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以“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結束的，就只有童話了。

　　印象中，童話的女主角都美麗動人，反派總着急於將他們的嫉妒與恨意付諸行動，在恰當的時候，王子出現，戰勝邪惡，有情人終成眷屬，整個故事世界都美好得不像話。

　　太不像話了，前段時間，微博上就有上一位母親吐槽安徒生《海的女兒》：“爲了一個只看過一眼的男人，需要用姐妹的資源（美麗的長髮）、自我的閹割（無法說話）和終身痛苦的代價（直立行走如刀割），換一個所謂的愛情？”

　　她覺得安徒生作爲一名男性，寫童話完全不講邏輯，幾乎全在意淫：“海巫婆作爲女性羣體裏擁有超能力的神職人員，居然會想出這種沒有任何合理性和可行性的方案，矮化海洋女性物種，跪舔人類男性？”

　　一位母親在微博上吐槽《海的女兒》。

　　所以，在她發現女兒正在聽董浩叔叔講《海的女兒》時，她趕緊關上了故事機。

　　這種舉動，激怒了不少網友，他們覺得當媽的用自己的功利心解讀童話，甚至還要剝奪孩子對一段悲傷、浪漫的愛情故事的閱讀機會，是“矯枉過正”了，也不大像話。

　　不應讓孩子過早接受成人的世界。

　　故事表現了公主的勇敢偉大，家長無權干涉孩子的選擇。

　　也有人認同這位媽媽的做法，因爲安徒生童話本來就不是給孩子看的，只有成年人才能讀懂其背後暗藏的深刻。而父母替孩子先做一遍篩選，將這類童話屏蔽在孩子尚未成熟的三觀外，沒毛病。

　　也有網友站在媽媽這邊，認爲女孩應該早點懂得愛惜、保護自己。

　　一如當事人迴應網友所說，孩子要看書就如同他們要吃飯。“他們可以從飯裏吸收碳水蛋白質，也可能吃到渣滓”，她在做的不過是“在孩子學會自己吃飯之前，確保端給她的是飯，而不是屎”。

　　《海的女兒》不是三觀警察的通緝冊上唯一一篇童話。安徒生和格林兄弟創作的童話經典，放在今天幾乎全都漏洞百出。那些美麗的公主、勇敢的王子們可能沒想到，從他們誕生再往後數個兩百餘年，9012年的人們都不相信happy ending。

　　故事名叫小美人魚，不是小傻人魚

　　爲網友們所詬病的小美人魚最終融化成爲泡沫了，但她又“並沒有感到滅亡”，而是看見了光明的太陽和無數透明又美麗的生物，聽見了彩雲和諧的音樂。有聲音對她說“善良的行爲可以創造永恆的靈魂，像變成炎熱國度的一絲清風，像傳播花香、健康和愉快的精神……”

　　她這場看似愚蠢的爲愛犧牲其實早有鋪墊。

　　當小美人魚來到15歲生日那天，她終於可以游到海面上去看看人類的世界。那天，恰好俊美的王子也在船上舉行自己16歲的生日宴會，所有音樂、煙火都在爲人魚單方向的一見鍾情做氣氛烘托。

　　小美人魚初次來到人類世界，對王子一見鍾情。

　　而當她看見王子因爲風暴落入海中，她先是高興，而後又馬上想到人類只有死了才能生活在水中。小美人魚救了王子，她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捨不得他死了。

　　風暴來臨，美人魚救下了王子。

　　後來每每思念王子，小美人魚都去找祖母聊天。

　　祖母纔是頻頻給她賣安利的人，告訴她人魚死了就像一棵海草海草，隨波逐流；“相反，人類有永恆的靈魂，即使身體化爲塵土，他們的靈魂也會升向晴朗的天空和閃耀的星星。”

　　對小美人魚構成極大誘惑力的不僅僅是男人，還有這永恆的靈魂。所以在她一次次克服恐懼，拋掉自己的尾巴、聲音的時候，她也是在追求更美麗的靈魂。

　　在巫婆的幫助下，小人魚擁有了雙腿。

　　博主衣錦夜行的燕公子也爲《海的女兒》發聲，指出是她個人最喜歡的童話，而且在她看來小人魚不是爲男人犧牲，也不是女性自我矮化，她是在“300年壽命過得渾渾噩噩”和“只有十幾年壽命，但活得自由”中選擇了後者。這是一種女性的成長和進步。

　　歷史中真實的安徒生是又窮又醜的人，據說他多次在日記和書信中提到，如果他是高富帥，那就會有人願意嫁給他。有安徒生的研究學者認爲，是他性格中根深蒂固的自卑，讓安徒生無法與異性建立起戀愛關係。

　　無論在當時還是今天，安徒生都會是一個沒有女孩側目的擼瑟。但即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寫出了這樣多美麗、純真的童話故事，人們卻要討論他的人物設定太傻了？

　　安徒生肖像（1860年7月，Franz Hanfstaengl攝）/ 維基百科

　　你是要童話還是要真相？

　　爛大街的流行歌裏唱，“童話裏都是騙人的”。

　　若要去深究每一則童話的情節，恐怕沒有哪位公主是一個“正常人”。

　　白雪公主是最標準的傻白甜，從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無論被騙多少次，她都不會吸取教訓。無論是被獵人帶到森林，還是來到小矮人家要用勞動換食宿，她都欣然接受命運安排，不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所以到最後剛醒過來，陌生的王子求婚，她也說“好”。如果放在今天，白雪公主肯定只能當個合格的社畜。

　　灰姑娘是敢於去參加舞會，追求夢想了。但實現階層飛躍，成功脫離原生家庭的故事，就跟她午夜之後沒有恢復原樣的水晶鞋一樣，是正常運轉的社會中一大bug。而且，灰姑娘的壞姐姐們，切掉大腳趾和後腳跟來證明自己是那個天選之女？？？

　　12點後，所有東西都恢復原狀，除了水晶鞋。

　　美女與野獸，也可以被解讀成被囚者與施暴者間，由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引發的一系列愛恨情仇。

　　艾瑪·沃特森版本的《美女與野獸》。

　　而這些還不是這些童話的原貌，如果我們翻回格林童話原本，或是更早一些時間在西方民間流傳的故事，我們還會發現——

　　白雪公主整個故事發生的階段，她可能在7到10歲之間，王子是個戀童、戀屍癖。白雪公主也沒有繼母，是親身母親太過嫉妒她的美貌，纔想讓獵人把她殺死，再取其肝肺，回來服用，以增添自身的顏值。

　　故事的最後白雪的親媽是在兩人大婚上穿着滾燙的鞋子，跳舞跳死的。

　　睡美人遭到“碎”片攻擊昏迷過去之後，她還被一位打獵經過的國王強姦，並在9個月後誕下兩個孩子。是找不到奶頭的孩子，從她的手指中將碎片吸出，她才甦醒過來。

　　正巧，那位國王剛回來故地重遊，兩人一見鍾情，迅速墮入愛河。國王的原配心生妒火，想要燉了孩子，燒死睡美人。國王當然會及時趕到，英雄救美，但在這之前他已經把兩人的孩子吃了。

　　英國一位媽媽曾因爲《睡美人》中含有兒童不宜的“性訊息”，向學校提出申請，從課程中剔除《睡美人》。/ 觀察者網

　　野獸曾讓思鄉情切的美女回家探親，但規定她要在一週之內回來。但當美女的姐姐們知道這個條件之後，她們便千方百計地用塑料姐妹戲碼挽留美女，就是想讓她一回城堡就被吃掉。

　　不涉及愛情的童話呢？原版的大灰狼生吞了外婆，但還留了一點肉和血，用來招待小紅帽。

　　匹諾曹先是害得木匠坐牢，後來又動手殺死了蟋蟀吉米，最後自己也被人忽悠到一個地方吊死了。

　　匹諾曹，意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所著兒童文學作品《木偶奇遇記》（1883年）的主角，在原版同時也是反派角色之一。/ 維基百科

　　而處處充滿純真的夢幻島上，溫迪愛上了彼得潘，而彼得潘卻把自己看作是她最忠誠的兒子。真讓人實在摸不着頭腦，這是種什麼樣的情誼？

　　還有網友喜歡給“過上幸福生活”的公主和王子們安排婚後生活：

　　王子可能又會看上了哪個更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公主們可能很快就將家產敗光，受到中年發福的困擾，他們陷入了不斷的爭吵和對伴侶和生活的頻頻失望當中。這都已經不是童話了，這是《絕望的主婦》和《我的前半生》了。

　　所以說，非要去糾纏作者設計這些情節的意義，童話人物所做所言會給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這本身就沒什麼意義。因爲我們已經無法考究某一段故事最初誕生的時候，到底是爲了教導小朋友們向善，還是爲了嚇跑天天搗蛋的熊孩子。

　　但如果我們攤開一張童話的成分表，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對美好生活的幻想、主人公性格中的善良、勇敢，它們所佔的比例都遠遠超過童話邏輯的漏洞，以及其中反映現實險惡的部分。我們總能在一篇童話中找到美好。

　　再說了，大家都能在童話中發現人性的黑點、社會不公等等當今社會依然存在的問題。既然如此，爲何要放着身邊的問題不去解決，偏偏跑去跟古代人過不去？

　　公主在進化，她們不只是好看

　　無論是安徒生還是格林兄弟，他們筆下的女主人公，都是好看的，也都是個好人，沒了。電視出現後，童話有了畫面有了聲音，它所塑造的形象可以更直接傳達給觀衆。迪士尼可以說是集公主之大成者。

　　從1937年的《白雪公主》開始，IP收集狂魔迪士尼開始創建自己的公主宇宙。公主還是原來童話裏的那些公主，故事大綱也沒變多少，但迪士尼刪去了不少血腥可怕的情節，爲女主角們增添了不少“超能力”。

　　迪士尼1937版的《白雪公主》官宣海報。

　　白雪公主有唱歌操縱動物幫自己幹活的能力。《仙履奇緣》3部曲中灰姑娘按傳統劇情嫁入了皇家，她珍視和老鼠朋友的友誼，幫助其中一個“壞姐姐”找到真愛，還用機智地化解了繼母的時光逆轉陰謀。而小美人魚的爸爸是海王，他當然可以把女兒變成人類。

　　除了經典的公主，迪士尼還把《阿拉丁神燈》中蘇丹國王的女兒茉莉、中國代父從軍的女兒花木蘭、印第安酋長的女兒寶嘉康蒂拉入夥，爲公主隊伍再增添了一些叛逆、異域風情、純武力值和操縱風的能力。

　　到了自己的第50部動畫長片，迪士尼改編了格林童話的《萵苣公主》。那個童話中被困高閣的嬌弱公主，變成了擅使平底鍋，喜歡惡作劇的個性女孩。萵苣公主原來只用於裝點美貌的一頭長髮，有了纏繞掄砸摔擊劈收放等實在用處。

　　《魔發奇緣》中，公主的長髮被賦予了“超能力”。

　　改編自《白雪皇后》的《冰雪奇緣》，艾莎差點成爲“反派”，妹妹安娜最終看穿渣男王子的真面目，故事核心雖然離不開愛、親情、拯救和尋找自己，但故事情節及其帶給觀衆的情緒已複雜了不少。

　　去年上映的《無敵破環王2》中，各位公主更是跨次元地共處一室，營造出被觀衆稱爲“官方吐槽”的一幕：

　　“遊戲界的公主”雲妮洛普突然闖入她們的休息室，衆公主受到了驚嚇。花木蘭舉起長劍；貝兒掄起書本，試圖讓她感受知識的力量；文文靜靜的灰姑娘一把摔了水晶鞋當武器，宛若要參與街頭火拼的幫派打手。

　　《無敵破環王2》集結了迪士尼的各位公主。

　　她們一同向雲妮洛普發起“靈魂之拷問”攻擊：你有魔法長髮嗎？有魔法的雙手嗎？能和小動物說話嗎？被下過毒嗎？受詛咒了嗎？被綁架或囚禁過嗎？得到過真愛之吻嗎？

　　但在下一幕公主們又換上了T恤熱褲，舒適地躺在沙發上。灰姑娘的T恤上畫着一輛南瓜車，上面寫着“G2G”，意思是“我得走了”，艾莎的衣服上則寫着“真的，隨它去吧”……不僅僅黑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也黑了自己。

　　公主們躺在沙發上。

　　如今的社會意識形態與價值觀與兩百年前已經相差甚遠，公主們似乎都“滿懷求生欲”，早早脫胎換骨，從天真浪漫的白人小女孩，變成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階層、不同性格來討好刁鑽的成年觀衆。

　　可是，1990年德普飾演的剪刀手愛德華，和薇諾娜·瑞德飾演的普通人家女孩談戀愛，成爲多少人心中的愛情經典；2018年《水形物語》講啞女和怪獸的跨物種愛情，也同樣能贏下一座奧斯卡小金人。

　　《剪刀手愛德華》中的經典鏡頭：愛德華與金相擁。

　　浪漫、純真的人和愛情故事始終爲成年觀衆所喜愛，“公主”二字的含義也早已脫離童話賦予她的身份地位，而成爲一羣擁有美好品質的女主角的代言詞。

　　這些“公主”的故事是說給小孩、小女生聽的，也是說給直男老漢聽的。

　　不信你看在迪士尼樂園，夜場，每一個在人羣中頂着大肚腩，把孩子扛到頭頂上的老父親，他們是全場大合唱《Let it go》時怒吼得最大聲的人。

　　不信你看當萊婭公主帶領着抵抗組織的軍隊，來與漢·索羅千里相會時，電影院的宅男宅女們都激動不已。

　　錯的不是童話，是我們自己

　　感動了許多大人的《小王子》說，所有大人都曾經是小孩，雖然只有少數人記得。

　　回想小時候，你第一次聽到小美人魚化身爲夢幻泡沫的時候，你是感覺會到憤怒、後悔，替她不值？還是爲之感動，覺得小美人魚是你心中最無私善良的人，所以才能變成泡沫？

　　文章開頭提到的母親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英國女星凱拉·奈特莉也曾接受採訪說，自己不會給女兒看《灰姑娘》《美人魚》《白雪公主》一類的童話。女兒天天吵着要當公主，她也會教育她說，你要做女王，女王纔會擁有權力。

　　凱拉·奈特莉如今不相信童話，可她從前也有很“童話”的一面。

　　對於不斷向前邁進的人類而言，某一版本的童話就是靜止的。

　　格林兄弟整理童話的時候正值德國文學的浪漫主義開花結果的時候，因爲要宣揚文化民族主義，所以人們把目光投向了民間文化傳統領域。

　　安徒生生活在君主專制時期的丹麥，一生感受政治壓迫和文化愚昧狀態的他，用兒童視角解析、批判社會，形成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

　　安徒生兒時在歐登塞的家。/ 維基百科

　　我們用21世紀下的思維邏輯去解讀，本身就是一件錯誤的事情。

　　王爾德說，“童話既是寫給孩子們，也是寫給那些仍具孩子般好奇快樂天性的人們，以及那些能夠在簡單模式中體會出別樣滋味來的人們。”於是他寫王子和一隻燕子心心相惜，寫漁夫絕望的愛情，寫夜鶯爲愛情付出慘痛代價，也沒有收穫happy ending。

　　童話不是成功學，它不是用來教小孩子如何走向勝利的。看童話也，並非意味着要相信童話，活成瑪麗蘇。

　　對孩子們來說，世界就是童話本身。/ Unsplash

　　童話也會憂傷，也會有無謂的犧牲，更會挫折重重；也有人能從中看到樂觀，看到堅持，看到滿滿的勇氣。童話可以說是一面鏡子，我們看見的只能是我們自己的價值觀、世界觀與人生觀，好與壞其實都是我們自己。

　　我們誤以爲刪掉一篇《海的女兒》，就是拯救了自己女兒，也誤以爲無條件地閱讀更多童話，就是在幫助他成爲好孩子。

　　孩子與成人的世界終究是不同的。/ Unsplash

　　但其實，那些“三觀還沒長全”的孩子們，在他們眼裏，這個世界就是童話本身。在這個年齡段，他們對高飽和度的粉紅色和玩具汽車有着固執的偏好。而我們的爭執，於他們整個漫長而美好的童年而言，確實不足掛齒。

　　記得一位漫畫家說，孩子理直氣壯地相信童話和夢想，而我們微笑着質疑，用我們自以爲是的滄桑。

　　作者 | 門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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