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已經因爲缺氧而死亡,母親正在生死邊緣線上……

  作者丨殳儆

  來源丨醫學界

  我趕到急診室的時候,氣管插管已經插好,心肺復甦剛剛停下來。急診科周主任,呼吸科賈主任、產科樑主任都在。病牀邊,圍了一大圈的“大”醫生。

  綜合實力強悍的急診科,絕大多數的心肺復甦無需動員這麼多人,動用這麼大的陣仗,因爲病人......是一個23歲的孕婦!

  搶救室外隔着移動門的地方,已經傳來家屬嚎啕的聲音。

  “小萍啊!小萍 ... ...”

  “右心增大,三尖瓣中度返流,右心室收縮壓30mmHg,左下肢深靜脈血栓形成,沒有胎心。”語氣清冽,穩定。

  超聲科醫生剛剛完成超聲評估,口齒清晰地把結果報給牀邊指揮搶救的許醫生,醫生的簡潔,決不會受任何情緒的幹擾。

  我快速評估病人的情況,看一眼監護儀:病人處於一個比較糟糕的狀態,心率145次/分,不時有短陣的室性心動過速,預示着心臟隨時可能再停。氧飽和度維持在85%左右,呼吸機用100%氧氣濃度的狀態才能達到這樣的水平。病人白皙的皮膚暗暗有青灰的顏色,表現出極度缺氧。醒目的是她的腹部,7個月的身孕。

  “繼續!”就在一轉眼間,心電監護上的曲線再次出現連續的室顫。我的助手許醫生大喊一聲繼續,胸外心臟按壓再次以100次/分的速度精確連貫地繼續下去。兩個身強體壯的住院醫生,汗溼透了刷手服。“腎上腺素1mg,靜脈推注。”許醫生指揮護士抽藥。

  “肺栓塞第一考慮,病人懷孕28周,剛測的結果,已經沒有胎心。”許醫生看着我,簡短地把最重要的信息告訴我。“前面已經按了20分鐘”,許醫生皺着眉頭看着病人白皙皎潔的面孔。按壓的時間越久,意味着,她能夠正常地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機會越小。

  “病人是公司文員,長時間坐位。孕期高凝狀態,下肢深靜脈找到血栓;有右心壓力增高表現,診斷肺栓塞應該沒有問題。”急診室周主任用最精簡的一句話,把病史和診斷全部確認一遍。

  “我們現在決策是不是馬上溶栓。”周主任頭上熱氣蒸騰,眼鏡片上都是霧氣,顯然剛剛自己上陣心肺復甦過一輪。他皺着眉頭,以我們長期合作的心知肚明,我知道他們三個人都已經認爲需要溶,現在需要我這一票。

  “準備溶栓。”急急把我叫來急診科的原因,是這個溶栓的決策太過艱難。彼此看一眼。長久共同合作的夥伴們,一眼就可以達成共識。

  急診科周主任與我心知肚明地一點頭,立刻到搶救室外面去跟家屬談話。——這是一個艱難的病情溝通:

  必須溶栓,溶不通,病人會很快死亡。

  溶通了,如果出現大出血,病人也會死亡。

  溶通了,如果缺氧時間長,病人腦功能不能恢復,可能永遠醒不過來。

  胎兒已經死亡,溶栓抗凝的過程中,如果胎兒娩出,胎盤的剝離會有大出血。

  這也是一個悲傷的病情溝通,血肉相連的母子二人,孩子已經因爲缺氧而死亡,母親正在生死邊緣線上。

  最壞的結局是母子雙亡,——即使迎來奇蹟般的痊癒結局,也不可能再挽救孩子。

  “肺血流大,可以試試半量”。呼吸科賈主任向我建議。產科主任摸了摸病人的肚子。2分鐘一輪換的心肺復甦還在繼續。心臟顫顫巍巍地一串串室性波。

  “先推一半”。我肯定地對推注溶栓藥的護士說。

  “換手”許醫生指揮着心肺復甦,不時地查看病人的瞳孔反應。高效的院內心肺復甦,要保證病人足夠的腦灌注。

  繼續20分鐘的按壓。病人頭部的傷口、穿刺的導管口有新鮮的血跡滲出來,那是阿替普酶在體內溶解血栓的表現。但是我們看不到肺血管內的血栓如何了。

  心電監護上竇性心律恢復。接着氧飽和度瞬間從85%回到100%——啊!應該是血栓溶通了!

  停!停!許醫生大聲指揮胸外按壓停下來,拿起電筒看病人的瞳孔反應。心肺復甦了40分鐘,腦灌注是不是能夠保證,是急救醫生最關心的問題。產科樑主任立即檢查病人的宮縮情況,陰道有沒有出血。

  醫生的團隊,就象一個戰隊,既分又合,高效能地解決最最麻煩的困局。

  心肺復甦後的病人,血壓和心率在接下來的1個小時內慢慢平穩。帶着呼吸機,給她做了一個肺部的CTA。

  即使溶栓藥物已經把大塊的血栓溶開,在右下葉肺動脈內還是看到血栓堵住了肺動脈。

  肺栓塞真的像幽靈一樣,在不經意間,把本來要迎來新生喜悅的母親帶到了死神的面前。

  我再次去監護室查房,是5天后。

  “3天前自然娩出死胎,監測凝血功能下,陰道出血量不多,2天前已經拔掉氣管插管,神志清楚。”許醫生把5天來驚心動魄又複雜糾結的搶救過程變成簡單的兩句話,報給我聽。

  40分鐘的心肺復甦,病人沒有腦損傷。

  抗凝的過程中,有大出血的高風險,病人經產道分娩,沒有出現大出血。

  死胎娩出後,穩定病人的心肺功能、凝血功能,拔掉呼吸機的支持。

  環環相扣的治療,像一個湍急詭異的漩渦,這些治療的難度和不確定性,被許醫生說得舉重若輕、雲淡風輕。——我帶過的弟子中,最欣賞的就是她的簡單有效和雲淡風輕,早幾年她爲複雜的臨牀問題糾結得寢食難安的時候,也會強撐着態度平靜,眼下她已經是真正成熟敏捷的中流砥柱了!

  “但是現在,病人醒過來之後,不和任何人交流。”許醫生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昨天特意讓她母親陪了她一晚上,但是她不說話,也不喫東西。”

  仔細凝視已經脫離呼吸機的小萍。略微浮腫的面孔清秀白皙。兩眼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停滯在一個茫然的表情上。兩隻手抓着牀單,定定地躺成一個僵木的姿勢。

  心肺復甦後的腦缺氧也好、使用鎮靜劑後的譫妄狀態也好,病人通常都不是這樣的表現。我和許醫生對望一眼。

  這個突然失去孩子的年輕女子,無法接受事實。情緒陷入了無望的泥沼中。那是一個快要出生的孩子,曾經在母腹中踢騰,轉身,讓一個年輕的母親充滿了期待和幸福感。

  牀邊的護士正在整理她的物品準備把小萍轉出ICU,轉到呼吸科病房去治療。似乎是爲了引起她的注意,護士改換轉運監護儀、整理液體通路、記錄監護單和轉運單、整理牀單位,折騰的動靜不小。

  所有動靜都沒有讓病人改換一下姿勢,她就是茫然地躺着,並沒有半分悲痛的表情,讓人感到惻然。

  “孩子”。我用手握住她的右手。俯下身正視她的臉,對她說:“等,一年後、兩年後,你會感謝現在自己這麼努力的堅持。”

  我感覺,她無力的右手輕輕握了我一下,似乎在迴應。身體仍然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眼淚從眼角無聲地滑落到發跡中去,倏然無痕。

  週四的中午,口乾舌燥地結束門診。我捶捶腰,收好聽診器,收拾桌面準備離開。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叫我:“應醫生,幫我看看化驗單。”一個孕婦在門口候着我。

  劫難一年後的小萍又懷孕了。她的身體在那次肺栓塞後,恢復得很好,不久後就可以繼續上班了。但是每隔兩週,她就會帶着新的超聲報告和新的凝血功能檢查單到我的門診來。有時候,掛不上我的號,她就會靜靜地坐在門口等我。

  再次懷孕後,我給她調整了抗凝藥物,從華法林替換爲低分子肝素;她來看門診的間隔變成了一週一次。每個星期四中午,她就坐在門口等我下班,把新的檢查報告給我看。

  “很好,多做腳踝的活動。化驗結果正常。”她的化驗結果穩定,無需藥物的調整,需要叮囑的話也已經說過無數遍。我看着她皎潔的臉。額頭上,上次暈厥時磕破的傷口,留下一個不太顯眼的疤痕,但我知道她心上的傷痕仍然在。

  “聽到你說好,我才能放心”。小萍做了這麼多次檢查,早就自己會看那些幾個數值的意義了。但是她仍然每週都來。每週四準時的安靜守候帶着一種異樣的虔誠,有時候,我感覺那種虔誠的求助,不完全是我一個肉身凡胎的醫生所能給予,我只能盡我所能去復原一顆2年來未曾痊癒的心。

  又一個週四的中午,口乾舌燥地結束門診。我捶捶腰,收好聽診器,收拾桌面準備離開。

  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叫我:“外婆,我們來看看外婆嘍!”

  裹在襁褓中的粉嫩的毛頭送到我眼前,驟然被稱爲外婆,簡直是心花怒放:“啊!小萍,寶寶來了。”

  我接過帶着奶花香的毛頭,抱在懷裏仔細地看。稚嫩的小臉,睡夢裏心有不甘似的撅噘嘴。

  剛出月的小萍還帶着產後的豐腴。最不同的是她那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彎彎地向上翹着。是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看到的最最溫柔的弧度。

  溫暖的襁褓抱在懷裏,溫馨無限。距離那劫難中的相逢整整兩年半。我知道,那每週四的相見,該結束了。

  她心上的那個傷,應該已經痊癒。

  右一爲應可淨教授

  文中可敬的“外婆”爲浙江大學附屬邵逸夫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主任 應可淨教授

  一個提醒:

  本文作者殳儆,是浙江省一位ICU主任,著有醫療紀實小說《醫述:重症監護室裏的故事》。

  作者以獨有的敏銳視角,記述了重症監護病房裏鮮爲人知的瑣碎日常,講述了ICU緊閉的大門後,險象環生的生命故事和醫生面臨的考驗和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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