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不到10天就滿3歲的貝貝，穿着粉色衛衣、黑色棉褲，光腳站在蹦蹦牀裏，擠着眼睛邊跳邊喊“爸爸、爸爸”，圓圓的小臉因爲天熱、興奮，紅撲撲的。

　　張傑站在蹦蹦牀門口，守着貝貝，那一刻晴空當頭，溫暖無風。

　　至多20分鐘，突然，旋風夾着黃沙、樹葉襲來，將蹦蹦牀卷向空中。張傑下意識去拉，但蹦蹦牀是充氣的，根本無處下手，自己卻被帶倒。等他爬起來，看到兩張蹦蹦牀在空中翻騰，有孩童墜落。

　　3月31日下午3時，河南虞城縣田廟鄉萬畝果園梨花節突發塵捲風。短短三四分鐘的詭異旋風，導致包括貝貝在內的2名兒童死亡、1名兒童重傷，17名兒童和2名成年人輕傷。後據虞城縣委宣傳部續報，受重傷兒童病情穩定。

　　9歲的宏宏在此次事件中右手骨折、下巴受傷。事後他嘟囔說，“旋風像一個妖怪”，躲在梨園裏害人。

　　目前，虞城正調查原因，要求切實做好鄉鎮兒童娛樂設施安全監管，加強災害天氣預報和報告。

　　事發次日下午，梨花節現場遊客稀少。 本文圖片均爲澎湃新聞記者 段彥超 圖（除署名外）

　　大風襲來，“最初以爲是起火了”

　　田廟鄉萬畝梨園距虞城縣城約30公里，歷經五六十年發展、幾輩人植樹造林，曾經常年風沙的黃河故道灘地，終變成一望無際的果林。

　　據田廟鄉劉楊莊村支書牛玉旺講，果園有梨樹五六千畝。近年每到三四月份，田廟鄉都要舉辦梨花節，地點設在果園內梨香大道與梨都大道交叉口，時長約30天。

　　所謂梨花節，其實就是賞花，品小喫。當地人說，最近三年，梨花節“很火”。

　　當地企業祝田廟鄉梨花節盛大開幕的條幅。

　　3月31日塵捲風襲擊那天正逢週日，遊客“人擠人”。路口四個方向，車輛停到一兩裏開外。

　　事發次日，澎湃新聞在現場看到，果園桃花、梨花紅白相映。賣涼粉、燒餅、烤麪筋等小喫攤販的帳篷，紮在約10米寬的梨香大道兩側，綿延數百米。因爲是週一，而且已過中午12點到下午2點的高峯期，攤販、遊客不算多。

　　路邊，還掛着當地企業祝田廟鄉梨花節盛大開幕的紅色條幅。

　　多名攤販回憶，事發當晚，原本擺在路口四角的蹦蹦牀、碰碰車、旋轉木馬等十多個兒童遊樂設施，除兩個被捲到空中、落在近百米外的蹦蹦牀，其餘均被撤走。

　　兩張蹦蹦牀原本都擺在路口西北角。事發視頻顯示，3月31日下午3時，伴隨着呼呼聲，黃沙彌漫的旋風中，兩張蹦蹦牀相繼被捲起。其中，西側這張蹦蹦牀先在低空翻了個跟斗，後繼續飛昇，參照周邊建築物高度，騰飛有三四十米高。

　　家屬們告訴澎湃新聞，兩名死亡兒童都是在東側那張蹦蹦牀上玩耍的。現場視頻顯示，這張蹦蹦牀直接被捲到空中。

　　多名攤販回憶，旋風是從蹦蹦牀後方過來的。起初，蹦蹦牀附近攤販的帳篷嘩嘩發抖，他們看到蹦蹦牀後方樹葉在空中飛舞，都以爲是起火了，還沒回過神，旋風突臨，蹦蹦牀一下被捲起來。

　　許多就在蹦蹦牀一旁的家長去拉，但因充着氣，根本無處下手，更拽不住，自己卻被帶倒。等他們爬起來，蹦蹦牀已在空中翻騰，將嬉鬧的孩子們捲起又摔下。

　　旋風經過的地方，胳膊粗的梨樹枝椏被卷斷。

　　事發後，中國天氣網官方微博@中國天氣 分析，河南虞城出現掀翻蹦蹦牀的天氣，稱爲塵捲風更確切。其解釋稱，塵捲風和龍捲風雖同屬小範圍強烈旋風，但出現的條件、範圍有所不同。龍捲風一般出現在天空有積雨雲時，並伴有雷雨大風，波及範圍直徑較大，持續可長達十幾分鍾到幾小時；塵捲風在春秋多發，一般出現在陸地，出現時天空晴朗，直徑只有幾米，持續幾分鐘左右。

　　另據《大河報》報道，河南省氣象臺首席預報員張霞指出，3月31日下午3時到4時，虞城田廟鄉出現了局地塵捲風。塵捲風直徑10米左右，持續時間約3到4分鐘。當時的探空資料表明沒有對流不穩定能量，不具備發生雷暴天氣的條件，可排除龍捲出現的可能。綜合來看，本次災害出現時晴空升溫明顯，風速較小，空氣乾燥，符合塵捲風發生的氣象條件。

　　被旋風捲到空中的一充氣蹦蹦牀落在百米外。

　　兩兒童遇難，遲遲不敢告訴老人實情

　　塵捲風的威力讓許多人心有餘悸。

　　澎湃新聞在事發現場看到，旋風經過處，許多梨樹小腿粗的枝椏都被扭斷，還有帳篷被扯壞、颳走。

　　一賣酒老漢說，3月31日下午，他看到旋風突來，忙抱住桌上兩個酒罈，另外三個五六十斤的酒罈即刻被吹翻，其中一個被吹出兩三米破掉。

　　攤位距兩張蹦蹦牀約80米的女販說，當時，旋風從她的攤位刮過，冰箱亂晃，她忙去抱。5歲的兒子，則被親戚抱住。等旋風過去，她扭頭一看，攤位後三四米，墜落兩個兒童。其中男孩約5歲，側躺着一動不動，頭部有血，後經證實系其中一名遇難兒童豪豪。另外一名女孩臉上有血，坐着一直哭泣。

　　遇害兒童豪豪在果園遊玩時拍的照片。 家屬供圖

　　該女販回憶，兒子看到後嚇得不行，抱着她發抖說，“媽媽，他死了，他死了。”

　　多位目擊羣衆稱，出事後，許多家長跑去扒蹦蹦牀。雖然沒有風機鼓氣，癟掉的蹦蹦牀依然上百斤重，不容易翻找，人們用刀將其劃開。

　　當人們在事發現場附近發現墜落的兒童，都會大喊“這裏有小孩，誰家小孩沒找到快來看”。一名黑衣男子一時找不到孩子，滿臉絕望，跪地哭泣。

　　不少攤販表示，當時的場景，讓人忍不住落淚。

　　遇害兒童貝貝家的院裏，有不少她生前的玩具。

　　4月2日，談起貝貝，坐在堂屋門口地上的張傑和朱莉，一直未停止流淚。這個農家小院裏，扔着不少貝貝的玩具，小豬佩奇汽車、卡通挖掘機等。

　　張傑27歲，平時在鄭州給瓷磚店送貨。朱莉則一直在家帶娃。事發那日天氣很好，恰逢週末，聽朋友說田廟鄉有梨花節，喫過中午飯，張傑就駕車帶着妻子和兩個女兒去玩了。“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張傑懊悔說。

　　起初，張傑將貝貝抱到梨樹上，貝貝比着剪刀手照了相。照片中，貝貝的粉色衛衣上印着生日快樂四個字，還有不到10天，她就要滿三歲。

　　以前在鄉鎮廟會上，貝貝玩過兩次蹦蹦牀。這次孩子還是吵着要玩，擔心貝貝摔倒，張傑沒答應，但貝貝哭鬧着向蹦蹦牀方向走去，他只好答應。

　　在蹦蹦牀裏，貝貝邊跳邊喊“爸爸、爸爸”，張傑也挺高興。突然大風襲來，張傑連忙去找貝貝，卻沒看到，“她那時應該是鑽進蹦蹦牀裏，在玩滑梯。”

　　張傑說，貝貝墜地後，腦部受傷出血。當時恰好有山東省單縣中心醫院產科一病區護士謝蕊在場。謝蕊立即對貝貝進行緊急搶救，一名私家車主也拉着貝貝趕往醫院。一路上，謝蕊蹲在後座給貝貝按壓心臟，到鎮醫院後，醫生表示貝貝瞳孔已經散了。

　　隨後，私家車主又把他們拉到虞城縣人民醫院，夜裏，醫生宣佈搶救無效。

　　“在車上，她（謝蕊）跟我說，忙着救貝貝，她和自己孩子走失了。”朱莉說，後來在好心人幫助下，謝蕊纔在縣醫院見到自己孩子。

　　張傑說，貝貝的爺爺因重病，現在北京治療。老人平時每天都要跟貝貝視頻。出事後，他們只能謊稱貝貝進了重症監護室。

　　同樣不知孩子已經沒了的，還有另一遇難兒童豪豪的爺爺。

　　豪豪的爺爺曾腦梗兩次，家屬只敢說豪豪現在重症監護室搶救。如今，豪豪的爺爺天天嚷着“要孩子，就算植物人也要”，一直不怎麼喫飯。

　　“你說，那麼多孩子都在玩蹦蹦牀，咱孩子提出來，咱能不捨得花那5塊錢嗎？”豪豪媽媽劉珠說，家裏3個女兒，第4胎纔是男孩，一直都當寶貝養着。

　　豪豪的父親許春事發當晚從外地趕回，住在岳父母家。“那邊父親要孩子，這邊老人身體也不好，我在這不敢哭，更不敢回去哭。”這個1米8的漢子哭着說。

　　許春常年在新疆跑貨運，每年只有春節回來20多天，過完正月十五就走。豪豪對他有些牴觸，每次一聽要和他視頻，就鑽進被子，劉珠逗他“和你爸聊‘一塊錢的’”，豪豪賭氣說“聊一兆的”。只有聽到許春說買玩具，他纔會鑽出被窩說幾句。儘管如此，每年春節許春一回來，豪豪就會粘着他。

　　事發時，豪豪的兩個姐姐在蹦蹦牀邊釣小魚，看到蹦蹦牀飛起來，因爲年紀大些，都跑開了。事發後，一到晚上，9歲的小女兒就哭着問劉珠：“弟弟哪裏去了？”

　　李連濤足踝骨折，晚上疼得睡不着覺。

　　一攤主家屬承認蹦蹦牀前部未固定

　　這次事件中，32歲的李連濤左側三踝開放性粉碎骨折。爲防止骨頭分離，他左腳被重物墜着，晚上疼得睡不着覺。

　　視頻聊天時，女兒追問他“爸爸你在哪”，李連濤只能騙孩子自己出差了。他說，看到蹦蹦牀飛過來，他和朋友就往東跑，自己穿的皮鞋跑得慢，被蹦蹦牀砸倒，只有頭部露在外面。等他爬出來，發現自己的左腳斷了，“前後左右亂晃”。

　　李連濤向澎湃新聞感嘆，住院幾天已交8000元醫藥費，未來治療和養病估計需要大半年，尚不清楚是否有人對此事件負責。

　　多名梨花節攤販說，每個攤位3米寬，梨花節期間，靠近路口的攤位300元，遠點的200元，交給村裏。類似蹦蹦牀等遊樂攤位佔地面積大，一般要交1000元。

　　對此，田廟鄉劉楊莊村支書牛玉旺予以證實，其稱，攤位費由村裏的萬畝果園梨花節管理委員會負責，收費用來支付衛生、安全人員的工資“都不太夠”。

　　事件發生後，貝貝和豪豪的家屬認爲，天災只是一部分因素。在他們看來，蹦蹦牀被大風捲起，與設施固定不到位有關，活動舉辦方也有監管責任。

　　“孩子已經沒了，我就是要一個說法。我給誰100萬，他能把我孩子還回來嗎？”豪豪媽媽劉珠說，截至4月6日，豪豪還未火化，還在與政府協商。

　　據中新網報道，3月31日晚19時，兩名蹦蹦牀攤主已被警方控制。其中一攤主在事故中骨折，在民警的陪同下送醫救治。

　　4月2日下午，澎湃新聞與出事的西側蹦蹦牀攤主取得聯繫。該攤主拒絕透露姓名，其稱，自己經營蹦蹦牀3年，被大風捲起的蹦蹦牀是花2萬多元從周口新買的，事發前天凌晨3點才拉到，長15米，寬9米，頂部有鯊魚造型，出事前一天賺了1000多元。他沒見蹦蹦牀的合格證書。事發時，他跑去關後面的風機，可根本來不及。

　　該攤主表示，事發當晚被警方傳喚調查，4月2日纔出來。他已向警方說明自己的攤位在梨樹地裏，固定有5處：四角和中部，是用比大拇指還粗的繩栓在周圍梨樹上。

　　“這比打樁牢靠。”該攤主還稱，兩名死亡兒童都不是在自己蹦蹦牀上玩耍的，自己也未被拘留，警察告訴他要隨傳隨到；他想去醫院道歉，但家屬們都在氣頭上，他怕捱打，有警察陪同纔敢去。

　　出事的東側蹦蹦牀攤主的父親林軒告訴澎湃新聞，前述攤主是佔用他家的梨樹地，攤位費是先交給他的，說好600元但還沒給錢。女兒的攤位費1000元，交給了村裏。

　　林軒承認，他和警察說的是蹦蹦牀沒有合格證，不過，“要回去再找找”。

　　每年梨花節，他幫忙安裝，女兒管理。因爲蹦蹦牀攤位在水泥地上，只後面固定了四處，栓在梨樹上，前面兩個角未固定。其稱，女兒在事故中骨折，目前在商丘的醫院治療，目前尚未收到女兒被拘留之類的通知。林軒認爲，這次事件是天災；警方也和他說要隨傳隨到，手機24小時開機。

　　專家：防風是充氣遊樂設施需要解決的最大問題

　　針對此次塵捲風事故的定性，4月5日，虞城縣相關負責人表示，預計清明假期後將發佈事件調查結果。其未迴應兩攤主具體被採取何措施，以及傷亡人員後續賠償處置等問題。

　　澎湃新聞查詢到，2018年12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佈《充氣式遊樂設施安全規範》，該規範將於今年7月1日開始實施。

　　上述規範指出，風速大於8m/s，即風力達5級時，禁止使用充氣式遊樂設施。充氣遊樂設施每個錨固點及其組件應至少承受1600N的拉力。一位資深物理教師介紹，這相當於把160千克的物體拉起來的力。

　　2019年2月，上述規範主要起草人、全國索道與遊樂設施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張勇在接受《中國質量報》採訪時指出，“防風，是這一類遊樂設施需要解決的最大問題。”

　　張勇稱，標準起草組結合近年國內外充氣式遊樂設施安全事故調研結果，對充氣式遊樂設施的危險源進行了詳細分析，發現絕大多數事故都是由大風條件下設施傾覆所導致。

　　針對虞城塵捲風事件，《中國質量報》4月3日刊發報道稱，現實中，4級風也成爲很多很多充氣式遊樂設施製造企業推薦使用的“極限”。河南一充氣城堡室外遊樂設備製造企業負責人就表示，“4級以上不建議擺攤”。在其所提供的產品的使用說明中，也寫着4級以上風力必須放氣停止經營，安全第一。

　　中國天氣網信息顯示，事發當日虞城氣溫爲5°C~17°C，西風3~4級。氣象專家在對該事故進行分析時指出，虞城遭遇的“塵捲風”特點爲，起風急、範圍小、持續時間短。

　　《中國質量報》還報道稱，有關標準化專家表示，僅以預報中的風力等級很難判定當時充氣蹦蹦牀是否符合使用條件。國家標準中以風速爲禁止使用充氣式遊樂設施的依據，其“暗含要求”爲遊樂設施經營企業應具備專業的風速測試裝置，以更加及時準確地瞭解即時自然狀況。

　　不過，在一切規範真正建立起來之前，對已經遭遇死傷的家庭來說，陰影很長一段不會散去。4月1日夜裏，在虞城縣人民醫院，脊椎受傷的3歲女童瑤瑤不時哭鬧，睡覺時，會用兩隻手背捂着眼睛。她9歲的哥哥宏宏右手骨折、下巴受傷，嘟囔着說，旋風像一個妖怪，躲在梨園裏突然跑出來害人。

　　（文中死亡兒童及其家屬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