止了舔腳,彷彿像聽得懂似的,牠頭一歪,前額上的「M」型標記下,琥珀色的眼珠滴溜溜地看向顧米晴。

       而老白貓卻仍是一動也不動地趴著,不過牠的眼睛是睜開的。

       店長打開了籠子,逐一將兩隻貓抱了出來,輕輕地放在櫃檯上。

       顧米晴則問道:「老闆,你剛才說牠們叫什麼名字啊?」

       「小巴和丹丹。」店長道:「白色的這隻叫小巴,而虎斑的則是叫丹丹。這是之前棄養牠們的那個女孩子,留給我們店裡資料上的名字。」

       「喔喔。」顧米晴點點頭,她伸出雙手,一手摸著虎斑貓,一手摸著老白貓。

       「小巴,丹丹,那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新媽媽了唷,而他是你們的新爸爸。」她柔聲道:「以後請多指教!」

       程毓梅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看起來老大不高興,一臉「那是我的貓耶,我纔是牠們的主人」的不爽表情。

       「你夠了沒啊!」我有點不耐煩。

       眼前的櫃檯上,這兩隻貓都沒有抗拒,任憑顧米晴溫柔地撫摸著牠們。虎斑貓似乎還被顧米晴摸得有點舒服,牠的嘴角上揚,看起來像是笑了。

       而老白貓卻高傲地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顧米晴,像是在審慎評估著什麼。

       牠的眼睛是漂亮的水藍色,宛如兩顆美麗的寶石。

       場景逐漸模糊起來。

 

       接下來的幾段場景,都是顧米晴在租屋處裡,與這兩隻貓玩耍、餵食、還有幫牠們洗澡的畫面。

       她看起來非常開心,像是在枯燥無味的國考生涯中,找到了別的生活重心。

       貓兒也是。

       場景快速地跳動的。漸漸地,這兩隻貓,總是黏著顧米晴。鄭英書有時候會來,牠倆也會親近地靠近鄭英書。

       程毓梅起初很不高興,但看著顧米晴確實將這兩隻貓照顧的無微不至,她不高興的表情,逐漸轉變成了無奈。

       場景繼續跳動。

 

       眼前再度明晰。

       是在顧米晴租屋處的一個房間裡,看起來像是書房。

       窗戶外面是暗的。顧米晴正在埋首苦讀,而旁邊的小鬧鐘,顯示著此時已經凌晨三點多。

       她沒有關上書房的房門——看起來是為了省電,所以她把外面客廳的燈全都關掉了——職是,門外也是黑暗無光。

       一段時間後,顧米晴丟下筆,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

       「今天就先到這裡為止吧。」她自言自語地說。

       隨後顧米晴起身,朝門外走去。「喀」的一聲,她關上了書房的燈。

       整層屋子倏地陷入一片漆黑。

       但在此時,客廳卻隱隱約約地,亮著一點點白光。

       「嗯?」於是顧米晴往客廳走去,想一探究竟。

       可是一走進客廳,顧米晴卻立刻喫了一驚。

       「你……你是誰?」她驚叫。

       我和程毓梅也跟著大喫一驚。

       只見在一片昏黑的客廳裡,有一個女孩子,正坐在沙發上。

       她有著一張雪白的鵝蛋臉,清秀的面孔上,眸子格外清澈明亮。身上穿著一件沒有拉起拉鍊的粉紅色薄外套,上面披滿黑色的小愛心。外套底下,是穿著一件藍色T恤,胸口那對渾圓綿乳飽滿地隆起,夾在乳溝間的銀白色骷髏頭項鍊閃著白光;纖細秀美的腰身,搭配高腰式吊帶的牛仔連身短褲,讓那對正擱在桌上的粉嫩玉腿,更顯得修長白瘦,兩隻小腳丫瑩潤酥軟。

       這個女孩子,竟然是程毓梅。

       她正出神地看著客廳邊的陽臺外,那漆黑如墨的夜色,彷彿在回憶什麼人似的,臉上寫滿了寂寞與惆悵。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