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特写:从担架上垂落的是一只包扎成粽子的手。

同样是只受伤的手,它却一点都不光荣。

 

火车上,日军谈论著不能谈论的战况,

一颗棒球溜出背包,短暂打断话题。

这时谁能明白,他说:「我们一定会赢。」其实就是那颗棒球。

极致的「单纯」与极致的「丑恶」相衬之下,令人悲从中来。

对单纯的小士兵来说,战争像球场一样单纯,

怕输,就想办法赢啊!可是当这样的不懈精神、这样的傲人姿态,

被政权与国族当作旗子使用时,结局只有满荒野的尸身。

那场甲子园决赛里,没有输家;这场太平洋战争中,没有赢家。

 

如果《KANO》说了一个球队前进甲子园的故事,

我们也许能称之选择历史、阿Q心态、热血励志。

但如果《KANO》从太平洋战争开始说起,

还让你满腔怒火、不齿KANO「媚日奴性」,

那么请检讨自己的视力和智力。

 

最喜欢考据,喜欢到把钱都花在服装、发型、场景、道具而不是动画的制作团队,

偏偏要无视嘉南大圳竣工年代,让嘉农的孩子在圳道旁奔跑,

这样的隐喻,根本已经不隐了。

这是一部拍摄棒球相关行为、借用1931年精采故事、假借族群混搭融合议题,

以探讨关于「生命」与「人群」的电影。

它不是一部关于台湾的电影吗?也是,但也不是。

它崇尚单纯、信仰人类最初的美好本质、并赋予legacy价值。

 

关于嘉南大圳

这个隐喻太妙、太精准,让制作团队忍不住窜改历史,

也要让嘉南大圳和嘉农一起来。

表象上,嘉义农林的专业就是农业,而在台湾南部,农业的生命就是水。

课堂上,老师说著如何将雨水汇聚,引入渠道,男孩伸出手,承住雨水,汇于掌心。

嘉农的孩子崇拜八田技师,因为那样的艰难工程不是为了国族,是为了农民、每一位人民。

他们心中渴望的模样,也是最后让教练动容惊叹的模样,就是这样了,

不是为了日本人、闽南人、客家人等台湾人或台湾原住民,而只是为了人,为了「我们」。

这个我们,在农民身上特别的真实,因为人以食为天,而农人栽出的稻谷来自土地。

所以除了「人」,最终的追求不能去除「土地」,这是《KANO》基本的信仰。

整部电影最让我激动的时刻之一,即是老农挑了两担水来到田边,

不可置信地看著潺潺小水慢慢淹没水道里的枝条小叶。

我已经忘了上一次看到演技这么好的水,是什么时候了。

简言之,嘉农和大圳是一样的,

为著很简单的一件事:民生,或者越在逆境越发剧烈的斗志,

都是置victory于一旁,追求legacy的精神。

(legacy,直翻是「遗产」,但不仅是死人留给后代的财产,

 更是前人奋斗而得、流传后世的硕果或荣耀。在此,

 大圳的legacy是具体的农作,而嘉农的legacy是抽象的精神,

 却同样是台湾──或更精确一点──是「生命」最基本也唯二必要的资产。)

(也许你想争辩:嘉南大圳真的那么厉害、那么重要吗?

 也许你可以想想:嘉农最后有获胜、拿到冠军吗?)

 

关于土地

为什么嘉南大圳的隐喻太好?因为它引了水、赋予土地生命,

而人类是在一片有水的土地上立足而生。

《KANO》绝对人本,但同时也是「土本」。

它崇尚的忠诚不对「国家」、不对「族群」、不对「文化」,

而对「人群」、对「土地」、对「根源」。

也就是说,《KANO》自诩的「根」不在血液、DNA、宗教或历史中,

而在「生活」中:当我们「吃」著「农民」在「土地」上耕耘出的营养,日益茁壮。

教练在经费拘谨的状态下,也不愿缩减球员的伙食,

这时候,孩子的「吃」不只是碗中的食物,

也是教练身为一位师长所给予的提拔与爱护。

其实教练跟土地的关联可能比孩子更为显而易见:

是教练要他们走进球场前向神圣的球场问安;

是教练每天破晓练球之前,走进球场一颗、一颗石子地清洁;

是教练将甲子园的黑土握起,抹在胸前,

说出那句后殖民主义的名言。

所以,北海道投手当然得到嘉义朝圣,提醒观众

「嘿!我在说的重点是土地,就是双脚所踏、口腹所食的土地。」

 

关于人心所向

讲了那么多种田的事情,终于要来谈一些

用嘉南大圳讲不好、讲不完整,只好用嘉义农林棒球队来讲的事了。

「抠希彦!抠希彦!抠希彦!」

痴人说大梦,多可笑──但是关键来了,

痴人说大梦是凡人成功的唯一途径。

不管是「手不要抖喔!」假装自己在飞,

或是「你在做你喜欢的事情,怎么会可笑?」

还是「每天抠希彦抠希彦地叫,我都觉得抠希彦就在隔壁,过街就到了。」

都是。

你可以笑我痴人说大梦,你可以看我咬牙拼命,然后在失败后心碎痛哭,

但你将会充满尊敬地看,你将会永远记得我们做了你永远做不到的事。

如果《KANO》是为了拍给现代台湾人看,那么这就是它要对我们说的话:

痴人一定要说大梦,痴人要把痛苦与磨练当作铁钉吃下去,

痴人别相信他们的幸运球,痴人要相信你身边单纯的队友。

然后痴人会用自己的姿态赢得天下。

我们承认台湾不大、不多、不高、不壮,我们甚至连他们所谓基本的族群意识都生不出来。

但是我们是痴人,是独一无二的嘉农,我们怕输,但是即便输了,

我们的姿态也会震慑自己,骄傲无愧。

也许有人会欢欣地迎接我们、也许有人会失望地数落我们,我们不知道,但无论如何

我们将看见整片黄金般的稻田。

黄金般的,稻田。

legacy。

这不是自满、不是自大、更不是自慰,是

好吧,我承认,是励志。

但如果《KANO》只对台湾人有价值,要如何「天下嘉农」?

不,台湾只是刚好适用这样混乱的国家、族群、主体意识而已,

但是其实不只是台湾,所有的「人群」皆如此。

不管是品种如何单一的日本人、信仰如何坚定的基督徒、文化如何悠远的欧洲国家,

都是由彼此差异的人们所组成的。

《KANO》说的是:差异是原始的,是当世界出现复数的人,就必然存在的,

所以我们如何在国家、族群、信仰或文化的层次上有所差异,一点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我们很单纯、很纯粹,而很拼命地,追求同一件事情。

在人们的异中求同。

八田与一的团队追求农田灌溉的效率、

嘉农棒球队追求球场上的胜利(他们原以为)、

教练追求不再输给自己,那

人们追求什么呢?台湾这片土地上的人,又追求什么呢?

这似乎是非常困难的问题,而事实上它也的确是非常困难的问题,

复杂且不该被简化。这个问题,如实留给观众了。

所以制作团队说过:「这部电影还不完整,需要观众进戏院看了它,赋予它意义,才会完整。」

说得好!还不快去看!(忽然怒?)

 

也许你心想:

「靠邀,说这么多,啊棒球咧?」

对,到了文章的最后,要来谈棒球了。

关于棒球

《KANO》是一部拿棒球借题发挥的电影,

棒球在电影中最重要的意义是:它是一种团队活动,它很单纯。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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