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巴金是「文化大革命」後中國文壇覺醒最早的人,又是最善於總結和反省極深刻的人。他晚年的《隨想錄》很多居於這一類。經歷了「文革」的劫難,他的思想感情發生了很大變化。一提到「造反派」,他從生理上感到厭惡,一聽到樣板戲,他就會全身顫抖;同時他又非常嚴格地解剖自己。

  《小狗包弟》表達了一位經歷劫難的老人對自己的解剖。他的心地敞亮,毫無遮攔;又不僅僅是反省,還有嚴厲地抨擊,說他抨擊、揭露,卻沒有任何評述,只有兩對活生生的動物形象,但又令人看了似聲聲鋼鞭落在身上,震撼人心。

  《小狗包弟》講兩隻小狗的命運,都是「文革」中的真實故事。在一個城裡,一位藝術家養著一隻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得很好。「文革」時,城裡發生前所未有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跑到別處躲起來;後來又被揪回來,說他裡通外國,是反革命。批鬥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腳交加,頭破血流,把一條腿打斷。批鬥結束,他走不動,專政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口裡不斷發出微弱的呻吟。認識他的人見到他這種狀況都掉開頭去。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奔出來,非常歡快地朝他跑去,親熱地叫著,到處聞聞舔舔,用腳爪在他身上撫摸。專政隊趕它、嚇它,用腳踢,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朋友身邊。後來專政隊用大木棒打斷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慘叫,痛苦地拖著一條殘腿走開;地上留下血跡……藝術家被關了幾年後,放出來,他第一件事就是買一點肉,去看望他的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回來後,什麼也不吃,哀叫三天後死了。

  這裡涉及兩種動物兩種生命──人和狗。兩種動物有區別,人都說人是高等動物,狗當然不如人。生物學上是這麼說的;但具體問題還得具體分析。在某種精神世界裡和個別問題上,卻還有別樣。人看到認識的人落難,避免連累,繞開走,在那時是常事,不曾有什麼責難。但狗不一樣,它不諳世事、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階級鬥爭」;它沒有烏紗帽,沒有組織關係;它只有一顆純潔赤誠的愛心;於是「不知好歹」地、「奮不顧身」地直奔朋友身邊……

  這是巴老寫的別人的故事。巴老家裡也養著一隻狗;這隻狗最初是位外國人所養,叫「斯包弟」,輾轉來到巴老處後叫「包弟」。它和巴老一家處得很好。它很聰明,陌生人來,他就會叫幾聲,喚住它以後,隨即安靜。門外行人走過它也會叫幾聲。客人來時,它會跑到客廳里向客人站立作揖,討些吃的,很惹人愛。也許正是它這些特點,招來了悲慘的厄運。1966年8月,紅衛兵上街四處掃四舊。晚上,附近的小孩常來射門,叫嚷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叫,巴老就膽戰心驚,生怕會把掃四舊的紅衛兵引來。家人勸他把包弟送走,免得惹麻煩。他請大妹妹收留,可那時誰願意接受。後來說送醫院,由科研人員作研究實驗,他又不願意。以前他出門回來,包弟就向他作揖,討吃的;現在見它,他就暗暗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隔壁住著一位工商業者,紅衛兵到他家掃四舊。隔壁的動靜,他都聽得清楚,透過籬笆也看得見。他畢生第一次看人抄家;拿東西出出進進,大聲叱罵,罈罈罐罐摔得叮咣響,實在可怕。十多天,他睡不著覺。一天和夫人商量如何處理包弟,決定還是送醫院。包弟送走了,他外出回家,再也聽不到包弟的叫聲,也看不到它來作揖,好像清靜,少了一層擔憂。可是到晚上,他睡不著覺了,心情不但沒有輕鬆,反而背上沉重的包袱。他面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給他作揖的包弟,而是躺在桌上剖開肚皮的包弟,連他自己也受了解剖似的。不能保護一隻小狗,他感到羞恥。為了保全自己,把包弟送上解剖桌,他瞧不起自己。他就這樣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生活。一方面責備自己,一方面想保存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墮入地獄。覺得自己變成了包弟,躺在解剖桌上,卻幸還沒有死。

  讀了這段文字,我陷入了深深的冥想。那時,每個人都在設法找到一個「安全島」。沒有了生命,沒有了健康,沒有了自由,還談什麼,為了自己的安全,顧不上別人;有的甚至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性」,不惜犧牲自己的同志。何況是只小狗,即便是胞弟又如何?那時養狗肯定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追查起包弟的來歷,涉及外國人,說不定又有「裡通外國」之嫌,更說不清……但巴老卻由這個事件感到嚴厲自責。說明他對自己要求極嚴格,他追求心靈的聖潔,最高尚的境界。當然,這也同時影射和批判世俗那種自私自利,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犧牲他人的卑劣行徑。他在「文革」後,即刻看透了並抓住這種社會普遍性的、即最具有典型意義的心理,並嚴厲鞭撻,雖然他在文章里並沒有明顯指責別人,但明白人都看得清楚,他批判的不僅僅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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