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意識的話語

 

  丁擇看見了,屬於老者的意識紀錄。

 

  ※

 

  老者,男孩的祖父,生前對於命理有點造詣。

  年少時因為家裡的宗教信仰,長大出社會後,則是在跟朋友們玩的碟仙、錢仙等靈異遊戲中,培養出了對風水命理的興趣。也曾經跟過幾個自稱「命理大師」的算命師身邊偷偷學習,幾年下來,功夫雖不到家,倒也有些心得。

  不過,興趣畢竟是興趣,沒有為他的生活造成任何作為。

  一直到他成為祖父的那一天。

  在男孩降生,全家沐浴於喜獲麟兒的喜悅之時,老人拿出塵封已久的道具,試著算出男孩的命格,發現他將會在未來有著大成就,光明的前途在等著男孩。

  可惜,一道難以跨越的生死劫數擋在前方,注定男孩將會連國小都沒讀畢業,便永遠與未來無緣。

  看著襁褓中的小孫子揮著肥肥短短的手腳,搖搖晃晃地學步,嘴裡咿咿呀呀的,那模樣實在惹人憐愛。

  老者對男孩悲劇性的命運感到惋惜。

  他發願為孫子念佛祈禱,不為別的,只為了能幫孫子求得多一點的福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者從不停歇,虔誠而真摯。

  看著男孩漸漸平安長大,老者的信心也越發堅定。

  孩子長得真快,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

  不常外出的老者,特地跟著一票進香團來到行天宮,為孫子求了一個護符。

  「每天都要戴,可以保平安,消災解厄。」

  一手撫著愛孫,一手撥動愛用的珠串,老者感到一陣苦澀。

  他早已感覺到,最近在巷口、樓下的麵攤、大門邊,時不時地會冒出詭異的黑影。

  這些黑影既看不出形狀,也沒有除了偷窺以外的舉動。

  然而,黑影出沒的頻率隨著日子經過而越來越高,最近似乎也不再顧慮老者的眼光,常出現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出奇的近。

  廁所門外、窗戶邊、床底下、天花板……

  這些黑影,已經侵入老者的家裡。

  現在,它們正盯著可愛的男孩。

  不過,也只是盯著。

  它們無法對男孩做出任何事。

  老者有自信,他這些年來不間斷的禱念,已經足以讓男孩度過一個平安的童年。

  可是,男孩長大了之後,他該怎麼繼續為孫子祈福呢?

  這些侵門踏戶的黑影,是衝著老者來的啊。

  老者自己,已經來日不多了……

  然後,畫面來到那天午後。

  老者帶著一杯茶,來到家門外院子的榕樹下,那裡擺著一張搖椅和幾張板凳,是他與鄰居聊天時的座位。

  但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

  老者神情安定,像是在等待久未見面的老友。

  手裡握著念珠,每唸一次佛號便把一顆珠子往後撥。

  一次,一顆。

  一次,一顆。

  太陽從樹頂走過,爬下樹梢,從遠方高樓的天際線俯視大地。

  昏陽斜射,金黃偏橘的光芒撒滿三合院。

  被陽光妝點得如末日般美麗的世界,皆無遮掩的攤在老者的眼前。

  當黑影從視野遠處的一端出現的時候,老者心中並未驚懼,相當平靜。

  一方面,這段時間裡和黑影打過的照面,早就多不勝數,都習慣了。

  還有,這是早有預感的事。

  本能在告訴老者,生涯最後一刻的時辰,正是現在。

  黑影只有一個,呈現不規則的團狀,在地上緩緩爬行,並不斷伸展身體。儘管如此,老者還能透過黑影,隱約看到即將落入天際線之下的夕陽。

  黑影來到老者面前時,已差不多是一個成人的身高。

  「你本來……是要跟著小勝的吧?」

  黑影沒有回答老人的問題。

  因為沒有表現情感的外貌。

  「……不過是條老命,賠給你也就是了。」

  老者心境如無波之湖,的確感覺到有這樣一天,得用自己的命擋住孫子命中的凶煞。

  一命抵一命,此乃天道常理。

  黑影用行動回應老者。

  瞬間,扭動的身軀開始高速旋轉,七道烏黑陰狠的旋風鑽入老者的七孔。

  在外人眼中,老者緊抓住躺椅扶手,蒼老的皮膚上青筋畢露,身體瘋狂顫動的模樣,正有如所謂的「中邪」。

  狂暴的力量,充滿重重鬱結的憤怒和悲傷,在老者的裡面一口氣炸了開來!

  體內被負面的感情橫衝直撞,靈魂遭受即死的重傷,黑影卻依然持續肆虐。不用多久,老人的靈魂便會被吃得一點不剩,僅留一個空空的皮囊。

  ──如果這種痛苦發生在孫子身上……

  想到這,老人更加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說起來,老人的精神說不定也超出了常人。

  黑影入侵的第一時間,老人便等同於死亡。

  黑影的破壞力絕不留情,更何況他完全沒有防備,大概一秒都撐不到就瀕臨毀滅了。

  既是如此,此刻慶幸孫子不必受到這般痛苦的「意志」,又是從何而來?

  想不到。

  也不用思考了。

  老人很高興的,在暴風般的怨氣肆虐中,消逝了最後一點靈魂的碎片……

  啪!

  緊緊握在老者手中的念珠串,再也無法承受老者迴光返照般的握力而斷裂,棕色的珠子灑了一地。

  珠子滾啊滾的,離開了老者的身邊,停了下來。

  老人的身體像斷了線似的,從緊繃的狀態慢慢癱軟。

  兩眼閉上。胸口不再有一絲起伏。

  最後一道陽光,也從老者身上緩緩滑了下來。

  完全的,進入了夜闇──

 

  「──我說啊,這位老先生,」

  不知何處響起一道聲音。

  卻分不清聲音的來源到底是很遠,還是意外的很近。

  老者想對這話聲作出反應,卻發現沒有可以移動的身體。

  沒有手、沒有腳、沒有呼吸和心跳。

  只有思考。

  他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到底徘徊了多久?

  有多久沒有感受外界的聲音,只是豎耳傾聽無限的寂靜?

  有多久沒有感受外界的光彩,只是極目瞪視無垠的虛空?

  「就為了保護孫子,還讓自己被邪念給吞噬,你還真是拚命呢,嗯?」

  搖晃了一下。

  失去身體的自己,還有可以感受到搖動的「形體」在嗎?

  老者試著把這股感受擴散出去,想知道此刻囚禁自己意識的東西是什麼。

  剛開始並沒有那麼順利,晃動只是一瞬間的事,能感知到的範圍相當有限。

  然而搖動卻開始持續傳來,宛如一波波拍打岸邊的海浪。

  就著這股感覺,老者一點一點的,逐漸掌握到「形體」的真貌──

  「──如果聽得到我的聲音,就給我醒過來吧!」

  痛!

  一股椎心刺骨的劇痛,穿過老者的胸口應該在的位置。

  同時,像是被打開了一直遮掩住的眼簾,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眼前,有個留著平頭、蓄著鬍渣的男人,張開雙臂與他正面交鋒。

  男人的雙手各持一把造型奇特的短斧,斧刃有如一分為二的展翅蝴蝶。斧身散發出美麗的七彩光芒,刃鋒上沾黏著漆黑的汙泥。

  疼痛在全身上下持續肆虐。

  老者發出怪異的吼聲,有如野獸咆嘯,也似千萬人在同一時間痛苦的淒厲尖叫。

  不。老者並沒有想發出這陣怪吼。

  他向下看了看自己的模樣。

  老者發現自己變成了黑影。

  那一團沒有定型,侵入了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給殺了的黑影……

  黑影全身上下滿是砍痕,飄散異臭的黑泥從傷口裡湧出來,把腳邊的青綠草地、盛開的無名小花全都掩蓋,瞬間枯死。

  「這下不得了,要是不趕快把這大傢伙給消滅,不僅周遭環境將萬劫不復,連裡面的老先生都會受不了的啊!」

  男人面露笑容,左右光彩短斧交叉於胸前,一腳猛踏大地衝來!

  老者還不知自己為何還「活著」,黑影隨即迎著男人的前衝,伸出兩道長長的觸手,對男人直直打了下去!

  「你休想!」

  左手光彩向上橫劈,觸手在頭上一分為二,男人的腳步完全沒有停下。

  氣勢豪猛的繼續衝刺!

  ──殺了你。

  ──吃了你。

  黑影的裡面充斥著嘶叫。

  老者發現,自己正在黑影體內,旁觀這場駭人的戰鬥。

  很多的喊叫聲衝過「身邊」,一齊對著男人撲湧而去。

  ──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殺了你。吃了你────!!

  吼叫的濁黑意志化作更多觸手,對著正面奔來的男人一口氣殺去!

  怨念。

  老者終於憶起被黑影入侵的瞬間,僅存的些微心智中,的確只剩下這些重複的話語。

  無比簡單,卻也無比恐怖的,怨念。

  「好凶啊!」

  男人雙手畫出虹彩殘影。

  面對撲天蓋地的觸手軍勢,一面劈斬、一面閃避,持續向前。那模樣勇猛果敢、勢不可擋,絕無放棄退後之意。

  ──會死。不要。還不想死。

  黑影繼續發出攻擊。

  男人已經逼近至三步之遙。

  ──不要、不要殺掉、不要吃掉我、我還想活下去啊───

  黑影裡,那些聲音從原本的兇殘無儔,漸漸的,成為駭人的哭喊求救。

  也許是因為同在黑影之內,和那些聲音共為一體,老者明白了。

  這些對著男人發出敵意,卻又在此刻害怕求饒的聲音,個個都曾是黑影的盤中飧。

  他們可能只是走在路上、正在開車、上班或上課,很普通的過著自己的生活,卻在某個瞬間,遇上了貪婪的黑影。

  黑影需要的是什麼?也許正是靈魂被吞噬的瞬間,激發出的所有恐怖的情緒。

  它不斷吞噬下去。永無止境,絕不嫌多。

  這些受害者的靈魂,在彼此都莫名的遭受襲殺後,共享了相同的心境、遺憾以及不平。

  不斷的吞噬,也就不斷的增加同伴,彼此凝聚、翻攪,逐漸壯大了黑影本體。同病相憐的被害者用生前懷著的最後一絲恐懼,把黑影盯上的下個倒楣鬼給拉進來,再拉進來。

  無法交換身分的「抓交替」。

  最終,這個本來也要襲擊男孩的黑影,把老者給吞了進去。

  是這樣的存在啊──老者想到。

  所以,黑影被消滅掉的時候,我也會和這些可憐的靈魂一起魂飛魄散嗎……

  那樣,也是個好結局吧──

  「──那是不可能的,老先生。」

  男人兩手迅猛劈下,緊接著交叉上砍,黑影頓時被大放的虹光切成好幾塊,其中只有一塊還巍巍發顫,其他部分皆崩潰泥化。

  男人一腳踩上還活著的小黑泥塊。

  黑影表面如冒氣泡,頃刻間浮現無數張臉龐,那些悲戚低吟的臉擠在一起,直教人頭皮發麻。

  它們在求救。重現當初被黑影吞噬前的情感。

  為即將迎來的毀滅而乞憐。

  「這些傢伙都很倒楣,拯救不到它們,追究起來我跟『其他人』也有些責任。」男人眼中閃過一瞬的沉痛遺憾,「可是它們已經被這股邪念同化了,和吃了它們的凶手抱有同樣的『意志』,並且繼續拉進更多無辜的人……這是沒救了。」

  萬籟震盪的黑影內側,老者靜靜的聽著。

  他甚至有種自己正在與黑影外的男人四目交接的感覺。

  「可是你不一樣,老先生。我趕上了你即將被同化的前一刻,遇見了這團罪業深重的軟泥怪,然後,發現了在這墨汁一般黑的體內,還有僅剩的點點正向之光。

  我會祛除這個『形妖』,裡面的所有意識也會跟著消失。可是你不一樣,老先生,你還可以被導向正途,而我一定會幫你這個忙。」

  男人高舉右手,夕陽在後陪襯,短斧散發的虹光被加強似的更加閃耀。

  「因為,這是我的使命。」

  所有的臉都不再求饒。

  苦肉計已然無效。

  於是那些臉轉瞬變成殺人觸手,如奔流的泥漿向男人暴漲刺出──!

  千鈞一刻,男人側身堪堪閃過,臉頰被劃出一道口子。沒有流血,淡淡發光的傷口冒出些許發光的微小粒子,消散在空中。

  「最後的垂死掙扎嗎──那麼永別了。」

  劊子手揮下最後一擊。

  半片蝶翼劃開了黑影,所有被邪念吞噬的意志發出最後一次的慘叫。老者頓時感覺陣陣衝擊襲來,搖晃的意識幾乎要昏過去……

 

  ──!

  老者猛然回神。如同溺水的泳客被及時救起,又像酣睡之際突然被叫醒。

  這裡是……?

  眼前不再是夕照斜射的草原,而是一片充滿哀戚的景象。

  一個被送別的氣氛妝點的大廳。

  他站在大廳的中央走道,兩側站著身穿喪服、披麻帶孝的家屬親人,遠房親戚,還有鄉里社區的委員和鄰居。

  花圈、罐頭塔、白幡……這個偌大的會場,擺滿了屬於喪禮的陳設。

  頭一抬,看見了擺在眾人前方的遺照。

  正是老者自己。

  啊……

  老者有種泫然欲泣的感傷。

  無奈可以流淚的身軀,早已躺在棺材裡闔眼長眠。

  「就是這樣。」

  男人在喪事會場裡自在走動,瀏覽花圈上的各方人士送來的弔唁,而周圍的人竟沒有看他一眼。

  整個會場,不,整個世界都停止了。

  「為了接你離開這裡,去往該去的地方,這個『結界』是需要的……不過我想你也聽不懂吧?就當作這裡是生與死的交界就好了。這裡的時間不會前進,所以大家都不會動,也就不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老者在人群間穿梭浮游,看看所有人。

  兒子,媳婦,還有很多叫不出來,連面都沒見過幾次的親戚……

  還有可愛的孫子。

  他的未來平安了嗎?

  可以度過劫難,順順利利的生活了嗎?

  或者……在老者生前有限的術數盤算之外,還有更多的危險在環伺潛伏?

  「都見過最後一面了吧?我們走吧。」

  男人舉起手中的木杖,杖頂的蝴蝶發出柔和光芒,老者看著這道光芒,覺得一股飄飄然的舒服感受流遍全身,幾乎就要跟著過去。

  然而雙腳卻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怎麼,難道還有什麼遺願沒有完成嗎?」男人露骨的表現出「麻煩了」的表情。「先說好,雖然我會幫你,但如果太難達成的我可是不受理啊!不管怎麼說,老先生你現在的狀況,是一刻也不得緩……」

  老者搖搖頭,轉頭面向小孫子。

  「……是這樣啊,你擔心他往後的生活,可能還會遭受邪念的襲擊嗎?說得也是,畢竟你正是為了幫兒孫抵擋惡劫才會喪生的。既然如此,這事好辦。跟我來。」

  兩人……一人一魂,來到老者肉體長眠的棺材旁。

  棺木未封,老者的遺容出奇安詳,連皮膚都還帶有淡淡光澤。

  男人動作輕柔,怕驚動到遺體似的,從棺材裡捻起一顆珠子。

  「想保護孫子,守望他的未來……既然這樣,就把你的執念封在這顆珠子裡吧。」

  男人一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霎時間,從老者的魂體上慢慢抽出一道白色的光,鑽進珠子裡。隨著白光的抽離,老者頓覺全身輕鬆起來,有個不斷綁住自己的束縛,正從成魂的身上褪了下來。

  「你的執意是『守護』,這個念頭雖然是正面的,卻是使你無法離世的枷鎖。我把這股堅定的意志放進這顆珠子裡,它會保護持有這顆珠子的人。但我無法直接交給你的孫子,因為這等於干擾男孩的命運,只能讓他自己去發現。」

  男人回到廳堂上,在男孩的身邊放開手,珠子一時竟不掉下來,神奇的懸在空中。

  「不過,這樣應該無所謂了吧?反正,不是『直接』交給他啊。」

  男人聳聳肩。老者感激的點了點頭。

  「時間到了。該走了。」

  那股舒暢的召喚再度出現,這次,老者不再抗拒。

  周遭的時間緩緩的又開始轉動。

  孫子抬起頭,看見了他的阿公。

  是真的看見了!不是穿越過老者的靈魂,是定睛在老者身上。那雙稚氣未脫的眼中毫無對死者的畏懼,只有好奇。

  而那顆珠子,已經滾到孫子的腳邊。

  照男人所說,想保護兒孫的心意,應該會代替他繼續保護孫子吧。

  孫子撿起了那顆珠子。

  這一幕讓老者再也沒有遺憾。

  不過……他突然有個小小的疑問。

  這彷彿被安排好劇本,什麼都恰恰好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接引他的男人所致。

  ──你是誰?是陰間的勾魂使者?還是神佛的化身?

 

  「蛤?都不是啦。我是人,有血有肉好好的活人。因為一些機緣巧合,我現在正在對你們這些漂流的雜念進行管制。該離開的就離開,該消滅的就消滅。就像人體內的細胞,對入侵的細菌或病毒展開相應的對策。

  ……你說,所以我是什麼人?

  我是『尋主人』。

  哈哈,一點也不像是主角的登場台詞吧,真的要在別人面前自我介紹,其實還蠻土的呢……」

 

  ※

 

  意識的話語,在此宣告落幕。

  丁擇看得瞠目結舌,兩眼在隔壁桌和眼前的男人之間不斷來回,不知道該停在哪才好。

  不光是因為那位已逝老者的奇遇。

  更多的驚訝,來自那位尋主人。

 

  那個與恐怖邪念勇猛纏鬥,把守護信物交給男孩,將老者從被吞噬消化的危機中拯救出來、送他前往投胎之路的男人……此刻就坐在丁擇對面,吐出了不耐熱度的舌頭。

  正是他的師傅,李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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