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圖看魔戒97:疑心尾隨,池中捉捕

第四章 第六節 禁忌之池

佛羅多一醒過來,就看見法拉墨低頭打量著他。一瞬間,他心中充滿了過去的恐懼,連忙坐直身子,不停地往後縮。

「沒什麼好擔心的。」法拉墨說。

「天已經亮了嗎?」佛羅多打著哈欠問道。

「還沒,但夜色已經快結束了,滿月已經開始落下。你要來看看嗎?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你的意見。很抱歉吵醒你,但你願意過來嗎?」

「好的,」佛羅多站了起來,一離開溫暖的被子和毛皮,他就不禁打了個寒顫,在這個沒有火焰的洞穴中似乎有些寒意,而在這一片死寂中,水聲顯得格外吵人。他披上了斗篷,跟著法拉墨一起離開。

山姆突然間由於某種警戒心而醒了過來,當他一看到主人的空牀時,立刻跳了起來。然後他就看到兩個黑暗的身影,佛羅多和一名人類,站在黑暗的拱門前,該處現在灑滿了蒼白的光芒。他急忙跟了過去,路上跨過不少打地鋪的人類,當他走到洞口的時候,發現原先的廉幕已經變成了閃閃發亮的絲質布廉,許多珍珠穿在銀線上:那是皎潔的月光所變的魔術。但是,他並沒有停下來欣賞這景象,而是轉過另外一邊,跟著主人穿過洞壁的狹窄出口。

【GIF動圖】

他們一頭栽進一個黑暗的通道中,然後又往上走了很多階潮濕的樓梯,最後來到一個在岩石中挖出的小小平臺,此地在頭頂上一個天井,透過的月光下顯得閃閃發亮。

從這裡開始,階梯分成兩個,一個繼續往上走,似乎通到瀑布的邊緣,另一個則是轉向左邊。他們沿著後者繼續前進,它彎彎曲曲的往上攀升,像是塔樓中的階梯一般。

上圖說明:這幅與魔戒相關的插畫,好像不是描繪這一場景的,暫時在此借用一下

最後,他們脫離了岩石中的黑暗,可以自由地往四下看去。他們正站在一個沒有任何依靠的平坦岩石上,在他們的右手邊,也就是東方,激流落在許多的階梯上,然後,它落入一道開鑿出來的光滑渠道,化成冒著白沫不停下落的水流,發出喋喋不休的喧擾之聲,正從他們的腳底下通過,落入左邊的黑暗開口。一名男子站在懸崖邊,一言不發地往下看。

佛羅多轉過身,看著那左彎右拐的水流,然後他抬起頭,望向遠方。天空安靜而冰冷,黎明似乎即將來臨。在更遠的地方,一輪圓月正慢慢地落下。蒼白的霧氣圍繞著底下壯麗的山谷,這是一個填滿了銀色霧氣的海灣,底下奔流著夜晚的安都因大河,在之外則是一片墨黑,許多白色、冰冷、遙遠得如同鬼牙一般的白點點綴在其間;這是伊瑞德尼姆拉斯,剛鐸的白色山脈,上面掛著不融化的積雪。佛羅多站在那高聳的岩石上沉默了片刻,一陣寒意流過他的背脊:不知道在這片黑暗的大地上,隊友們究竟在何處躺臥,又或是安息在何方?為什麼把他叫醒,帶到這邊來呢?

山姆也急著想要知道,因此又等不及開始喃喃自語,當然,他以為這隻有主人聽得見:「佛羅多先生,這的確是個很美的景色,但是讓人有種心寒的感覺,更別提那種冷入骨髓的冷風了!到底有什麼事情?」

法拉墨聽見了,立刻回答道:「月落剛鐸,這是伊西爾在他去世以前,眼中所見的美麗景象,那是古老的明多陸安山,這景色值得你稍稍發一下抖,不過,這並非是我帶你們來此的主因。至於你,山姆魏斯,我並沒有帶你來,你只是為了自己的小心翼翼付出代價而已,相信喝杯酒就可以壓過你的緊張,過來,和我們一起看吧!」

他走到黑暗邊緣的哨兵身邊,佛羅多跟著照做,山姆則是站在原地,光是這塊高聳、潮濕的平臺就讓他覺得夠不安了。法拉墨和佛羅多一起往下看,他們可以看見底下的白色水沫噴進一個巨大冒泡的池塘中,然後,沿著岩石間的橢圓形池子捲動著,直到它們再度找到一個狹窄的出口,哼著歌聲流入更平坦的地形。月光依舊照在瀑布的底端,在池中的波瀾上反射著光芒。此刻,佛羅多發現有個小小的黑色身影站在池邊,不過,就在他眼前,那身影潛入水中,落入瀑布激起的大量泡沫中,像是一枚飛箭一般乾凈俐落地將水面切割開來。法拉墨轉身對身邊的人問道:「安朋,這次你覺得這會是什麼東西?松鼠,還是翠鳥?在幽暗密林的池塘中,是否有黑色的翠鳥?」

【GIF動圖】樹蛙在水面行走

「不管它是什麼,總之絕對不是翠鳥,」安朋回答道:「他擁有四肢,潛水的樣子很像人類,看起水性非常好。他到底在找什麼?想要找路穿過水幕進入我們的藏身處?看來我們似乎被發現了。我身上帶著弓箭,我也在池塘的兩邊安排了和我一樣百步穿楊的射手。將軍,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們馬上會把他射死。」

「可以嗎?」法拉墨很快地轉向佛羅多。

佛羅多一時間沒有回答,突然間,「不行!」他說:「不!我求你們不要這樣做!」

如果山姆膽子夠大,他可能會搶先說:「沒問題!」雖然他看不見,但是他從眾人的對話中,就可以猜到他們發現了什麼。

「那麼,你知道這是什麼羅?」法拉墨說:「來吧,既然你已經看過了,告訴我為什麼要饒過他。在我們之前的所有談話中,你完全沒有提及這個猥瑣的同伴,我也暫時不加追問,這可以等到我們將他抓到,帶到面前來再說。我派出了最精銳的獵手去找尋他,但是他都躲了過去,除了在此地的安朋之外,完全沒有其他人發現他的蹤跡,而他還是在昨晚才注意到的。不過,現在,他所做的比在這塊土地上捕捉兔子還更危險許多,他竟然膽敢來到漢那斯安南,這下他只有死路一條了。我對於這個生物感到非常好奇,他行蹤這麼隱密、如此狡猾,竟然敢在我們藏身地之前的池塘中游泳,難道他以為人類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會警戒嗎?他為什麼會這樣做?」

【GIF動圖】

「我想,有兩個答案,」佛羅多說:「首先,他對於人類所知甚少,即使他這麼狡猾,但你的藏身處是如此隱密,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類躲在裡面。其次,我想他是受到一種強大的誘惑所吸引,超越了他的自制力。」

「他被吸引到這裡來,是嗎?」法拉墨壓低聲音說:「那麼,他知道你的重擔嗎?」

「的確知道,他自己就曾經擁有它許多年。」

「他是持有者?」法拉墨驚訝地猛吸一口氣:「這又牽扯到了更多的謎團,那麼他在追逐這個東西羅?」

「或許吧,這對他來說十分珍貴,但我說的並非是這個。」

「那這傢伙到底在找些什麼?」

「魚,」佛羅多說:「你看!」

魔戒插畫:在法拉墨管轄地,一個黑色身影——咕嚕,在下面水池裡捉魚

他們低頭看向那黑暗的池子,一顆黑色的小腦袋出現在池子的另外一邊,正好在岩石另外一邊的陰影中;池中傳來一陣銀色的閃光,以及一陣漣漪。他游到另外一邊,似乎擁有如同青蛙一樣的敏捷度,同時爬出水面。他立刻坐了下來,在池邊啃著剛剛發出銀色閃光的物體,最後的一絲月光現在已經落入池子的另外一邊。

法拉墨柔聲地笑了。「魚!」他說:「這種慾望可能比較沒那麼危險吧,或許也不一定,漢那斯安南的魚可能會讓他付出一切。」

「我已經瞄準他了,」安朋說:「將軍,我到底該不該射呢?根據我國的律法,未經允許前來此地只有死路一條。」

「等等,安朋,」法拉墨說。「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佛羅多,現在你有什麼看法?我們為什麼要饒過他?」

佛羅多說:「這個生物相當可憐,他也只不過是肚子餓而已,而且也不清楚自己所身處的危險;還有甘道夫,你口中的米斯蘭達,他也會要求你不要因為這些原因而射殺他,他也不準精靈這樣做。我不太確定到底為什麼,就算我猜得出來,我也不能在這邊公開說。但這個生物以某個角度來看,似乎和我的任務息息相關,在你找到我們,並且將我們帶走之前,他是我的嚮導。」

動物造型的珠寶首飾,by 俄羅斯設計師 Master Exclusive Jewllery

「你的嚮導!」法拉墨說:「這事情變得更奇怪了!佛羅多,我願意替你做很多事情,但是這次我不能容許這樣的狀況發生:讓這個狡猾的傢伙自由自在地來去自如,他可能稍後再和你遇上,甚至是被半獸人抓走,在威脅和痛苦之下透露出他所有知道的事情。我們必須殺死他,或是抓住他,如果無法很快地抓到他,我們就必須殺死他。但是,如果我們不藉著羽箭,要如何抓住這個來去無蹤的生物?」

「讓我靜悄悄地接近他,」佛羅多說:「你們可以彎弓搭箭,如果我失敗了,至少可以先射死我,我不能夠逃走。」

「那就快點去吧!」法拉墨說:「如果他能夠活著逃出,這傢伙下輩子都必須擔任你忠實的僕人了。安朋,帶著佛羅多到池邊,動作快一點,這傢伙鼻子和耳朵都靈得很,把你的弓箭給我!」

安朋哼了一聲,領路走下那階梯,然後又繞到另一個階梯,最後來到一個被樹叢掩蓋的隱密出口。在靜悄悄的通過入口之後,佛羅多發現自己身處在池子南邊的岸上。天色現在極為漆黑,瀑布顯得灰白,僅能夠反射西方天空殘餘的月光,他看不見咕魯的蹤影。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安朋悄然無聲地走到他身後。

「繼續走!」他對著佛羅多的耳朵說:「小心你的右邊,如果你掉進池子裡面,除了你那捕魚的朋友之外就沒人能夠幫你了。也不要忘記,附近還有弓箭手,雖然你看不見他們。」

佛羅多躡手躡腳地走向前,像是咕魯一樣的用手觸摸地形,並且穩住自己的身體。在大部分的狀況下附近的岩石都十分平坦光滑,略帶一些濕滑。他停下腳步傾聽著,一開始他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附近瀑布毫不止息的流動聲;接著,他才聽見不遠處之外有個充滿著嘶嘶聲的低語。

「魚,好魚兒,白臉已經消失了,寶貝,好不容易,寶貝。我的寶貝已經不見了,是的。骯髒的哈比人,臭哈比人,把我們丟在這裡,咕魯,寶貝也跟著走了,只剩下可憐的史麥戈。不,寶貝,可惡的人類,他們會拿走它的、會搶走我的寶貝。小偷。我們恨他們。魚,好喫的魚,讓我們身強體壯,讓眼睛發亮,手指有力,是的。勒死他們,寶貝。只要有機會,就把他們全勒死……好魚,好好的魚!」

Tim And Greg的魔戒插畫:咕嚕摸魚

他就這樣一直不斷的重複著,幾乎和瀑布一樣無止無休,中間只被他進食所發出的噪音所打斷。佛羅多打了個寒顫,帶著憐憫和厭惡的情緒聽著他喃喃自語。他真希望這一切可以停止下來,他永遠不需要再聽見那聲音。安朋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可以溜回去,要求他讓射手發射;在咕魯大快朵頤的時候,這些人或許可以靠得夠近,可以一舉射殺他,只要一支正中目標的箭,就可以讓佛羅多永遠擺脫這可惡的聲音。可是,不行,他必須負起照顧咕魯的責任,主人必須因為僕人的服務而照顧他們,即使這服務是出自於恐懼。如果不是咕魯,他們可能早就在死亡沼澤中迷途,佛羅多知道,甘道夫也不會希望這樣的。

上圖:指環王三部曲 DVD禮盒,第二部曲影碟贈送的「咕嚕」模型。圖片來自:知乎/精彩電影,作者:windleavez

「史麥戈!」他柔聲叫喚。

「魚,好喫的魚,」那聲音說。

「史麥戈!」他又更大聲了一點,那聲音停了下來。

「史麥戈,主人回來找你了,主人在這裡。快來,史麥戈!」對方沒有回答,只發出一聲柔和的嘶嘶聲,彷佛深吸了一口氣。

「快來,史麥戈!」佛羅多說:「我們有危險了,如果人類發現你在這裡,他們會殺死你。如果你不想死,就快點來,快來主人身邊!」

「不!」那聲音說:「主人不好,留下可憐的史麥戈,和新朋友走掉。主人可以等,史麥戈還沒喫完。」

「沒時間了,」佛羅多說:「把魚一起帶走,快來!」

「不!一定要喫完魚。」

「史麥戈!」佛羅多無比著急地說:「寶貝會生氣了,我要拿走寶貝,然後告訴它:讓他吞下骨頭,嗆到不能呼吸,永遠不準再嘗到鮮魚了。來吧,寶貝在等待你們!」

黑暗中傳來猛然吸氣的聲音,咕魯四肢並用地從陰影中爬了出來,像是隻被召喚的聽話狗狗一樣。他嘴巴里叼著一隻喫到一半的魚,手上則拿著另外一隻。他走到佛羅多身前,幾乎和他面對面,開始嗅聞他的味道。他蒼白的眼睛開始閃亮,然後從嘴裡拿出魚,站了起來。

魔戒插畫:咕嚕,1985年

「好主人!」他低語道:「好哈比人,回來找史麥戈了,好史麥戈來了。現在走吧,快點走,是的,穿過樹林,趁天黑的時候。是的,來吧,我們快走吧!」

「是的,我們很快就會出發了,」佛羅多說:「但不能馬上就走,我會遵照之前的承諾和你一起走,我也再度作出承諾,但不是現在。你還沒有逃離危險,我會救你,但你必須相信我。」

「我們必須相信主人?」咕魯懷疑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不馬上走?另一個粗魯的哈比人呢?他在哪裡?」

咕嚕模型

「在上面,」佛羅多指著瀑布說:「我必須帶著他走,我們得要回去找他纔行。」他的一顆心開始往下沈,這實在太像是欺騙了。他並不擔心法拉墨會讓咕魯被殺死,但他很可能會將他抓起來,綁住他,對這個天性狡猾的可憐傢伙來說,這看起來就像是佛羅多騙了他。他可能永遠都無法讓咕魯理解,這次他是為了用唯一的方法拯救咕魯才會這樣做的。他還能怎麼辦呢?他只能對雙方都盡量保持信心。「來吧!」他說:「不然寶貝會生氣的,我們要回到河流上游。來吧,來吧,你走前面!」

咕魯爬到池邊不遠的地方,不停地嗅聞著,露出懷疑的表情,他彎著腰抬起頭來看著。「有什麼東西在那邊!」他說:「不是哈比人。」接著,他猛然轉過頭,突出的雙眼中閃動著綠色的光芒。「主人,主人!」他帶著嘶嘶聲說道。

Tim And Greg的魔戒插畫:咕嚕

「狡猾!騙人!說謊!」他吐了口口水,伸出細長的手臂,扭動著手指;就在那一瞬間,安朋黑色的身影撲向他,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將他壓制住。他如同閃電般地不停扭動,全身濕漉漉、黏搭搭的他,動起來就像是蛞蝓一樣的刁鑽,又像是惡貓一般的又抓又咬。但接著又有兩個人類從黑暗中鑽了出來。

「不準動!」一個人說:「不然我們會把你全身插滿箭,讓你變成刺蝟!不準動!」

咕魯軟癱下來,開始哀嚎啜泣,他們不太溫柔地將他五花大綁。

「輕點,輕點!」佛羅多說:「他的力氣沒辦法和你們比,盡量不要弄傷他。如果你們小心一點,他會比較安靜的。史麥戈!他們不會傷害你的,我會和你一起去,你就不會受傷的。除非他們殺了我!相信主人!」

咕魯轉過頭,又對他吐口水。旁邊的人將他抱起來,用頭罩將他眼睛蓋住,將他帶走。

佛羅多緊跟在後,覺得胸中有著極大的罪惡感。他們穿越了樹叢中的開口,沿著樓梯和通道再度回到洞穴中。洞穴中又點亮了兩支或是三支的火把,人們開始騷動。山姆也在那邊,他對那些人所扛著的東西投以怪異的眼光。「抓到他了嗎?」他問佛羅多道。

「是的,不過不是我,我沒抓到他。一開始,他是因為相信我而過來,我不希望他被綁成這樣。我希望最後一切會沒事,但這過程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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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鄧嘉宛譯本:可與上面的朱學恆譯本對照著看,兩版互為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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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禁忌之潭

The Forbidden Pool

弗羅多醒來時,發現法拉米爾正俯身看著他。剎那間,原先的恐懼攫住了他,他霍然坐起身來,往後縮去。

「用不著害怕。」法拉米爾說。

「已經早上了嗎?」弗羅多打著呵欠問。

「還沒有,不過黑夜將盡,滿月正在沉落。你要不要來看看月亮?並且有件事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很抱歉把你叫醒,但你願意來嗎?」

「好。」弗羅多說,起身下牀。他離開溫暖的毛毯與毛皮時,不由得打了個小小的寒戰。不生火的巖洞裏似乎很冷。喧鬧的流水在寂靜中顯得很響。他穿上斗篷,跟在法拉米爾身後。

出於某種警惕的本能,山姆突然醒過來,一看他家少爺的牀空了,頓時跳了起來。接著,他看見此時盈滿淡淡白光的拱門當中現出兩個黑色剪影,正是弗羅多和一個人類。山姆急忙追上去,一路經過了一排排沿牆睡在墊子上的人。他經過洞口時,看見那道水簾此時已經變成一層由絲絹、珍珠和銀線綴成的晶瑩面紗,恰似月光凝就的冰鍾乳正在融化。但他沒停步欣賞它,而是拐了個彎,跟著他家少爺穿過了開在洞壁上的狹窄門道。

他們先是沿著一條黑暗的通道往前走,然後上了許多級潮濕的臺階,來到一處被天光照亮、鑿石而成的狹小緩步臺上。透過頭頂一個又長又深的通風井,可以看見高高在上的灰白天空發著微光。有兩道樓梯從這裡出發:一條看來像是繼續往前,攀上溪流高高的岸頂;另一條則轉向左邊。他們走上這條左轉的樓梯,它就像角樓的樓梯一樣盤旋而上。

終於,他們走出了黑暗的岩石通道,舉目四望。他們站在一塊寬闊扁平的岩石上,四周沒有欄杆或護牆。在右側朝東的方向,那條急流傾瀉著,濺落層層階地,然後挾飛流直下之勢,以漆黑洶湧、白沫滾滾的水流填滿了沖刷光滑的水道。它轉了個彎,幾乎就在他們腳前奔騰流過,一頭徑直紮下了左面那處如同張著大口的懸崖。有個人站在靠近崖邊的地方,沉默著,注視著下方。

他們繞著圈往下走時,弗羅多轉身看了看那一股股潤澤的水流,然後抬眼凝視遠方。世界寂靜寒冷,彷彿黎明已近。西方遠處,一輪明月又圓又亮,正在沉落。下方的廣大山谷中氤氳淺淡,閃著微光,恰似銀霧瀰漫的廣闊海灣,而在那之下滾滾而去的是安都因大河的寒夜冷水。更遠處隱約聳現著一片漆黑的暗影,其中閃著零星的光,冰冷、尖銳、遙遠,猶如幽靈的牙齒一般雪白,那是剛鐸境內的白色山脈埃瑞德寧萊斯的羣峯,峯頂白雪皚皚,經年不化。

有好一會兒,弗羅多就站在那裡,站在那塊高高的岩石上,一股戰慄從頭頂直傳到腳底。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過去那些夥伴們,他們是否就在這夜色籠罩、廣袤蒼茫的大地的某一處行走或睡眠,抑或已經倒臥身死,迷霧裹屍。為什麼打斷那可以遺忘一切的睡眠,把他帶來這裡?

山姆也有同樣的疑問,且急著知道答案,於是忍不住嘀咕,以為只有他家少爺能聽見:「弗羅多先生,這毫無疑問是美景,但都讓人凍到心裡去了,不消說還冷到骨子裡!這是怎麼回事啊?」

法拉米爾聽見了,回答說:「月落剛鐸。美麗的伊希爾在即將離開中洲之際,瞥向了老明多路因山的白髮。note這景色值得打幾個寒戰來看,看,但我帶你來看的並不是風景——至於你,山姆懷斯,你是不請自來,所以只好為這份警惕自食其果了。喝口酒就會好了。來,現在注意看!」

他走上前,來到那個立在黢黑崖邊的沉默哨兵旁邊,弗羅多跟了過去。山姆留在後面,他光是站在這塊又高又濕的平臺上,就已經覺得很不安全了。法拉米爾和弗羅多往下望去,只見白亮的水流在下方深處傾注進一個水沫泛濫的水潭,隨即在巖壁環抱的橢圓深潭中不停打著黑暗的漩渦,直到又尋得一個窄窄的出口流出,喧騰嘈雜著遠去,進入了更平靜也更平緩的河段。月光仍斜照在瀑布腳下,在潭中的漣漪上閃爍。弗羅多這時注意到,在水潭近處的岸上,有個小小的黑色東西,但就在他定睛細看時,它一躍入水,就像一支箭或一塊利石那樣乾脆利落地切開了幽暗的水面,消失在瀑布激起的喧騰泡沫中。

法拉米爾轉向身旁的人:「安博恩,現在你覺得那是什麼東西?是松鼠,還是翠鳥?黑森林的夜間水潭裡有黑翠鳥嗎?」

「不管那是什麼東西,都不是鳥。」安博恩答道,「它有四肢,又像人一樣潛水,而且看樣子水性相當出色。它到底在幹什麼?尋路從水簾後爬到上面我們的藏身處嗎?看來我們終究是被人發現了。我帶著弓箭,還在水潭兩岸安排了其他弓箭手,他們的箭法跟我差不多一樣好。隊長,我們只等你下令,就會放箭。」

「我們該放箭嗎?」法拉米爾迅速轉過身問弗羅多。

弗羅多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不!別放箭!我求你別放箭。」而山姆要是膽子夠大的話,本來會更快更大聲地說「好」。他看不到下面的情形,但從他們說的話裏,他完全猜出了他們在看什麼。

「這麼說,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法拉米爾說,「說吧,既然你已經看見了,那就告訴我為什麼要饒它一命。我們在一起談了那麼多,你卻一次也沒提到你這個流浪夥伴,我當時也決定暫時不問,等到他被抓獲,帶到我面前時再說。我派出手下最機敏的獵手搜捕他,但他竟擺脫了他們,除了站在這裡的安博恩昨天傍晚見到他一次,一直沒人看見他,直到現在才被發現。但是,他現在犯下的侵入罪行,可不只是在高地上抓兔子而已,而是比那更加嚴重——他膽敢前來漢奈斯安努恩,這是死罪。這個生物讓我感到驚奇:他這麼神祕又這麼狡猾,卻偏偏跑到我們窗前的水潭來玩耍。難道他以為人類整夜都不設崗哨、呼呼大睡嗎?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想,答案有二。」弗羅多說,「第一,儘管他很狡猾,卻對人類瞭解極少,你們的避難所又這麼隱蔽,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人類藏在這裡。第二,我想他是身不由己被一股慾望引誘來此,這慾望壓倒了謹慎。」

「你說他是被引誘來此?」法拉米爾低聲說,「他會不會知道——這麼說,他知道你身負的重擔?」

「他確實知道。他自己曾持有它多年。」

「他持有它?」法拉米爾驚得猛抽了口氣,「此事愈發撲朔迷離,堪稱謎上加謎。那麼他是在追索它了?」

「也許。這東西對他來說是寶貝。但我此前並未提及。」

「那這個生物現在在找什麼?」

「魚,」弗羅多說,「你瞧!」

他們朝漆黑的水潭望去。在水潭另一端,就在岩石投下的深濃暗影邊,水面上冒出了一顆黑乎乎的小腦袋。銀光短暫一閃,盪出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它游到岸邊,接著一個活像青蛙的身影以驚人的敏捷爬出水面,上了岸,立刻坐下開始大嚼那個翻身時銀光閃爍的小東西。最後一道月光這時正向水潭盡頭的石壁後方沉落。

法拉米爾輕聲笑起來。「魚!」他說,「這倒是種不那麼危險的慾望。但也未必——漢奈斯安努恩水潭中的魚,可能會要他付出一切作為代價。」

「現在我已經瞄準他了。」安博恩說,「隊長,我該不該放箭?按照我國律法,擅闖此地者死。」

「等等,安博恩。」法拉米爾說,「這件事比表面更棘手。弗羅多,現在你有什麼話說?為什麼我們該饒了他?」

「這個生物又餓又可憐,」弗羅多說,「並且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而甘道夫,也就是你說的米斯蘭迪爾,一定會要求你不要因為那個理由——以及其他理由——殺他。他曾阻止精靈那麼做,原因我並不十分清楚,而我猜到的也不能在這裡公開說出來。但是,就某方面而言,這個生物和我的任務息息相關。在你發現並抓住我們之前,他是我的嚮導。」

「你的嚮導!」法拉米爾說,「此事變得愈發怪了。弗羅多,我願意為你做的事很多,但這一件我不能允准:讓這個狡猾的流浪者隨心所欲離開這裡,等他要麼來了興緻和你們會合,要麼被奧克抓去,然後在酷刑威脅下招供出所知的一切。我們必須殺了他,或抓住他;而如果不能迅速抓住他,那就殺了他。但是,除了放箭,還有什麼辦法能抓住這個詭計多端的滑頭傢伙?」

「讓我悄悄下去找他。」弗羅多說,「你們可以繼續拉著弓,萬一我失敗,你們起碼可以射我。我不會逃跑的。」

「那就去吧,動作要快!」法拉米爾說,「他如果能被活捉,這悲慘一生的後半輩子都得做你的忠心僕人。安博恩,領弗羅多下去到水潭邊,腳步要輕。那傢伙的鼻子和耳朵都靈得很。把你的弓給我。」

安博恩抱怨地咕噥一聲,領路走下曲折的階梯到了緩步臺,然後走上另一道階梯,最後來到一個狹窄的出口,外面有濃密的灌木叢遮擋。他們悄悄穿過出口,弗羅多發現自己到了位於水潭上方的南岸頂上。這時天色很黑,瀑布只反射著猶在西天流連的月光,顯得一片灰白。他看不見咕嚕。他往前走了幾步路,安博恩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後。

「繼續走!」他在弗羅多的耳邊低語,「當心右邊。如果你掉到水潭裡,那可就只有你那位捕魚的朋友救得了你了。還有,儘管你可能看不見,但別忘了附近埋伏著弓箭手。」

弗羅多像咕嚕那樣兩手觸地摸索著路,穩住身體,悄悄地往前爬去。這些岩石大都平坦光滑,但是滑不溜丟。他停下來聆聽。起初,除了背後那奔騰不歇的瀑布水聲,他聽不到別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就在前面不遠處,有個嘶嘶聲正自言自語:

「魚嘶嘶,好魚嘶嘶。大白臉不見了,我的寶貝,終於不見了,對。現在我們可以安心喫魚了。不,不安心,寶貝。因為寶貝丟了,是的,丟了。骯髒的霍比特人,糟糕的霍比特人。丟下我們走了,咕嚕,寶貝也走了。只剩下可憐的斯密戈,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寶貝。糟糕的人類,他們會拿走它,會偷了我的寶貝。小偷。我們恨他們。魚嘶嘶,好魚嘶嘶。能讓我們強壯。能讓眼睛明亮,能讓手指握緊,是的。扼死他們,寶貝。是的,如果我們有機會的話嘶嘶,扼死他們所有的人。好魚嘶嘶。好魚嘶嘶!」

他就這麼一直嘮叨下去,簡直跟瀑布聲一樣沒完沒了,只偶爾被微弱的口水聲和咯咯吞嚥聲打斷。弗羅多打了個寒戰,心懷憐憫和厭惡聆聽著。他希望這聲音能停下來,從此再也不必聽見。安博恩就在背後不遠。他可以爬回去請安博恩讓獵手放箭。獵手們大概離得相當近,而咕嚕正在狼吞虎嚥,全無防備。只要一箭射準,弗羅多就能永遠擺脫這個叫人難受的聲音。但是不行,現在他對咕嚕負有責任——即便是懷著恐懼效力,僕人只要效力,主人便對他負有責任。而且若是沒有咕嚕,他們早就葬身在死亡沼澤裏了。不知為何,弗羅多也相當清楚地知道,甘道夫肯定不希望他這麼做。

「斯密戈!」他悄聲喚道。

「魚嘶嘶,好魚嘶嘶。」那聲音說。

「斯密戈!」他又喚,稍稍提高了些嗓音。那聲音停了下來。

「斯密戈,主人來找你了。主人在這裡。過來,斯密戈!」沒有回答,只有一聲輕輕的嘶嘶,彷彿倒抽了口氣。

「來,斯密戈!」弗羅多說,「我們現在有危險。人類如果發現你在這裡,會殺掉你的。你要是不想死,就快過來。到主人這兒來!」

「不!」那聲音說,「不是好主人。拋下可憐的斯密戈跟新朋友走了。主人可以等。斯密戈還沒喫完。」

「沒時間了,」弗羅多說,「把魚帶著,來吧!」

「不!一定要把魚喫完。」

「斯密戈!」弗羅多孤注一擲地說,「寶貝要生氣了。我要拿著寶貝,然後說:讓他把刺都吞下去,卡住喉嚨,永遠不能再喫魚。快來,寶貝正在等著!」

暗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嘶嘶聲,不久咕嚕便出現了,四肢著地爬著,像只犯錯的狗被命令跟到主人腳邊。他嘴裡叼著一條喫了一半的魚,手裡還捏著另一條。他來到弗羅多跟前,幾乎鼻子碰鼻子,對著弗羅多嗅了一陣。他蒼白的眼睛閃閃發亮。然後他拿下口中的魚,站了起來。

「好主人!」他低聲說,「好霍比特人,回來找可憐的斯密戈。好斯密戈來了。現在我們走吧,快點走,是的。趁著那兩張大臉都還沒出來,穿過樹林快走。是的,我們快走吧!」

「是的,我們很快就走。」弗羅多說,「但不是馬上走。我會像我保證的那樣跟你走。我再保證一次。但不是現在走。你還不安全。我會救你的,但你一定要信任我。」

「我們一定要信任主人?」咕嚕狐疑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不馬上走?另外一個在哪兒?那個粗魯的壞脾氣的霍比特人在哪兒?他在哪兒?」

「在上面。」弗羅多指著瀑布上方說,「不帶他的話我不走。我們得回去找他。」他的心一沉。這實在太像騙局了。他倒不擔心法拉米爾真會下令殺掉咕嚕,但法拉米爾很可能會囚禁咕嚕,綁住他;而弗羅多所做的,在這可憐的奸詐傢伙看來,肯定就是背叛。大概永遠也不可能讓咕嚕理解或相信,弗羅多是以惟一可行的辦法來救他的命。弗羅多還能怎麼做呢?只能盡量不辜負雙方了。「來!」他說,「不然寶貝就生氣了。我們現在就回到溪流上面去。往前走,走啊,你走前面!」

咕嚕緊貼著水潭邊緣往前爬了一小段路,拚命嗅著,疑心不已。接著他停下來,抬起了頭。「那裡有東西!」他說,「不是霍比特人。」他猛然轉過身來,突出的雙眼中閃著綠光。「主人嘶嘶,主人嘶嘶!」他嘶嘶叫著,「壞蛋!耍詭計嘶嘶!騙人!」他吐著口水,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蒼白的手指咯咯作響。

就在那時,安博恩高大的黑影從他背後冒了出來,朝他撲了過去。一隻強壯的大手抓住他的後頸把他按在地上。咕嚕閃電般扭過身,全身濕滑粘膩,像條鱔魚一樣扭動,又像貓一樣又咬又抓。但又有兩個人從陰影中出現了。

「別動!」一個人說,「不然我們就把你釘成一隻刺蝟。別動!」

咕嚕癱軟下來,開始嗚咽哭泣。他們把他牢牢捆上,一點也不客氣。

「輕點,輕點!」弗羅多說,「他的力氣可不是你們的對手。可以的話,別傷著他。如果你們不傷他,他會安靜些的。斯密戈!他們不會傷你。我會跟著你,你不會受到傷害的。除非他們把我也殺了。要信任主人!」

咕嚕轉過身來朝他吐口水。那些人把他拎起來,用頭罩矇住眼睛,然後把他扛走了。

弗羅多跟著他們,心中非常糾結難受。他們穿過灌木叢後的開口,順著階梯和通道一直往回走,回到巖洞裏。洞裏已經點燃了兩三支火把,人們正在紛紛起身。山姆在洞裏,他對那些人扛進來的那團鬆垮東西投以古怪的一瞥。「抓到他了?」他問弗羅多。

「對。唉,不對,我沒抓到他,是他過來找我,因為恐怕他起先是信任我的。我並不希望他被綁成這樣。我希望會沒事,我痛恨這整件事情。」

「我也是。」山姆說,「不過,只要有那悲慘的傢伙在,就不會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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