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王雲五(資料圖/圖)

  在當代中國,很多人都知道商務印書館,卻很少有人記得王雲五。當年因被列爲“戰犯”,他的名字長期在公衆視野中消失。上世紀80年代,有關王雲五的研究在大陸重新起步,郭太風《王雲五評傳》、王建輝《文化的商務:王雲五專題研究》等相繼問世。

  其中,金炳亮是一名歷史專業出身的資深出版人,出版《文化奇人王雲五》後,又花十幾年時間蒐集資料,在2018年推出新著《苦鬥與壯遊:王雲五評傳》。書名裏“苦鬥”和“壯遊”,都是王雲五很喜歡用的詞,前者言其一生都在困苦奮鬥;後者指他遊歷中外,在文化、政治、經濟等方面,皆有影響。如作者所言,此即是“王雲五‘成功學’的基本邏輯”。

  《苦鬥與壯遊:王雲五評傳》,金炳亮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資料圖/圖)

  改革與復興商務印書館

  王雲五很長壽,在他九十多年的人生裏,幾次在教書、從政,及出版間轉換職業,而出版無疑是其“主業”。本書不惜筆墨,用四章篇幅記敘了王雲五在商務印書館的歲月。

  商務印書館創建於1897年,那一年王雲五只有10歲。24年後,商務印書館成爲中國首屈一指的出版機構,可也出現拉幫結派、論資排輩等種種弊端。這時的王雲五通過十幾年的刻苦自學,已在讀書、著書、譯書和編書上都積累了豐富經驗,於是由學生胡適力薦,得到商務印書館高層同意,出任核心部門編譯所的所長,主持改革。

  出身上海買辦之家的王雲五,雖然從小就無意繼承父兄事業,但耳濡目染,還是培養了他在商業及管理方面的眼光。王雲五上任後,大規模改組機構、引進新人,並瞄準各地學校興建圖書館的商機,策劃了一系列“小叢書”及“大學叢書”,是爲《萬有文庫》之始。

  本書作者從事出版工作三十多年,對於王雲五和商務印書館的成功,有着比單純的研究者更深的體悟。他總結了王雲五的三點經驗:首先,堅持“以廉價圖書大量供應市場”,將公益性和商業性相結合;其次,處處爲讀者着想,讓出版由精英轉向大衆;第三,拒絕跟風出版,努力引領風潮。有此三點,商務印書館的營業額實現急劇增長。

  當時影響商務印書館業績上升的主要因素,是背景複雜的勞資糾紛。王雲五在處理工潮的過程中,很好地發揮了他“爲人圓通靈活、辦事果斷幹練”的才能。茅盾回憶,有一次,孫傳芳命一名營長到館內,要求資方、工人妥協,否則即派兵抓人。王雲五聞言,竟快步走到營長面前跪倒,哀求寬限一兩日,讓他們自行解決。營長走後,王雲五痛哭着對工人們說:“我們雙方都讓步一點,免得外邊人來干涉。”但久而久之,王雲五也是不厭其煩,以至一度從商務印書館辭職,到中央研究院當了一名研究員。

  1930年,商務印書館總經理鮑鹹昌去世,王雲五在衆望所歸之下,回館繼任。他決定出國考察,向西方企業“取經”,學習兼顧社會、資方及工人三方利益的“科學管理法”。歸國後,他開始在商務印書館嚴格推行預算及薪酬、產品標準化等辦法。

  這時,上海爆發“一二八事變”,商務印書館及其所屬的東方圖書館,被日軍全部焚燬。王雲五一邊盡力推動商務印書館復業,另一邊趁機重啓科學管理法,包括強化總經理職權,設立“人事委員會”、迴避制度,以及一批有關薪酬、編輯、生產的新規。

  經過此番改革,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效率大幅提升,新書品種和整體金額到1933年,即雙雙超過了“一二八事變”前的水平。復業後,商務印書館在教科書方面推出《復興中小學教科書》《大學叢書》等,學術著作方面編印《中華文化史叢書》《漢譯世界名著》等,如金炳亮所說,“這一時期竟成爲商務印書館自成立至1949年前新書出版最爲鼎盛的時期”。

  商務印書館的劫難並未就此結束。僅僅過了幾年,抗戰爆發,上海淪陷。所幸王雲五吸取之前教訓,已及時轉移資產,改在香港主持館務。1941年,香港又被日軍佔領,商務印書館總部不得不遷往重慶,直至抗戰勝利,纔回歸上海。王雲五憑着自己的“苦鬥”精神及經營策略,讓商務印書館在1942—1945年這段最艱難時期,也保持了每天平均0.39種的出版速度,成爲“後方私人企業中財政狀況最佳者”。

  在戰時四次復興商務印書館外,王雲五入臺後,還利用過往經驗,一手振興臺灣商務印書館,讓其收入“五年間增加了七八十倍之巨”。“雲五大樓”至今還矗立在臺北。

  作爲一位文化名人,王雲五除在出版事業上成績斐然外,他還專任或兼任教職二十餘年,其間興建東方圖書館,發明“四角號碼檢字法”“中外圖書統一分類法”,並留下“著作至少51種,主編的書至少465種”,作者說這樣的成就“令人驚奇”,毫不誇張。

  在政界的幾番努力

  至於王雲五的從政經歷,本書給予的評價則較低——“對於政治,他從未‘入流’,他只是國民黨政權的一個點綴”“以‘無黨無派’之身,爲蔣氏父子的國民黨專制背書”。

  早在從事出版業前,王雲五就在臨時大總統府,給孫中山當過祕書,後來又短暫供職於“教育部”。1938年,他以“社會賢達”的身份,被選爲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作者稱“無黨無派的王雲五”在參政會內“爲國民黨充當馬前卒”。吳相湘《民國百人傳》則說,“……重要討論中王必發言,其主張更受重視而通過,這自然由於王是一個無黨無派的人……其立場不偏不倚的緣故。”相比之下,或許後者更切合王雲五當時的真實作用。

  在重慶參政期間,王雲五萌生了“擺脫商務”,用餘生“另作一種嘗試”,即投身政界的想法。在他看來,“一個人假使自信能替國家負一點責任,不必自命清高。”及至1946年,王雲五毅然辭去商務印書館的職務,出任宋子文內閣的經濟部部長。

  王雲五將“科學管理法”應用在經濟部,致力於提高部門工作效率,並“輔導”全國工商企業建設。在其後的國民政府委員、行政院副院長、預算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任上,王雲五亦是推行“科學管理”,但成績有限。王雲五後來無奈地寫道,“除了許多普普通通枝節的事件,我的努力還能發生效用外,所有根本計劃,縱然多半獲得張院長的贊同,卻沒有能夠實行”。他當時已發現,非但行政院不能自主,“就是國府主席蔣先生,在一般人認爲什麼都可以做主的,卻也不如傳說之能絕對做主。”

  即使成績不大,1947年“行憲”後,王雲五還是被選定爲財政部的部長人選。對此,作者在書中說,“以王雲五的精明,當然也不想在這個非常時候接手財政部這樣一個燙手山芋。”“王雲五實在不願意成爲翁內閣的犧牲品。”

  事實上,王雲五起初的顧慮是,“個人犧牲事小,而於國無補,轉致一般人誤認我要負了誤國的責任”,擔心不僅不能挽救國家財政,還要賠上自己的清譽。不過王雲五最終同意出山,理由有兩個,“大抵是由於人情難卻者半,由於生平不自量與不畏難的特性,特想借此解決國家的困難者,也居少半。”所謂“人情”,是蔣中正、翁文灝的幾次相請;至於對解決國難的自信,則來自他幾次復興商務印書館的成功,以爲憑藉過去的經驗,能讓國家財政恢復正常。應該看到,王雲五出任財長雖然有人情的裹挾,但他自己的報國意願,也是決定性的因素。

  在財政部任上,王雲五按照既定構想,依靠美援,推行“幣制改革”,但“新幣”金圓券很快破產。其中原因複雜,王雲五自己亦有解釋,作者在書中堅稱的“根本原因”,則是“國民黨已近瓦解,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哪裏還有人負責去切實執行那些即使在平時也難以嚴格執行的措施”,結果只是讓“官員、財閥、資本家”趁機從中大發橫財。

  其實,換一個角度看,因兌換金圓券而利益受損的人那麼多,官員、商人同樣成爲“幣改”的受害者(例如郭太風版的《王雲五評傳》中即舉了銀行家李馥蓀、總統府祕書長吳忠信的例子),正好說明,王雲五的幣改政策還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執行的。至於這一政策爲何失敗的原因,恐怕還有待於經濟史家的進一步研究。

  王雲五這一生,不管是課堂教書、經營公司,還是參加政府,目的都是服務社會。他作爲文人和企業家,無疑是位傑出的人物,本書對此也作了較好描摹,但他的從政,卻是譭譽參半,也甚少得到充分的理解,讀來真是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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