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一年半,校園貸為何還糾纏學生不放?前高管:不還錢,我們纔是受害者 新聞 第1張

都勻的冬夜又濕又冷。最新的還款提醒又彈了出來——張梓菁坐在貴州劍江江畔的石凳上,低頭看着手機發呆。

2017年9月,教育部宣佈正式禁止“校園貸”。教育部財務司副司長趙建軍表示,根據規範校園貸管理文件,任何網絡貸款機構都不允許向在校大學生髮放貸款。

而一年半後的今天,張梓菁還在為她2016年讀大三時借過的2萬元付出代價。她怎麼也想不通:陸續已還2萬元,又被扣了4千元“砍頭息”,“早就還得夠多了”,但這家原名“名校貸”(現名“白領貸”)的平臺怎麼還纏着她不放?他們不單給她發消息催款,還對她的親友們持續進行電話、短信、郵件轟炸。

連合同都沒看過

借完錢就已深陷泥潭

追溯到2016年的夏天,暑假臨近尾聲,張梓菁帶着新學期的行李與一張銀行卡從都勻啟程,去往在重慶的大學。銀行卡里存着2萬元,是父母給她備好的學費與生活費。

因為把生活費借給了好友小孫,張梓菁卡里只剩三位數的餘額。交學費的日子眼看快到了,張梓菁不知如何是好。她再去找小孫催債時,小孫只告訴她,錢肯定暫時還不出,要是急需錢可以去一個叫“名校貸”的應用上借錢。

張梓菁記得清晰,小孫當時向她羅列了向“名校貸”借款的種種好處——門檻低,只要是在校大學生就能一下借好幾萬元;利率低,“最低能到0.99%”;到賬快,手續辦完兩三天內錢就能到帳。

張梓菁對這些“好處”沒什麼概念。她只知道,有這麼一處地方,能讓她借到錢以解燃眉之急,這就夠了。她當即上“名校貸”分36期借款2萬元。

與小孫說的一樣,借款過程簡單且順利。張梓菁僅僅填寫了身份信息,並上傳身份證照片,隨後按要求錄制了一段露全臉的視頻。她在視頻中也只要朗讀一段文字以代替簽合同,“我,張梓菁,同意以上協議,我會嚴格按照協議還款……”之後,她很快接到了“名校貸”工作人員的確認電話。

張梓菁告訴記者,她當時甚至連合同都沒看過。

申請借貸的第二天,她的銀行卡就到賬了16000元。“名校貸”通知她,少掉的4千元屬於“預售諮詢費”,“只要按時還清貸款,這筆錢就會全額退回”。

“這不就是‘砍頭息’嗎?”張梓菁的室友小李好心提醒她。所謂“砍頭息”,指的是放貸時先從本金里扣除一部分,但利息仍按完整本金計算,這在小貸行業是個屢禁不止的潛規則。不過,那時的張梓菁不懂這些,也沒想太多。她總覺得,只要小孫還她錢,她就可以按時還清貸款,多交一點利息影響不大。

“交學費要緊,要不然沒學上了。”張梓菁還笑着同室友開玩笑。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陷入一個難以拔出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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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名校貸”為關鍵詞搜索QQ羣,可以找到多個維權羣、中介羣、工作羣。

軟件更新導致無法按時還款

這樣的套路還有很多

很快,張梓菁就發現,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2017年9月25日,第11個還款日。張梓菁正打算同往常一樣還款時,發現“名校貸”應用自動更新了。通過手機應用還款是她唯一的還款渠道,她只能焦急等待更新完成。誰知,這一更新就是好幾個小時。張梓菁說,她已經記不清什麼時候應用更新完成了,只記得當她能還錢時,早已過了還款的截止時間——下午5點。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套路了”。

她向記者展示了還款記錄:在2017年9月25日以前,所有的還款狀態均顯示“正常已結清”,即均為按期還錢;而2017年9月25日顯示為“逾期已結清”。按合同上的說法,那4千元的“預售諮詢費”將因此不再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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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5日,這是張梓菁第一次逾期還款。

有此遭遇的不僅僅張梓菁一人。

家住黑龍江省伊春市的韓澤在天津讀大學時,為買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在“名校貸”上分36期借了一筆15000元的貸款,扣去“預售諮詢費”後,實際到手12000元。按時還了10期款後,“名校貸”通知韓澤,他的信用額度提升到了24000元。沒多想,他又借了24000元,被扣留了4800元的“預售諮詢費”。

然而,在一次還款時,他一時疏忽,沒發現應用已更新還款操作界面——原先只用按一次“確認”即可還款,現在則要多進行一次重複確認的操作。按習慣只點了一次“確認”就收起手機的他,次日收到催款信息時才發現,自己沒能按時還錢。共計7800元的“預售諮詢費”就此拱手送給了“名校貸”。

“他們‘套路’太深,我們一疏忽就會被坑錢。”之後的一年多裏,張梓菁又碰到數次相似的事,“光是合同裏寫的‘罰息’和‘服務費’就被收了好幾千元。”

即使如此,張梓菁依然憑借平日裏省下的生活費,堅持還款直到畢業。畢業後,她回到都勻,在一家設計公司工作。公司每月26日發工資,正好是還款截止日的後一天,沒有任何存款的張梓菁只得逾期還款。她想,反正4千元的“預售諮詢費”已被扣除,晚一天還款最多交幾十元罰金,應該沒什麼問題。

誰知,“名校貸”這回連一天都等不及了。他們給張梓菁打了一晚上電話,催她還錢。張梓菁不堪其擾,次日一收到工資就趕忙打開應用還款。由於還在見習期,月薪只有900多元,還款後僅剩百餘元。從來不知賺錢難的張梓菁傻眼了,“辛辛苦苦幹了一個月,最後全交給‘名校貸’”。

那一夜,雖然沒有催款電話的騷擾,張梓菁還是失眠了。

到底誰是受害者?

借貸公司:用完錢罵我是高利貸

張梓菁不想再還錢了。

她覺得,自己七七八八加起來已經還了2萬元,又被剋扣4千元,“早就還得夠多了”。她向“名校貸”的客服致電協商,卻得到拒絕的回復。

她便用行為表達決心。可一旦她停止還款,催款電話就瘋狂而至。她還收到過被惡意PS的身份證照片,上面被印上了“老賴”、“欠債不還”等大字。“名校貸”的工作人員還通過應用權限獲得了她手機通訊錄和QQ通訊錄的所有聯系方式,然後給每個人打電話、發短信與郵件,讓他們催張梓菁還錢。

張梓菁說,她的朋友們起初還會問她怎麼回事,後來習慣了,反倒安慰她。但她始終認為,“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給身邊的人帶來困擾”。同時,家人也擔心欠債不還會影響她的徵信。無奈之下,她只得繼續還錢。

無獨有偶。上海海洋大學大四學生姚智也是一名典型的被校園貸平臺莫名騷擾的“身邊的人”。

借款人是姚智的室友。室友借了校園貸後,姚智就每天接到無數通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總讓他幫忙催款。“我這個室友平時人都找不到,我怎麼催?”姚智氣憤地說,“我真是‘躺着也中槍’,天天被煩。”無奈之下,姚智換了手機號。

韓澤停止還款後,“名校貸”的工作人員也威脅他要將其借款時錄制的視頻與相關材料一併寄到他的學校、居委會、銀行,甚至是當地的經偵支隊,還威脅要將他告上法庭。不過韓澤並不在乎,他覺得他是被“坑”的,該還的錢也還了不少了,“法庭見就法庭見”。不過,記者瞭解到,確實存在被“名校貸”告上法庭的學生,而法院也做出了學生賠款的判決。

聽起來,這些曾經的大學生借貸者們都像是受害者。

然而,曾在“分期樂”當過高管的陳先生說得很直接:“我們肯定不是高利貸,合同白紙黑字,受法律保護。你不能想買手機的時候問我們借錢,還錢的時候就說我們是高利貸吧?那到底誰纔是受害者?我們一沒有強逼着你借,二沒有暴力催款,何錯之有?現在國家不讓放校園貸了,沒問題,但以前借出去的錢總得收回來吧。”

對此,上海正策律師事務所的張春偉律師認為,視頻的存在使得“名校貸”的合同具備法律效力;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合同中的年化利率即使考慮到“砍頭息”的存在,依然低於36%,不屬於高利貸範疇;而高額的“罰息”與“服務費”則屬於違約金的範疇,仍然受法律保護,只是“約定的違約金過分高於造成的損失時,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予以適當減少”。但他也提到,類似張梓菁遇到的“還款時間節點上應用更新導致無法按時還款”,不應視作違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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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澤收到過的催債短信,發自不同的手機號,大多無法回撥。

“該還的錢我一定會還”

如今,每個月的25日,畢業半年多的張梓菁依舊收到還款提醒。

“當初會去借校園貸,一是交友不慎,二來也怪自己太傻。”外表纖瘦的張梓菁明顯成熟了許多。她並不記恨把她帶進坑的小孫,只是責怪自己不懂得分辨是非。但她與小孫也不再像朋友一樣聯系,只是偶爾催其還錢。

在記者輾轉聯繫到的眾多大學生借貸者中,願意接受採訪的寥寥無幾。張梓菁說,她願意全盤托出,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經歷提醒更多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讓別人不要再踏進這條河流。

“我們學校還有同學一開始只借了2千元,最後滾雪球滾到10萬元,拿不出錢,跳樓自殺。”張梓菁說,“雖然沒死,但他下肢癱瘓,結局還是很不好。”她實在不願再看見這樣的悲劇。

張梓菁的擔憂不無道理。自2017年9月以來,仍有部分網絡借貸平臺改頭換面以逃避監管,繼續面向在校學生開展貸款業務。校園貸的危害毋需多言,教育部通知中直言其“嚴重威脅學生權益、危害校園安全情況”。就個體而言,接觸校園貸的學生很容易陷入不良消費與連環貸款的陷阱,給學生本人與身邊親友的正常生活帶來精神、經濟雙重壓力。

國家打擊不法貸款的力度從未減弱。2019年2月26日,公安部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全國公安機關打擊“套路貸”新型黑惡勢力犯罪有關情況。所謂“套路貸”,是以民間借貸為幌子,靠“套路”不斷壘高債務,最後通過滋擾、糾纏、非法拘禁、敲詐勒索等手段催討債務,進而非法侵佔受害人錢財。這些特徵與校園貸也多有相似之處。

“國家把這些事管起來,是好事。”收到記者轉發給她的新聞後,張梓菁回復,“我現在轉正了,工資收入也上去了,該還的錢我一定會還。”

*註:應受訪者要求,張梓菁、韓澤、姚智、陳先生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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