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號那天是周四,上午九點我還沒起床,備註「陳後鞦」發來了一張圖片。圖裡是一把taylor吉他放在寢室的床鋪上。

「突然安排!」你跟我說。原價3700的琴你從閑魚上找到了99成新的,便宜一千多塊。我對於你這種操作習以為常,要是不覺得很賺你不會輕易出手。

看了一眼屏幕我想,一把吉他而已,算個啥

「原來那些幾百塊的吉他已經滿足不了我了,這回得整個好的。」

「你也得整個電鋼琴啥的,要不成天在教研室一呆,沒點藝術熏陶,人都呆傻了。」

我說寢室沒地方放那玩意兒,另外主要還是貧窮。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你扯皮,這早已經是咱倆固有的日常交流方式。

陳後鞦是我單獨給你起的名號。調侃你名字時我說「陳秋實」,意思是「陳?後鞦真實誠」,翻譯成普通話就是「陳?這孩子屁股真大」。

其實這個形容對於上大學之前的你比較適用,對於上大學之後的你不適用。以前咱倆基本是一個重量級,結果上大學之後我還是死肥宅一個,而你從曾經的胖墩兒搖身一變,變成韓國歐巴了,一米七八條桿兒大個兒,顏值直線飆升。我說你減肥這麼有效果也是從我老姑、也就是你老媽那裡遺傳的,或者說是受你老媽影響,沒別的,就是愛美。

周五下午我又給你發消息,問你啥時候買mp恐龍,還一波超能勇士的童年債,你又說現在價格被炒的太高,還是等廠家再版、價格回落比較划算,我深以為然。

其實不管咱倆誰買回來了,它都是咱倆共有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從來都是分不開的。

然而周日早上你就出事了。

前一天晚上你和同學出去吃飯,第二天早上睡的迷迷糊糊就起來上廁所,按照醫生所說的術語叫「排尿性暈厥」,在那一瞬間你失去了意識,身體向後傾倒,頭部直接重重的摔在地上。摔倒的當時你的左腦就發生了顱骨骨折和腦出血,內部損傷極重,直接陷入深度昏迷。旁邊上廁所的學弟及時發現和喊人,以及同學們聯繫急救和通知家人,這些都沒耽擱。

應該說事發後的搶救和手術很及時,否則那天你可能下不去手術台的。你的父母也就是我老姑和老姑父、關愛你的大姑和大姑夫、我老爸老媽也就是你的大舅和舅媽、從事醫療行業的小老姥和平時最愛跟你開玩笑的小老姥爺,這些家人都在當天趕到了瀋陽的醫院,還有其他在瀋陽生活的家人,所有這些親人在得知你出事後,都用最短的時間到達你身邊,為你的救治工作出力,給你陪伴和力量。為你做開顱手術的是陸軍總院的教授,在行業內是絕對的專家。第一次手術很成功,醫生把你從死亡線上拉了一把,在那天晚上你甚至恢復了一定的自主呼吸。

然而腦內受損後一段時間,腦組織中將發生腦水腫,第二天你的情況再次發生惡化,因為腦幹受到水腫的壓迫而喪失了自主呼吸,醫生只能在你喉部開口插進呼吸機導管,用機器幫你呼吸,以此維持生命。在情況惡化後醫院又對你進行了前額鑽孔和後腰穿刺兩次手術,目的是降低腦水腫。救治團隊已竭盡全力,所採用的手術都是針對你受傷情況最為先進和有效的方式。然而在術後醫生們表示,傷者傷勢過重,希望渺茫,家人可以準備後事了。

將要面臨生離死別,當時在場的家人們全都崩潰了。醫生的話總是這麼現實而又殘酷,家裡決定落葉也要歸根,在周二上午把你從瀋陽送回昌圖,我們的家鄉。一路上你依靠救護車裡的呼吸機堅持著,大家都為你祈禱,希望你能堅持住。在救護車下高速路口時轉機出現了,你左眼瞳孔由之前的發散狀態有所恢復,各項指標有所好轉,這又為家人帶來了希望。於是你又被送入了縣中心醫院的ICU病房。

因為忙著組會的事情我周末沒有找你聊天,這些在瀋陽的救治當時遠在西安的我並不知道,更沒有在場。我是在周二下午知道你受傷的。當時跟師兄聊完後序工作安排,心中躊躇滿志想要大幹一場,結果老爸打來的一個電話。聽到你危及生命這個消息,那一瞬間的感覺真的讓我明白了什麼叫晴天霹靂。我立刻訂了最早的機票,急匆匆從教研室跑回寢室,拿上回家路上需要的充電寶就出發了。校區遠在秦嶺腳下,坐在去西安市裡的大巴車上,我腦中飛速的閃回過去種種,心中只重複地默念四個字:老弟,等我。在公交站點換乘的時候,我痛哭著給老媽打電話,只問一件事,你能不能醒過來,有沒有類似傷勢復甦的先例……

我知道你的心裡前所未有的開心。在十一假期之前剛剛確定你能從瀋陽建築保研到東北財經,全家人都發自肺腑的為你高興。可以說你創造了奇蹟,你們學院從來沒人達成過這樣的成就。你在班級成績名列前茅,不知道拿了多少次獎學金,你絕對是優秀的學生;你是沈建校園十大歌手,校園大大小小的活動少不了你;你熱愛音樂,你比我更熱愛唱歌,你唱功比我強,從高中開始自己錄歌、修音,還自學了吉他,和其他熱愛音樂的人合作,還真有點要成為獨立音樂人的架勢……

你參加歌唱比賽,和在社聯活動上的講話。

一夜的輾轉,回到家裡已是周三凌晨。早上七點多,在醫院擔任護士長的小老奶領我進入ICU探視,我終於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你。你頭上纏著紗布,脖子連著呼吸機的管子,胸腔一起一伏地進行呼吸,身上蓋著薄薄一層被子,透著被子可以隱約看出貼在你身體上各種測量儀器的線路走向。你的面頰由於水腫已經發脹,簡直快胖回到了高中時代。我小心地繞過幾個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機器,站在你床邊,像平時一樣地呼喚你:老弟,老弟!我是你罡哥,我回來看你了。

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你的整個左肩膀突然的聳起、帶動整個左手臂猛的抖動了一下。

我跟小老奶相視一驚:怎麼回事?

我繼續呼喚:老弟,老弟,你堅持住,你要努力!你要加油!

你的肩膀又動了!三次!

要知道,從你受傷之後,無論是你老爸老媽還是其他親人的呼喚,你都是沒有反應的;而當我來到你身邊呼喊你時,你卻有如此直觀的反應!

更關鍵的是,你已經被瀋陽的、包括ICU病房的醫生們宣告死刑了。

幾分鐘探視時間過後,我從ICU病房出來,將剛才的情況講給陪護的親人們。我鼓勵大家:我老弟一定沒問題的!我相信他!大家要相信他!他沒有放棄,我們更不能放棄!

當天下午,你的大姑請來了醫大二院腦科專家和專業的ICU護理專家為你會診。

會診的結果很嚴峻:病人傷勢過重,只能採取冬眠療法等措施為你拖延時間,也同時給家屬一個逐漸接受的過程。一句話,想要你活下來,我們要等待奇蹟發生。

我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按照專家安排的後序方案處理後,你在藥物作用下進入深層休眠,對外界刺激再無反應。家人在ICU病房旁邊的病房裡駐紮下來,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安排至少兩人在ICU門口值班。但是為了你,誰也沒有一絲猶豫。我們在門外或站,或坐,時刻等待裡面護士的吩咐,或是給你送溫水、送營養粉,或是給你扔尿瓶、辦手續和簽字續費。最讓我揪心的是你老爸的哥哥、你的親大伯,他是虔誠的佛教徒,幾天中他在走廊中或念經或磕頭,都是為你祈福。我們所有人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希望奇蹟降臨在你身上,你趕快活過來、趕快好起來。那天下午我再次進入ICU探視你,我用濕巾為你擦了擦眼角、臉頰,我摸了摸你的臉蛋兒,你的肩膀,我的手還能清晰感受到你的溫度。只是進入「冬眠」的你沒法對我的呼喚再有回應。我在心中對你說:加油,堅持住。

從周三周四兩天觀察來看,你身體各項指標還算平穩。我內心對你復甦的希望之火越來越旺。課題組周末去劍門關開年會,比較重要,於是周五我又飛回了西安,準備開完會的下周再回家陪你。周六一整天都是在會議室聽學長作報告,周日課題組統一爬山。在劍門關山頂的玻璃棧道旁,我為你掛了長命鎖和祈福帶,過了關隘後我又為你拴了一塊祈福牌。身為唯物主義者的我不知道這些有沒有用,但此刻我很希望它們有用。那天是10月21號。

當時想的是,一定會有用的。

周一全天,我跟前兩天一樣,每三四個小時向老爸老媽詢問一次你的情況,然而我逐漸從他們不定的言辭中察覺到了異樣。我再三追問,他們仍然含糊其辭地表示:情況雖不容樂觀,不過數值還算穩定。我意識到你的情況不容樂觀,心中越來越慌,那種內心時刻被懸掛的感受簡直令我窒息。西安我根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於是跟老爸老媽商量訂機票回家,他們也沒做阻攔。我逐漸感覺到事情可能已經相當嚴峻了。

我選擇了周二晚上六點的航班,又是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五點我終於抵達家鄉。老爸老媽去車站接我回家,進了家門我準備簡單收拾一下然後去醫院看你,老媽終於跟我說了實話:不需要去醫院了,你弟弟已經不在了。

2018年10月21日下午4點21分,你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老爸老媽本想讓我在學校多呆幾天再通知我,等周末舉行葬禮前再讓我回家。我那樣的追問也沒告訴我真相,到最後還是瞞了我一路,不過他們的出發點還是為我著想,是怕我情緒受影響,在路上不安全。

我明明已經幫你栓了長命鎖的,我明明已經向上天為你祈福過了的。

那天按照病情分析,應該是你腦水腫高峰期過後,進入水腫消退期的第一天。當天早上你的鼻子流出了鼻血,這應該是水腫消退後,腦中受傷部位發生的二次腦出血,血已經多到能從鼻腔溢出的程度。我們爭取來的幾天時間並沒有給你好轉的機會,你腦內的傷勢已無力回天。下午探視時,你最愛的媽媽還把你從頭親到腳,誰也想不到這是你們母子最後的分別。量變帶來質變,你的心臟終於不堪重負。

其實從醫學上來講,回到家裡時你已經接近腦死亡,如果沒有呼吸機的維繫你根本沒辦法活著。而心臟停止跳動也代表著心臟死亡,不管怎麼判斷,你的生命都走到了盡頭。

聽到你離去的消息後,我怔怔地坐在家裡的沙發上。

其實我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就連會診的專家得知你離去的消息後也說,按照你傷勢的嚴重程度,也許這不是最壞的結果。

也許這不是最壞的結果。

也許你帶呼吸機生存一兩個月,三五個月,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呼吸機運轉一天的價格就是人民幣六七千。你的生命被明碼標價,遲遲不能復甦不說,我們的家庭也可能會被拖垮。

也許最不可思議的奇蹟發生了,你的腦幹有所好轉,你能恢復呼吸,也就是所謂的植物人,後半生將在病床上度過,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不知究竟能不能醒來,何時能夠醒來,父母、家人同樣會受你拖累。

本來22號也就是周一,你大姑已經為你聯繫到了北京天壇醫院的腦科專家,準備針對你的情況進行會診,甚至若是你情況有所穩定和好轉,還將轉院到北京天壇醫院,到那裡去接受全國最好的治療。

但是按照你的傷勢,不管什麼專家來為你救治,以人類現有的醫療水平是救不了你的。無論如何那個健康的、完美的你再也回不來了。

也許早點接受這個事實,我們所有人就不用忍受那麼痛苦和漫長的內心煎熬了。

我想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

你喜歡Jason Mraz,你說上次沒趕上,下次他來中國開演唱會你一定要去,你把他專輯的封面做成手機殼,你說你早晚要買有他簽名的那版taylor吉他。你的Mr.curiosity唱得很好。

你說我愛玩的樂高積木沒啥意思,樂高人偶太小,製作太不精良,你還是喜愛講究真實還原的萬代、HT、figma。你喜歡雷神,你說復仇者聯盟雷神是第一男神,你在某寶預定了HT的復聯3戰斧雷神,已經交了定金,明年上半年發售。我們還討論過明年上映的復聯4將會是怎樣的劇情走向,鐵人退不退出,美隊會不會死。

有那麼一個階段你瘋狂迷戀汪峰,唱歌喜歡跟汪峰一樣走咆哮流派。我說你這樣唱歌是用力過猛,一點都不內斂。後來你喜歡唱民謠,我又說你是在故作深沉、無病呻吟。

你喜歡張衛健,你說張衛健版的孫悟空最棒,沒事的時候哼唱的都是齊天大聖中張衛健唱的歌。你貼吧ID就叫「九十愛衛健」。後來你把這個ID跟Mraz結合了一下,於是又產生了「九十Mraz」這個乍看上去讓人摸不到頭腦的名字。

ID叫「愛衛健」,卻用mraz做頭像,嘖嘖

我大三那年,周杰倫在瀋陽開演唱會,你淘到兩張票,沒有選擇跟女朋友而是選擇跟我,一個每首杰倫的歌都會唱的傑迷一起去看。不過我拿票拿得也算心安理得,畢竟我是資深傑迷嘛。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看演唱會。那天真的很開心。

那天很開心。順便說一下,這張圖還是你做的

我又想起了更多、更久遠的回憶。

咱們兩個一起玩過些什麼呢?

最初的G1變形金剛,有單體的比如擎天柱、天火、錄音機;有合體的,比如大力神、混天豹、大無畏;紅極一時的彈珠警察,好像有什麼白寶、黑寶、綠寶之類按顏色命名的角色;有數碼寶貝,我最愛戰鬥暴龍獸,你最愛獸人加魯魯;有鐵甲小寶,我最愛卡布達,你最愛金龜次郎;有童年最愛超能勇士,我最喜歡虎鷹,你最喜歡閃電;有小魯班、啟蒙等各種稀奇古怪牌子的國產拼插積木,有超星神格蘭賽沙,有SD敢達三國傳,每買一個武將我們倆都會精心塗裝,我最愛翔烈帝劉備,你最愛關羽。你把你的鬼裝關羽改了可動裙甲、可拆肩甲,腿部用其他模型的零件加裝了可動關節,這是你所有玩具中做的最好的改裝。稍微長大些後我們仍未停止對玩具世界的開拓,電影版變形金剛出產的孩之寶原版玩具,還有樂高生化戰士、美家寶鐳射機器人、索斯機械獸,萬代高達……

你改裝的關羽,加了腿部關節,改了可動裙甲

我爺我奶、也就是你姥爺姥姥家,那是咱們倆從小到大最喜歡的遊樂場。小時候我倆經常把爺爺奶奶的枕頭扔在地上當馬騎,把那種大的塑料凳子反過來放,你站在裡面,然後我推著凳子走就彷彿你在坐車,咱倆也可以角色對調由你來推我;我爺那個時候愛玩麻將,家裡的那副麻將成了我們下手的對象:每個麻將既可以單獨充當人偶,又可以壘砌成建築,簡直是萬用!後來麻將被玩丟了幾個牌,爺爺只能買副新的,而那副舊的真的成了咱倆的專屬積木;每個周末我們相遇在爺爺奶奶家,等待我們的一定會有好吃的零食,有奶奶做的最可口的飯菜。又一個吵鬧的周末來臨了,咱們倆急匆匆跑上奶奶家的四樓時,住在三樓的老太太會在樓道里神情凝重地說,這倆孩子咋又來了啊。我們從這個房間玩到那個房間,所到之處絕對一片狼藉。如果是寒暑假咱們倆總會一起住在奶奶家,總是跟奶奶睡一個床,因為爺爺晚上睡覺會打呼嚕。睡覺的時候你拿著你的最愛,我拿著我的最愛;有時候奶奶先睡著了,我偷偷地捅一捅你的痒痒肉,你咯咯咯地偷笑……

那時候你對我言聽計從,基本上我提議我們幹什麼,你不會有任何異議,或者說咱們倆本來就在一個頻道上,咱們倆步調一致,咱倆好的跟一個人一樣。別人家的大人見了我們會說,這兩個孩子,好像一對雙兒(就是雙胞胎的意思)!

我倆小時侯,爺爺可以一手抱一個

後來隨著學業越來越重,我們在一起玩的時間越來越少,我一直比你高一屆,學習成績一直比你好一些,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我也在努力。我發自內心的希望你能加油。外向活潑的我喜愛理科,相對內向的你偏愛文科,因此在高中我學理你學文,曾經一起長大的我們倆還是選擇了不同的技能樹。但我知道這不算什麼分道揚鑣,就此別過,我是你哥,你是我弟,我們是誰也拆散不了的。

再後來我們相繼上了大學,我在哈爾濱,你在瀋陽,離家都不算遠,平時隔三差五的聊天,寒暑假和五一十一總能見面。大學的你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而我則在自由的環境和枯燥的學習中逐漸的消沉墮落。你選擇了豐富的大學生活,你成了學院的活躍分子,成績也一直不錯,你有了自己的圈子,有了愛你的女朋友。你不再是不斷追逐我的弟弟了,你在大學裡表現得很棒,比我棒,在大學中你比我成功,比我優秀。 以前那個跟在我後面跑的、對我言聽計從的小孩子,在不經意間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有志青年了。

某次出去玩,我倆和你老媽,也就是我老姑的自拍,請忽略我的頭髮

在你爭取保研的這段時間,我們倆少有的打了幾個電話,聊了很長時間。聊的內容都是關於你保研的相關事宜,真想不到我們倆還能一本正經地談論點兒正事而不是瞎扯淡。我也能幫你看看你的自薦信寫的咋樣、幫你詢問一些東財的相關問題,能給你一點點幫助我很開心,畢竟終於能實現點兒當哥哥的價值了。當你確定被錄取時,我高興壞了。老弟,我們倆終於都能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了,我們倆都能去創造更精彩的人生了。我對你說,這回你小子的後半生可妥了,以後可就是平步青雲了!我很認真地給予了你肯定,以前我從沒有對你說過這樣的話。我也清楚的知道,你聽到我這樣誇獎你,心裡一定很開心。

我一直在問自己,那天早上你摔倒究竟是因為什麼?是在全力以赴爭取保研,獲得成功後身心前所未有的放鬆造成的嗎?是因為你總愛節食減肥造成了低血糖之類的問題嗎?還是屬於僅僅發生在那一瞬間的身體和意識出現的意外狀況?或者是像為你超度的和尚們說的那樣,你是文曲星下凡歷劫,只有二十一年陽壽?再或者你生來註定是童子命,應該剃度為僧遁入佛門才可化此劫難?

或許吧,此刻你已羽化登仙,成為高於一切的存在了。而塵世與你再無瓜葛。

再次見到你,你躺在殯儀館的棺中。

那是上周五的下午,原本不忍心去見你最後一面的爺爺還是放心不下,我陪著他,還有一些其他親屬一起走進了停放你遺體的「秋葉廳」。呵,這廳跟你的名字還蠻配的。

爺爺當了一輩子校長,做了一輩子的領導,幾十年的人生閱歷自然豐富,沒有什麼能把他擊垮。然而人到晚年,讓七十歲的他承受這樣的痛苦仍然太過殘忍。

爺爺顫抖著進門,遠遠看見了棺材。

「陳陳啊,姥爺來看你來了……」

爺爺一開口,聲音已經顫抖,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

爺爺開口的瞬間,我的淚水也奪眶而出。爺爺匆匆地從你棺旁走過一圈,實在不忍過多停留;我則走到棺旁透過玻璃仔細端詳你的模樣。

你的臉已經消腫了,又恢復到了瘦下去之後的樣子。那張我萬分熟悉的臉,臉色是稍顯蒼白的,但神情還很安詳,的確跟睡著了一樣;你頭上的紗布沒有拆,帶著壽衣配套的西瓜帽子。我看看你的臉,又看看掛在牆上的遺像,再看看你的臉,再看看牆上的遺像。我突然想問,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樣?上次看你,你還在呼吸機的帶動下胸腔一起一伏,你還有溫度;怎麼現在的你卻已經躺在冰冷的棺中,再無半點生氣。我想問為什麼生命如此脆弱?為什麼偏偏是你?然而我該去問誰?

問佛祖嗎?

我想問佛祖,你慈悲為懷、普渡眾生,此刻你在哪?

要不問問耶穌?

我想問耶穌,你替世人受苦、你挽救世人,你在哪?

各路神仙,菩薩,佛祖,安拉,上帝,如果你們存在,你們還在等什麼?這就是顯露你們神跡,昭示你們信條的最佳時刻啊,救救我的弟弟不行嗎,我求求你們了,我給你們跪下了。

可惜沒有用。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人死不能復生。

世間再無這個人存在,所有他曾經有過喜怒哀樂的情感,他對未來的憧憬,他對別人的承諾,他所充當的角色,他架構的關係,他所給予的愛,都崩塌了。都沒有了。都不在了。

他再也看不到清晨初升的太陽,吃不到一口饅頭,一口拌豆腐,他再也體驗不到生活中難得的愉悅和長久的苦痛,他沒有快樂,也沒有哀愁。

沒有他了。

我站在棺旁。我含淚注視著你。我在心中對你說,老弟啊,你省心了。

周六早上是你的遺體告別。

我曾經設想過我們最後的分別。也許是在你我都七老八十、兒孫滿堂的時候,我是哥哥,應該我先死吧,到時候你帶著你的孩子們和我的孩子們一起參加我的葬禮,跟他們講講咱倆過去的事。這樣的分別挺不錯的。

然而事情總是跟人們預期不同。

你被鮮花簇擁著。牆壁上的屏幕中,仍然是你年輕又帥氣的臉。

你的大姑、姑父,大爺大娘、姐姐,還有我爸我媽也就是你大舅、舅媽,還有我,我們構成了你的直系親屬團。

悼詞讀完後,參加儀式的人們在哀樂聲中繞著你走一圈,再從我們親屬團面前走過,向家屬致意。

有的人眼含熱淚,有的人表情木訥,有的人面露悲傷,有的人掩面哭泣。有與我相識的好阿姨痛哭著跟我擁抱,有我認識的長輩與我握手致意,也有人從我面前走過不知道我是誰。你的幾個好哥們、好同學也來送你最後一程,我對其中幾位說了感謝。認識這樣一群好兄弟是你的幸運。

告別結束了,該火化了。

我們幾個至親一直跟到火化爐前。

我媽和你的大娘已經泣不成聲了,我也是淚如雨下。

在爐前我伸出手想最後摸一下你的臉,但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我害怕觸碰到冰冷的你。

「I guess this is farewell, dear little brother.」

師傅按下按鈕,你被送入高溫的火焰中。你的肉體燃燒,分解,釋放出光,散發出熱,最後一部分飄散到空中,一部分是殘留的骨灰。

火化完成。

我看著陰陽先生把你的骨灰收攏,一點一點放進骨灰盒中。先生指給我們看:這是頭蓋骨,這是大腿骨,這是椎骨。

這就是人吧。沒什麼複雜的。

半個多月前,你還跟我發著微信,向我炫耀你的吉他,向我訴說你的人生目標之一就是早晚要買價值兩萬多的那把Jason Mraz簽名限量版的吉他。

我還在想,那天我站在床邊呼喚你,你肩膀明顯地動了四下。

按照醫生們所持的觀點,你受傷後就始終處於深層昏迷,這一點我是始終不信的。怎麼會那麼巧?偏偏是在我進入病房短短几分鐘的時間裡,你的肌肉就發生了四次無意識的抽動?而我探視之前或者之後你都沒有任何動作?而病房裡其他的聲音,包括儀器運轉的聲音和其他醫護人員的聲音,這些都無法讓你有更多的反應?

老弟,你是知道的吧,你一定知道吧,我來了,罡哥回來看你了,回來陪伴你了。你是知道的吧,你一定感受到了吧。

昏迷的時候你怕不怕呢?是不是身處黑暗之中,無比的孤獨、無助,是不是內心充滿恐懼和絕望呢。你是不是想要活下去,想要看到美好的未來呢。

你知不知道家人都在你周圍,已經為你竭盡全力了呢。我真想告訴你,讓你知道:不要怕,我們都在呢。

有很多只有你和我兩個人能明白的暗號,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知曉的秘密,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才能理解的東西。現在我不知道能將這些東西跟誰分享,不知道還有誰能如同你一般地知曉。

你走了,一部分的我也跟著你走了。

走就走吧,你省心了。

你的人生結束在最燦爛的時刻,最美好的時刻。你功德圓滿了。

你只用二十一年化盡塵世緣分,終於修成正果,我等凡人卻仍要在人海浮沉。這也許是你的幸運。

最後一步,把你的骨灰安葬。

你葬在五彩山,長青園。風水不錯,景色挺好。以後我常來看你。

很多人面對痛苦總是選擇用遺忘來保護自己。但我知道我不會。因為我不想忘記,如果人在世界中經歷的一切都是某種修行,那麼就讓我做一個苦行僧,我需要這份痛苦永遠存在於我心中,我要讓它時刻提醒我,你存在過,時刻提醒我,我接下來該怎麼活。

不用擔心你未能盡到的責任,這些都由我來幫你承擔。照顧你的父母,照顧你未來可能會誕生的新的弟弟妹妹,照顧你的姥姥姥爺。沒關係都包在我身上。我說到做到。咱倆誰跟誰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放心吧。

今生你我兄弟緣分就這樣盡了吧。別急,待我再嘗幾十年人生百態,盡我所承擔人間之事,我最終必然會追隨你的腳步。我相信我們會相遇在另一個維度。

到時候也許我會遠遠看見你那熟悉的身影,你會像從前一樣嬉笑地向我走來,我們打招呼,我們互相開玩笑,我們擁抱。

我親愛的弟弟。我永遠愛你。

安息吧。

罡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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