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_1553  

[以下文章进入回忆模式]

故事要从沙知离开加拿大前几天说起。

甫从蜜月旅行回来的妹妹得知我们撇开她偷偷举行的台日合作晚餐,气急攻心,差点眼泪与口水齐流,脸皮共墙壁一色。连忙说服沙知再为她下厨一次。远在蒙特娄的弟弟与小妹得知消息,隔天晚上便抱著睡袋出现在我家门外,视五百公里路程如无物,仿佛只是从台北到淡水一样轻松写意。

时间是七月八号星期一。我家的人口密度比往常都高,客厅的沙发床摊著,地上都是半开的行李箱。出门上班时,有一排人穿著睡衣站在客厅挥手送行的感觉相当微妙。那天一早阳光普照天清气朗,我暗自庆幸沙知可以好好享受在加拿大的最后一天。说好白天他们一群人要到处走走,晚上再由沙知和我妹一同下厨。一整天妹妹不停用简讯即时更新他们的所在地以及晚餐菜单,导致我完全无心上班。只专注地用念力想让时间快转到八个小时后。

加拿大夏日日照时间极长,往往近九点才日落。夏天上班我可以一整天不开灯,单靠窗口透进的自然光便足够做事。那天中午仍是个寻常的七月艳阳天,岂料四五点左右,天色染了墨似瞬间浓重晦暗了下来。像是有人扭转了什么开关瞬间调暗了太阳,我突然看不清手中的报告。整栋建筑也好似被切成了静音且慢速播放的模式,同事不知都哪里去了。奇怪着这违常又诡谲的氛围,我起身开灯并到走廊探看。说时迟那时快,轰隆隆大雨倾倒而下震得人几欲耳鸣。走到厨房往中庭望去只见整桶整桶的雨水自天顶泼泻下来,天地间以厚重水幕连接,除此之外再无世界。我被震慑到哑口无言,只能呆愣原地瞪著混沌未开的天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绕到前头企图寻觅一点人气。三四人聚在门口瞠目结舌地看大雨肆虐前庭的花草。大家都很安静,那无语中带著敬畏与不可置信。

毫无意外的,约好的个案没来,我不怪他。连忙包袱款款准备起航回家。正苦恼著该如何才得以自这十分钟的大雨摧残中幸存,正好要离去的善心同事提议载我一程,我得保不「湿」。车站内的台阶却没有我的好运,无数前人留下的泥泞脚踪让长长的室内通道似乎都积了水。多伦多地铁历史略显悠久,比不上台北捷运新颖快速,擅长停停走走随意歇息我早不见怪。只是今天车速更显缓慢,越接近市中心,停顿的次数越频繁。我警觉心起,坐立难安。我照惯例在St-George站换到南北向的列车。逆着湿漉漉的人潮拾级而上,我如一条游鱼闪身滑入早已进站的车厢,祈祷着这班列车会顺利送我到家。车里装满疲惫而潮湿的通勤者,每个人的轮廓线都被浸得有点浮肿模糊,晕着水汽。有人的背包不停夸张地漏出水来。等了良久车仍不开,广播系统嗡嗡嗡地播报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讯息,似乎威胁着列车即将停驶。我当机立断奔回东西向的列车试图多搭两站好转公车回家。事后证明这是关键的一个决定,不久之后地铁便宣布关闭了。

当时尚不清楚这场水难之严重性的我,在转乘后顺利地搭上了回家的公车,车上还有位子坐。擅自以为问题就此解决,我即将抵家,在舒适宁馨的家中与亲友共享丰盛的晚餐,任窗外风狂雨骤均与我无关。殊不知这才是今晚灾难体验的开始。在公车上收到妹妹的简讯,告知我家里停电的消息。连忙要她紧急储水。还来不及商量晚餐计划,简讯和手机便都不通了。

公车极度缓慢地行进着,走走停停。这才注意到交通号制也都失灵了。赖以维持秩序的机制一但失去,整个城市便处于一种脱序的慌乱与超现实中。原本十来分钟的车程,那天花了四五倍的时间才抵达。到我家前会先经过另一个地铁站,只见公车站牌下黑鸦鸦万头钻动,整个街角站满了等车的人。门一开,所有人往车上涌进。有位先生奋力地挤上车,他的背包却让门无法关上,但他却不愿放弃下车。宛若错过这班车便错过了唯一的生机。恍惚间我几乎以为这城市已沦陷入僵尸手中,下一秒蜜拉乔维奇就要拿出冲锋枪来拿著窗外扫射了。那名先生与门僵持良久,司机只得出声威吓门若关不起来,这台车哪里都别想去。公车即将到达我家巷口前,我隔著车窗看到了在站牌下等我的谷先生,即便我早已按下下车铃,司机却过站不停,只因等著上车的乘客多到夸张的地步。我眼睁睁地看著谷先生被抛在后头却无法出声呼叫或挥手招呼,活脱脱便是琼瑶小说会出现的清末民初乱世儿女擦身而过的经典画面啊!幸好司机开过一个路口拖延了「僵尸」一涌而上的时机后便停了车,我一边高喊借过一边粗鲁地挤过湿嗒嗒的沙丁鱼群才获得自由,险险避免了被一路载到终点站的命运。

好不容易越过没有红绿灯的马路到了家,我家大厅黑洞洞的,只有微弱的紧急照明幽幽地亮着。电话打不通,无法联络就在头顶上的那群人,真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只好不情不愿地摸黑爬上十五楼。没想到留守在家的四人竟也呈现著落水狗的状态。细问之下才得知,他们返家时,恰好被第一波大雨困在地铁站。四个人先悠哉地逛了好一阵子卖酒的LCBO,再在屋檐下感叹天威好一阵子,最后决定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遂高喊著"Die like a hero",一路鬼叫地冲回家。正轮流著冲澡,便停电了。厨房里搁置着洗到一半的菜、煮到一半的料理。真正是半生不熟的尴尬状态。突然好怀念台湾的瓦斯炉!加拿大一停电,整个厨房都停摆了。

IMG_1544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好多辆的消防车。事后才得知有人被关在电梯里。

 

家里没水又没电,一时之间大家都没了主意,争辩着究竟该冒险出门觅食亦或先以饼干零食果腹。后来有鉴于家中存粮实在不多,又不知电力何时会恢复,无可奈何只好抛下煮了一半的好料,探险去。难得来趟多伦多的弟弟小妹外加沙知,就这样遇到了五十年一次的暴雨侵袭。弟弟不忘趁此机会诋毁多伦多,好哄抬蒙特娄在沙知心中的形象。沙知看起来有点余悸犹存,仿佛不敢相信她「躬逢其盛」地经历了这场天灾。

IMG_1546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出门之际雨已转弱。家门前的巷道除了三台突兀的消防车,一派风平浪静。天色因雨霁而转亮,若不仔细观察,还真忽略了家家户户一片觑静幽暗的不自然处。我家位于两条主要道路交叉口的西北方。结果路口以东以南均未停电。如果这时照一张鸟瞰图,以十字路口为X轴与Y轴,想必第四象限处在对比之下必定漆黑得飘散着违常的气息。一行人浩浩荡荡踢著拖鞋来到两个街口外的超市。时间大约晚上八点,平常堆积如山乏人问津的烤鸡已全数售罄。热食区的工作人员正开始要清理保温柜里的金属盘。只见几个盘子里还孤零零地散落着落单的肉丸或是焗烤蔬菜,连忙下手。同时间派人到沙拉区探看是否还有残存的希望。不知道是谁聪明地想到了冷冻食品的存在,成功避免二桃杀三士或是骨肉相残的悲剧产生。微波时还受到一旁老妇人的称赞。据这位太太说,她家还在更北方,却被困在这里,一时动弹不得。相较之下,我们便显得悠闲惬意而不知人间疾苦了。吃饱饭还到楼下带了几罐啤酒回家,心想家里没水了,必须有点东西喝才好(借口)!

IMG_1554这样算是苦中作乐还是不知民间疾苦?

幸运的是,约莫十点便恢复通电了。沙知决定把搁置的料理煮完。我们也顺理成章打开啤酒小酌一番,欢送沙知。

(416)是多伦多地区电话的区码,也是今年当地酒厂的新品。我很喜欢它的包装,是多伦多市区的街道图,仔细端详还可以认出不少地标建筑,收藏价值十足;Canadian身为国民牌,就跟在台湾喝台啤一样天经地义。而WHEAT是新口味,还不是随便买得到的!虽然我对啤酒了解不深,顶多只能用「苦」、「不苦」;「比较淡」、或「很顺」这种门外汉凑热闹的形容词装模作样一番。但若有什么特殊风味还是喝得出来的。安大略省有几间小酒厂很喜欢依季节推出不同啤酒。春天是枫糖、万圣节有南瓜香料、冬天则有柑橘类。包装也都充满创意,很适合每每选啤酒都以貌取人的我。曾买过一款名唤"Audrey Hopburn"的,瓶身上画着窈窕纤细的女人娇躯,著黑礼服戴过肘长手套手持长烟管。许是心理作用,那款啤酒喝起来特别妩媚俐落。

家里人声鼎沸,有酒有朋友,下厨也仿佛在嬉戏。依照沙知的标准,今晚的咖哩只能算是克难时期临时煮出的「印度风」咖哩,并不正宗。家里没有鸡肉猪肉牛肉没关系,上次做藕夹时搞错重量,傻傻地要谷先生买了四磅的猪绞肉还剩很多;没有马铃薯红萝卜也没关系,手边还有一节先前剩下的莲藕;没有各色印度香料没关系,采用现成的日式咖哩块做为主要调味,再配以孜然与香菜,让咖哩的香气更为复杂。只见沙知就像漫画里被丢到荒岛的大厨一样,东替西换,眉头都不皱一下地煮出一大锅从来没吃过的美味咖哩。

首先热油锅,煸香孜然籽后下姜泥与蒜末,爆香后再下洋葱丁。有别于一般的习惯,洋葱下锅后无需一直翻炒,务必克制手痒的冲动,只要确保底部不烧焦即可。按照沙知的说法,翻炒过度的洋葱会变甜,不符合这次印度咖哩的风味。洋葱变透明之后,加入绞肉炒散。莲藕切丁后泡水洗去淀粉,沥干后下锅。加水盖过锅子里的料。加入现成的咖哩块。沙知嫌味道不够浓厚,不吝惜地告诉了我她让咖哩风味变浓厚的秘方--韩式泡菜汁以及即溶咖啡粉!熬煮至入味后,拌入大量香菜末,上桌。

 IMG_1557  IMG_1556  

饭后甜点跳tone地走回和风路线:わらび饼——蕨饼。

蕨饼滑滑凉凉的,通常裹黄豆粉或淋黑糖蜜食用。去年在筑地市场,谷先生跟路边的老伯买了一盒。老伯即将收摊,多塞了好几块到我们那盒中,薄薄的塑胶盒几预爆开,被撑到极限的橡皮筋勉勉强强地控制住这一触即发的状况。印象中那次的蕨饼有黑糖跟原味的,切成大大块的样子,却有著跟豪迈外表不符合的细腻美味。但两个人根本吃不完,最后只好含泪地挥挥衣袖,不带走那盒蕨饼。真正的「蕨粉」由蕨菜根制成,并不便宜。许多地方的蕨饼其实是以主原料为树薯粉的「蕨饼粉」做的。这回沙知直接用先前炸鱼做藕夹的太白粉来做平民版的蕨饼。不幸在煮的过程中便遇到停电,只得临时收工,因此最终成果不太符合她的标准。做的过程我还没到家,没办法记录食谱。沙知答应改天再把食谱给我。由于这次成品是白色的,跟印象中偏透明的蕨饼不一样。我一时没认出来,让沙知把汉字写给我看才恍然。

IMG_2361  

翻出麻烦沙知帮我带来的和果子书(我看不懂日文可是折服于插画的可口诱人),我不求甚解,仅以汉字推敲揣测其意,大概以片栗粉代替蕨粉已是常态。我们这次既然走克难路线,便直接以汤匙挖出一球一球的蕨饼丢到黄豆粉里打滚。看著一大块白白QQ的蕨饼,不由得想到以前外婆偶尔从市场买回家的新鲜客家麻薯,一大块尚未切割。麻薯极柔韧,只有外公的手劲才有办法把它用筷子对半绞开。一半留在袋子里,一半再剪成小小块的任我们沾满花生糖粉吃。吃的时候要乖乖坐好,不能讲话,才不会噎到。自家制的蕨饼虽然长得像麻薯,质地却相当不同。软嫩细致而入口即化。用叉子叉起后得迅速送入口中,不然便会因它自身的重量而碎裂。视觉神经传送到大脑的讯息跟实际唇舌间的感受冲突甚大,很是惊喜。

直到晚上看了新闻才知道,机场附近的累积降雨量为126公厘,破了过去五十九年的纪录。更夸张的是,在短短两小时内下完了平均一个月的雨量。仅仅七小时便超越了1954年那场下了22小时的暴雨。且刚好遇到下班通勤时间,许多人被困在地铁站或火车站里动弹不得。有条主要的高速公路完全因积水而瘫痪;有辆通往近郊的火车被水困住,七个多小时后乘客才被疏散。即便担心沙知隔天的班机是否会因此延迟,上网查询也无法获得明确的答案。只得听天由命,再去吃一碗咖哩。

后记:

隔天,多伦多部分区域仍然停电,机场却照常起降。我苦等不到通知停班的电话,只得在我家楼下挥别沙知,期待他日再相逢。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