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那天，匆匆拜訪的兩人並沒有在此停留太久，Finch趁著Leila熟睡時起身就說要走，沒讓女孩有機會吵著要他留下。

說來悲傷，不告而別已成了他所擅長。

而Carter沒有挽留，沒有詢問他們會不會再回來，或者往後的路有什麼打算。她可不是第一天認識Finch，他想說的事情用再迂腐的手段都會讓你知道，若他不想說，撬開他嘴巴也得不到任何情報。

只是在他們踏出大門以前，Carter叫住了Reese。Finch本想同Reese停下，但看見Carter一副趕他走的眼神，他也只好識趣地先回車上。

 

「很有趣的傢伙不是嗎？」待Finch走遠後，Carter手環著胸，注視著Finch的背影泛起一股無可奈何的笑容。

沒料到Carter會用有趣來形容那個注重隱私的偏執狂，Reese想了想，修長的指頭撫上仰起嘴角，在不知不覺間原來他已展露微笑。

「是啊。」Reese回應。「不管自身陷入怎樣艱難的境地，卻都仍然對向他人伸出援手這件事情遊刃有餘。」

「你也是那個被伸出援手的對象之一？」

「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理由將一臺仿生人留在身邊呢？」Reese說。「一個雨夜，一場巧合，兩個殘缺的靈魂──假設我有靈魂的話。」

Carter挑了挑眉頭，一臉不認同的表情。「巧合嗎，你真的這麼認為？」Carter輕輕搖頭。「老實說，看見你我很驚訝。第一眼我沒有認出來，但看久了我就想起來了，你是Jessica家的仿生人──HK500。」

再怎麼說Jessica在底特律也超越了小有名氣的地步，Carter能知道她甚至是自己，這並不會讓Reese太過於意外，因此他只是聳了聳肩。「妳是看了Jessica的書吧？寫著我和她一同過日子的那些書。」

「仿生人可真是分析成癮了啊？」Carter笑了聲。「但很遺憾，你只說對了一半。因為看書的那個人可不是我。」

此話一出，Reese總算是讀清Carter從留下他那一刻起打的啞謎。Reese眉頭皺了皺，過大的情緒波動讓他的處理器產生了一瞬間的混亂。

「Finch從來沒告訴過我他的身分，但也從來不曾試圖隱瞞，因此就算我沒有深入探究也能略知一二。他是仿生人之父，創造你們的人，這樣的他待在這兒的日子裡，有事沒事就會去翻閱Jessica的書籍，起初我以為他是對於仿生人能和人類產生如此強烈的情感而震驚，但看見你的時候，我卻認為我一直以來都想錯了。你們相遇也許是巧合，但Finch讓你留在他的身邊，我不認為只是憐憫或其他什麼太單純的東西。」

「妳是說，」Reese頓了頓。「Finch認得我，不是同一個型號的任何仿生人，而是……」

我，獨一無二的個體，John Reese。

Reese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那些字詞如鯁在喉，彷彿將一切吐露就會被銳利的刺穿透喉嚨，穿進腦海裡刺破那一個個虛偽的夢。

「你應該知道Finch失去過什麼，或者該說，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所以我很高興有你在他身邊。你也看見了，他一直都背負太多東西，我會特別留下來告訴你這些，其實也是希望你知道……」笑了笑，Carter改口。「我想你肯定早就知道，對於Finch你遠遠不是一臺普通的仿生人，別因為自己的身分就妄自菲薄了。」

沉默了幾秒，最終Reese也輕輕笑了起來。「我想，他也很幸運能遇見你。」

「我會不知道嗎。」

 

Reese感覺籠罩在心頭的陰霾順漸變得清明，這段對話對他來說很有意義，他將細節埋進系統深處，在向Carter告別後，快步朝貨車走去。

「Finch！」Carter朝副駕駛座上的人喊道。「不管有什麼需要協助的事，你有我的電話。」

Finch抿了抿脣，Carter的話語溫熱了他的心頭。他搖下車窗，朝著Carter喊出聲音：「非常感謝妳，Carter女士。」他誠摯地說。

這時候的他完全沒有料到，撥出電話的時機會來的那麼早。

 

※※※※※

 

2038年12月12日　AM 05:23

 

冬天真不是個友善的季節。

Finch喫力的撐開沉重的眼皮，一手摀著鈍痛的後頸，另一手在牀頭櫃上摸到了自己的眼鏡，用半開的眼睛瞄到了現在的時間，早的讓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唔吟，從他躺下到現在不過過了兩個小時而已。

瀰漫四肢的疼痛逼得Finch不得不做出下牀的決定，他艱難的掀開棉被，雙腳落地時沒能成功踩在拖鞋上，地板凍得Finch差點驚呼出聲。過大的動靜讓他忍不住定格著向門口望去，結果並沒有等到Reese拿著槍衝進臥室裡。

自從那天他們從仿生人之家回來以後，Reese就一直呈現著若有所思的姿態，他不曉得Carter究竟都和Reese說了些什麼，他大可駭入Carter的手機甚至直接用Reese的本體竊聽，但他沒有。可這不意味著Finch猜不到Reese都在苦惱什麼。

畢竟在Carter面前，許多事情Finch都沒有刻意去藏，Carter若是有心探究，也不難把Finch的底細摸透。

但那也無妨。Finch想，Reese總有一天是會知道一切的，只是不知道會在何時何地，何種狀況，無法掌握這些纔是Finch最為恐懼的事。

Finch嘗試第二次伸出腳，這一次他精準地將雙腳套進暖和的拖鞋裡，並做出要為圖書館的臥室增購地毯的決定。

從臥室探出頭，Reese就在門口處待機，藍色的燈光一閃一閃，如同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燈塔。

Finch走到了Reese跟前，抬頭去瞧這個仿生人精緻的五官。他的雙眼自然的闔著，腦袋微微的下垂，這男人仍然是他記憶中的那副模樣。

疼痛讓Finch放棄多待，他拖著步伐走到櫥櫃掏出止痛藥，當他正惱著忘記先去倒杯水時，一隻拿著水杯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也許是太過於悄無聲息，又或者是現在的Finch太過無防備，他被嚇得整個肩膀都聳了起來，反應之大連伸手的人都嚇了一跳，但他還是好好地接住了Finch鬆手落下的止痛藥。

 

「Finch──」

原本就低沉的嗓音被壓得更低，從脣齒間流露壓低的性感嗓音彷彿在告訴Finch那隻手的主人是誰，其實稍微一想就能知道，但Finch還是沒辦法快速的從餘悸中緩過來。

「Reese先生……」Finch一時之間甚至找不到任何詞彙來指責他，只好問：「你不是在待機嗎？」

「我有設定只要你從面前經過就清醒。」

「下次取消這個指令，我若有事自然會叫你。」

Reese只是歪了歪頭沒應答，顯然他沒打算聽Finch的話。

輕嘆了口氣後Finch才總算是穩住心神，從Reese手上接過止痛藥和水仰頭一飲而盡，水的溫潤掩蓋住了藥的苦澀，讓Finch的眉頭沒皺那麼緊。

止痛藥的藥效很快，傷口的疼痛得到舒緩，Finch的意識也更清明瞭些，他抬頭望向站在陰影處的Reese，他黃色的指示燈是唯一的光線。

「怎麼了？」

突然被這麼一問，Reese疑惑地回答：「什麼？」

「燈，」Finch指向Reese的額角。「在擔心什麼？」

既然都用了擔心這個詞還不明白對象會是什麼嗎，如果這麼問的人是女孩子，那肯定是想聽Reese親自說出口了。想像Finch是一個要人哄的女朋友，Reese臉上泛起了一股笑意。

「擔心你若是再不回去睡，明早起來傷口會疼得更嚴重。」Reese奪去了Finch手中水杯。「總不能太過依賴止痛藥。」

「感謝你的關心，」Finch說的疏離，但也許是因為夜深人靜，重重的距離感總讓人感覺減少了許多。「也感謝你突然的出現讓我的睡意全失。」

「我嚇到你睡不著？」

Reese果然擅長把Finch的話中話翻得直白，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Finch也只能無奈的回答：「正是。」

「那麼就讓我負起責任，為你說些牀邊故事？」

「我都不曉得你還有這樣的能力，Reese先生。」

疼痛舒緩後，睡意又逐漸襲來，Finch轉身往臥房的方向走去，而Reese則快步走到了Finch的前頭，在黑暗中為他開路。

「以前陪Jessica去孤兒院的時候會說故事給那邊的小孩子聽，我係統內建了1580則童話故事。」

「相信你看的出來我不是小孩子。」

「若你想聽成人故事的話……」

Finch悶悶地瞪了Reese一眼，對方纔終於肯乖乖閉上嘴巴，一語不發的送Finch回臥室。

當Finch再度醒來的時候已是日正當中，儘管藥效過了以後鈍痛感又重新如毒蛇般攀爬在他的脊椎，起碼他獲得了一覺好眠。

 

離開房間時沒有看見Reese，只有餐桌上一頓豐盛的午餐和寫著「外出採購」的紙條。Finch來到電腦前用定位去探他的位置，只見他朝著商店街走去，便沒再多想，轉而繼續進行他手上的工作。

他沒告訴過Reese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甚至也不敢保證這個項目成功以後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執行，但他需要一個籌碼，一個在Root真的解放仿生人以後，可以將一切終結的方法。

這是他所背負的罪過，他有責任承擔。

 

※※※※※

 

2038年12月12日　AM 12:17

 

往來圖書館到商店街這條路這條路Reese已經稱得上熟悉，Finch從來都不會指派他出來買什麼東西，往往都是他想到什麼，就會主動出來採買，Finch讓Reese可以直接用感應的方式連接到他的某個戶頭來付款，Reese看過裡面的數字，恐怕他買一臺新車Finch也不會察覺到異樣。

Carter說過的話Reese一直細細掂量著，他現在幾乎可以確信Finch見過自己，不是在模控生命，不是經銷商的店裡，而是更……人性的地方，以人性的方式相遇。

回想起他認知中的初次見面，Finch雖然說出了自己是市面上僅剩的HK500，卻沒對於他為何沒被銷毀而感到疑問，這其中若有什麼隱情，也肯定與Finch有關。

就Reese所知，他確實有缺失一部份的記憶，起初他認為是系統損毀導致，但如今再回想起來，也許從來就沒有那麼單純。

就要走進商店街了，Reese停下自己動個不停的處理器。為了買到新鮮水果，Reese來到比平常更遠一點的地方，現在有賣新鮮水果的地方不多了，Reese來到的地方與Jessica的舊宅邸很近，他走進了市集裡的水果攤前，精心挑選了幾盒櫻桃。

「看看遇見了誰。」

熟悉的聲音從Reese的左手邊接近，不用抬頭Reese就已經知道來者為誰，額角的指示燈變換到了黃色。

「Dominic。」

Reese抬眼，然而眼前人並不如以往那樣衣冠楚楚，Dominic的鬍鬚長長了，頭髮凌亂，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高級西裝了。

「真是個適合秋後算帳的日子啊？」Dominic笑得不懷好意。「還以為你早已成為某個回收場的垃圾，沒想到居然還給我遇見了，你這傢伙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也許是Simmons的槍法不夠好？」沒有正面回答Dominic的問題，Reese觀察四周開始分析起逃離路線，但逃離成功的機率卻只有10%不到。現在Finch不在身邊，他沒有任何放倒對方的可能，若還無法成功逃走，那下場不用分析也能預見了。

「Simmons，是啊，那個混帳，」Dominic的表情堪稱咬牙切齒。「他居然敢搞我，因為你這傢伙！」Dominic雙手揪起Reese的領子，但因身高的關係並沒有將他舉起來的能力。

「我可不認為，Simmons是因為我。」Reese的口氣沒放軟，但也沒打算再更激怒對方，他撥開Dominic的首，轉過身去快步要走，卻因為對方一句話而停下腳步。

「說來Simmons曾經說過你有後臺，就是因為這樣你纔能夠活到今天吧？」

這是離去的唯一機會，不應該再去回覆對方的任何話語。系統判斷這次Reese再回頭逃離的機率將會小於1%，但他卻無法忽視Dominic的話。

於是Reese回過頭，問道：「什麼後臺？」

「還裝傻啊？」Dominic朝Reese走近，氣息挑釁的吐在Reese臉上。「若不是有靠山在給你撐腰，區區一個仿生人Simmons會搞不掉你嗎？」

「他曾經想過要弄掉我？」

這確實是不意外，或者該說，在宅邸的時期Reese從來沒被Simmons太過於刁難這事他才意外。畢竟儘管Simmons不像Dominic那樣總愛明著和他作對，但他也能肯定備受Jessica關注自己也是Simmons的眼中釘。

「你可是條漏網之魚，該要被回收掉的仿生人，你沒想過你在宅邸那麼囂張的行徑，會讓Simmons去舉報你的存在嗎？但Simmons舉報的結果，卻是模控生命說要讓你繼續運轉下去。要不是在模控裡有人罩著你，你早就成了回收場的廢鐵！」

原來如此。Reese笑了起來，是Finch，一直都是Finch，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因為一些他不知道的原因，Finch一直在保護他。

「你笑什麼！」

「笑你常識不足，我可是塑膠做的。」

「隨便吧。」Dominic猛的將Reese推到了牆邊。「塑膠做的也好，至少打起來手不會太疼。」

終於得到了想要的資訊，然而現在想走也已經來不及了，Reese緊了緊雙拳，深知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揮拳的可能。

「Dominic，」斟酌再三，Reese在心頭輕聲嘆息，試圖再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如果你需要錢的話，可以不用拐這麼多彎。」

「太可惜了，」Dominic大笑了幾聲。「我現在心頭的憤恨，不是錢可以解決的事情了。」

在Dominic的拳頭落下的時候，Reese闔上了雙眼，額角紅燈閃爍著。然而聯絡Finch的這個選項，終究還是沒有被Reese所選。

 

※※※※※

 

2038年12月12日　PM 19:23

 

事情總算又告一個段落，Finch停下了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專注力從代碼當中抽離，整個人頓時有種飄然的感覺。敲擊代碼時會短暫忘卻的負罪感，在Finch停下的這一個重新浮現，他看著螢幕上頭自己的所造之物，只覺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的路。

所有思緒都被Finch彙集成一聲淺淺的嘆息，這件事唯有逼自己不去想才能繼續做下去。在電腦椅上的Finch伸展了一下身體，沉靜許久的飢餓感也猛地湧了上來。

接著他才察覺圖書館內的寂靜。Finch自然地朝身旁的沙發的方向看去，那是Reese習慣的座位，一個單人卻舒適的小沙發，原本被放置在閱覽室內，但被Reese搬了出來，擺在面向電腦桌的位置，每當Finch轉頭，總能看見Reese翹著腳在上頭打發時間。

如今Finch也抱著一如往常的心態轉頭，沙發上卻是空無一人。

Finch確認了一下螢幕右下角的時間，剛過晚餐時刻不久，用餐時間左右的Reese總是會先準備好美味佳餚，不管Finch何時回過神，都會輕巧的端上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消失無蹤。

Finch的心有點被提了起來，他試著壓抑胸口的不安，先是起身到各個房間查看，直到確認Reese不在這個圖書館這個事實後，纔有些著急的回到電腦前查看監控。

Reese身上的GPS仍然開著，這點讓Finch稍微鬆了口氣，但在他看清楚Reese的所在位置後，那口氣卻頓時噎住了。

 

仿生人回收場。

 

Finch握著滑鼠的手隱隱顫抖，他知道這種地方，他當然知道。眼下仿生人與人類之間的對立越演越烈，人類對於取代自身的仿生人的不滿漸漲，異常仿生人處處疾呼「我們活著」，而政府與警方對待這些仿生人的方式，就只有審問，以及銷毀。

這裡是被銷毀以後的仿生人最終的去處。

是Reese最不應該去的地方。

他收留他，就是為了避免他被丟進仿生人回收場，在被迫停機以後再也沒有存在過的痕跡。

頸椎的傷口隨著他激昂的情緒隱隱作痛，Finch用手遮住半邊臉，擋住揪在一起的五官。而他並沒有失措太久，眼下刻不容緩的情況並不允許他失措太久，他拿出手機，快速的撥出了一通電話。

「Carter女士，夜晚打擾失禮了。」Finch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著急，怎料對方回覆的第一句話就是要他冷靜。「我想……我需要妳的幫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