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前天問我，《射鵰英雄傳》裏，一燈大師對待瑛姑和孩子的處理方法和態度，以及後來的自責，我怎麼看？

　　我已經記不清楚細節了，差不多二十年前看的。

　　朋友說：瑛姑難道不是一個很渣的女人嗎？她與別人私通，然後生下孩子。這在那個時代，即使這個時代也是要被唾棄的。然後又堂而皇之地住在皇宮裏，繼續享用皇上給予的一切。而且要求別人犧牲全部內力爲她孩子治傷。一燈大師沒有治，她就親手打死自己受傷的孩子，然後一輩子費盡心機向一燈報仇。一燈大師居然認爲自己罪責深重。後來瑛姑出現要殺他時，一燈大師也是束手就戮。這是佛教的精神嗎？

　　我今天重新翻書，讀了這段。我想了半天：一燈的錯，是在哪裏呢？

　　錯在他不能讓他愛的貴妃愛自己。不能讓一個人愛自己，原本不是錯。天下那麼多人，誰能讓他愛的人也愛自己呢。但是，別人不愛他，他又娶了別人，這就有點麻煩。婚姻關係的締結，限制了彼此的生活。在一燈納瑛姑爲妃時，可以說欠了瑛姑一筆債，以後無論瑛姑對一燈滿意不滿意，無論是否遇見周伯通，她的生命很難再有別的選擇了。

　　當週伯通與瑛姑的事情暴露，王重陽捆了周伯通來請一燈處置時，一燈願意割愛，命瑛姑與周伯通成親，這個舉措沒有問題。但是周伯通犯了個錯誤，他不接受。這也許不能說是周伯通的錯誤，因爲周伯通就是那樣的人。這種情況下，一燈也許應該把瑛姑遣走，不要讓她繼續待在皇宮裏。

　　後來，裘千仞把瑛姑的孩子打傷，也不能說沒有一燈的責任。因爲一燈是要參與華山論劍的，當你和別人要爭奪第一時，你就會樹敵，你的仇敵會給你製造麻煩。你就可能因爲麻煩帶來新的仇敵。

　　假如一燈沒那麼耽緬武學，也許能夠對瑛姑好一點，讓瑛姑滿意，不讓她這樣情感匱乏的貴妃遇到周伯通。如果說一燈有什麼過失，他的過失應該是對武學的沉迷。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你沉迷一件事情，就會辜負別的事情，耽誤別的人。假如他不納瑛姑爲妃，就沒有後面的事情，納了瑛姑爲妃，卻不能滿足她，也是辜負。

　　假如一燈不會武功，瑛姑就不會求他救孩子。一個人有某些能力，會造成別人對你的需求，很多時候，你不能滿足別人的需求，這裏面也包含了辜負。

　　至於瑛姑，我前天聽朋友敘述時，也說，瑛姑做的是有很大問題的。今天重新讀了書，多瞭解一些細節，雖然不能認可瑛姑的做法，但對她多了不少同情——在她出宮之前，雖然做得不對，但每一步，都有身不由己。

　　被納爲貴妃，她是身不由己的；在一燈處得不到滿足，也是身不由己的；遇見周伯通，與他兩情相悅，還是身不由己的；事發之後，一燈命她與周伯通成親，周伯通棄她而去，她仍然身不由己；生下孩子，被裘千仞打傷，更是身不由己；找一燈求助，一燈不肯出手，她依然身不由己。

　　一個前半生始終身不由己的人，遭受這樣的命運，還能說什麼呢？我想，我不能說瑛姑渣，也許得說瑛姑糊塗。

　　但是，僅僅說糊塗，還是不夠的。一燈後宮那麼多嬪妃，也許別人都能忍受“宮花寂寞紅”的生涯，而她不太能。要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不能拿許多人的標準，來要求一個具體的人。

　　瑛姑對武學比別的嬪妃更有興趣，也更聰明，一學就會，一點就透，這是她的稟賦，是一燈格外寵愛她的原因。也正因爲這一點，她難以像別的嬪妃那樣忍受宮中寂寞的生活。她不是一個適合入宮的女人呀。

　　依佛教看，一個人生成什麼樣子，是果報，是由先業感得的異熟體。就像胖子比瘦子怕熱，而有些人天生就比別人容易發胖。那有什麼辦法呢？你生下來，就註定比別人更怕熱。所以你最好生在東北，不要生在海南。最好生在有空調的時代。

　　這輩子感得的果報，佛教說它的原因是前世所造的業。瑛姑一生的悲慘命運，很大程度來自先天，很少來自後天。對來自先天的悲慘命運，除了同情，還能多說些什麼呢。不過，單說先天也不盡完全，就像在宮中遇見周伯通，得以由他傳授點穴功夫，也因爲一燈在後宮管理方面有疏漏。而瑛姑自身也不明白她所做事情的危險。或者即使明白，碰到這樣的因緣，也無法抑制。就像乾柴碰到烈火，讓它不燒，怎麼可能呢。

　　在整個事情上，一燈要負的責任比瑛姑大，因爲他很多時候有得選，在朝綱、嬪妃、武學方面，他可以選擇把精力傾注在哪一邊，同時就必然承擔相應的代價。就算瑛姑這邊沒事，他因爲武學而貽誤了朝政，一樣要辜負很多人。如果他想一心學武，學清心寡慾的“先天功”，最好就不要娶老婆，也不要佔着王位，老早就帶着侍衛到深山裏清修比較好。

　　一燈一生的痛苦，不能不說源於他的貪心：祈望兩全其美，面面俱到，對自己不能照顧到的事情無法割捨，而對不能割捨帶來的遺憾又悔恨內疚。正是期待圓滿的心，讓命運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在瑕疵的陰影裏。佛教說：“無有少法能取少法。” 沒有什麼能得到什麼，只不過，很多時候看起來像“能得到些什麼”的樣子，而這種看法就是後來無盡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