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萬歲》是桑弧約請張愛玲創作的第二個電影劇本。如果說他們第一次合作的《不了情》還有著彼此磨合的生硬,那這部電影,桑弧對於電影語言的嫻熟應用終於和張愛玲的編劇意趣相得益彰。


張愛玲很清楚,「文藝可以有少數人的文藝,電影這樣東西可是不能給二三知己互相傳觀的。」但即使是喜劇,她依然給這部片子注入了蒼涼,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像女主人公陳思珍那樣的太太,「顧忌太多了,對人難得有一句真心話。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紅地笑著,替丈夫吹噓,替孃家撐場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蓋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

? 女主角穿上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

從電影開始的幾場戲,我們就看到了思珍的狼狽。她麻纏在家庭的俗務中,出嫁後就沒時間聽聽自己喜愛的音樂,逼自己學會了「頂不愛打的」的牌,像液體一樣扭曲自己適應婚姻生活。還總是不得不用說謊來維繫家庭的和諧:怕婆婆生氣,她撒謊替摔破碗的張媽找補;怕婆婆擔心,她扯謊丈夫坐輪船去的香港;幫丈夫籌錢開公司,她跟爸爸謊稱婆婆家裡有金條……然後謊言一再被戳穿,她極力維護的生活處處見絀。但好在,她總還有一點真實的甜——丈夫唐志遠是愛她的,而且她還有一枚象徵著美好的胸針可以嚮往。

? 這枚華麗不實用的胸針,象徵著思珍對美好的嚮往

可這美好也是短暫的,丈夫靠著她籌措的錢很快發跡了,那枚象徵美好的胸針也很快變成了他哄姨太太開心的小玩意。即使最後,他以破頭的代價,從姨太太那裡搶回了這枚胸針——他是浪子回頭了,他們的婚姻是存續了,可那又怎麼樣呢?《太太萬歲》是喜劇收官了,可太太呢?「她最後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麼快樂;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裡面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

唉,中國大部分婚姻的歷史和現實都在電影裏了。


假如不是桑弧,我們可能不會說這是一部喜劇,但桑弧的鏡頭語言卻讓電影呈現出一種歡快質感。

思珍爸爸出場的那場戲,一個搖鏡頭就對比出了搞笑的意味;

一個固定鏡頭,就把小舅子和丈夫第一次見面時的眉眼機鋒表現的淋漓盡致,讓人忍俊不禁;

三個特寫鏡頭就說明瞭唐志遠公司的壯大,一點都不囉嗦;

片中幾組轉場鏡頭,巧用了聲音、特寫、同景別來進行轉場,既自然又乾脆利落,甚至還充當了一定的敘事功能。比如關於別針的一場特寫轉場——上一分鐘丈夫嘴裡說的「想買沒錢買,能買又沒有」的別針,下一分鐘已經出現在了姨太太施咪咪的身上——別針的轉移,其實也是愛情關係的轉移,同時也讓我們的情緒從失意的思珍身上,轉到了春風得意的姨太太身上,她紅脣吐艷,在唐志遠辦公室怡然自得地抽煙、吐霧,儼然已經是女主人;

而唐志遠為思珍搶回別針,和小癟三談判的那場戲,則模仿了默劇的節奏和幽默感,沒有對白,只有演員的肢體語言和配樂相互配合,生出了一種看卓別林電影的愉悅感……

? 這枚別針,最終並沒有別在思珍的脖子上

? 別針折射了太太和姨太太的身份、地位轉變


雖說演員們的表演由於時代限制,總是不夠自然(卻還是充滿真誠的),但情節設計的精巧、自然和完整性足以彌補這些不足。

契訶夫在論及編故事的技巧時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如果故事中出現手槍,它就非發射不可。」幾乎這部電影裏的每一場戲、每一個道具都不落空,有所呼必有所應。

在電影中,思珍總是幫回家的丈夫整理衣服,從口袋裡替他掏煙,服侍他休息。這些相處小細節,十分生活化和自然,一方面體現了思珍的賢淑,但又為她發現丈夫出軌做了巧妙的鋪墊——後來,她從他的口袋裡,翻出了丈夫和姨太太約會的電影票以及沾了姨太太紅脣印的手帕;

甚至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其實也充滿前後呼應的精巧。比如弟弟初次上門時,他對搭成飛機差點失事的描述,那自吹自擂的樣子不僅讓現場的家庭氣氛活躍起來,還打動了妹妹的芳心,更讓熒屏外的我們看的好笑不已。而後來,這也成為思珍之所以要撒謊丈夫坐船去香港的原因;

胸針這個道具的反覆出現,不僅充當了重要的敘事作用,還折射了太太和「姨太太」兩個人身份、地位的變化。而其他小道具,如紅藥水、菠蘿蜜、手錶等,也充滿了前後呼應的巧思。片頭的唐志遠鬱鬱不得志,因而醉酒磕出了一道疤,妻子為他貼心地抹上了紅藥水,他感動地說「思珍,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片尾,他的事業、感情皆成空,為了搶回象徵愛情的別針,額頭再次豁出了口,決心離婚的思珍還是不忍了,再次為他抹上紅藥水……在一瓶紅藥水的輪迴裏,他們千瘡百孔的婚姻,好像也可以重頭了。


這樣寫實的婚姻,這樣完整的情節,這樣細膩的鏡頭語言,這樣流暢的剪輯,原來1947年的中國電影曾有過那樣的「好時光」。

PS:民國女人可真美呀~單看這部片子裏思珍的著裝,就已經很值得啦!那樣的審美要是沒被破壞,今天的中國女人得多有風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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