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傍依的人生高開低走,秀才終成社會人

  萬華山

  臨近年關要工錢

  臨近年關,在寒風吹徹的午後,大舅喝完降壓藥,開上一輛破舊的電動三輪車,載着我們六人,開赴經濟開發區的金河辦事處,討要工錢。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們抵達了辦事處,高樓巍峨,敞開的院子極闊大,離老遠可見,辦公樓前高高的大理石臺階上,蹲踞着幾個縮肩抄手的人,他們裹圍着一身污垢塗抹的藍色工裝,神情焦灼,似乎在期盼着什麼,像極了深秋鶴立於枯河埂上的鷺鷥,佇着嶙峋的腿爪,伸着長長的脖頸。

  我們繞過鷺鷥,挪進樓內辦事大廳,大廳的區域功能展示牌上,並沒有標示出一個受理勞動仲裁的部門。大舅略一遲疑,想起什麼,帶我們上了五樓。縮手敲門、哈腰遞煙、惶恐坐定、斷續說事。

  大舅年前承包了一家“美好生活超市”的裝修工程,工程款9萬,完活兒三個月了,至今未結尾款。大夥兒急眼了,“全指望這點錢過年呢。找馮老闆!”“找他!”好話說得多了,馮老闆給幹活的六人,每人發了三千的購物卡,可憑卡在“美好生活”消費;可還沒等製備年貨,泥瓦工老劉發現購物卡已經凍結了。大舅去理論,歹話說得多了,馮老闆動了口角。大家鬧得不愉快,索性撕破了老鄉的麪皮,找政府主持公道。在老鄉的麪皮還在的時候,買材料、趕工,都是口頭協商,一張熟臉就是合同。這會兒,政府也着了難,領導掀開瓷杯的蓋子,吹一口浮上的茶葉,“我們會出面調查,咱們從長計議,友好協商吧!”“哎,哎,您受累了,領導!”一行人只好打道回府,坐等消息。

  我是臘月中旬回鄉,路過駐馬店,順道看望大舅,不想遇到他討工錢。爲了壯聲勢,他想多叫幾個人,可除了當事的工友,只有我一人應邀同去。我已經三年沒來過位於豫南的地市駐馬店了,自然也三年沒造訪過大舅。在邁進屋子的一霎那,一種熟悉的氣息與記憶重疊,“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大舅家的佈置幾乎未改,細看之下,電視機和沙發顯舊了,傢俱都蒙着微小的塵土,唯一不同的是,客廳的一角的方桌上,倚牆豎着菩薩、關公、財神,神像前供着香爐,爐膛落有斷香,香爐前鋪展了筆墨紙硯,這倒奇了,姥爺在世時寫得一筆龍騰虎躍的大字,但從未聽聞大舅學過書法。我湊近一看,稀鬆的幾個簡體字,筆墨未乾,並不敢恭維。大舅一生都怕姥爺,又反抗姥爺,現在卻動起筆墨,仿效姥爺。

  過不多久,飯菜好了。一瓶鹿邑大麴尚未打開,大妗慌連勸告,“高血壓,就別喝了。”大舅急了,必須要和我喝完三杯,大妗轉而求告於我,說起大舅上週暈倒在腳手架上的事故,我只得推說在戒酒。

  喫完飯,泡上兩杯信陽毛尖,大舅窩在舊沙發裏,想要和我敘敘,但敘不到一刻鐘,就響起了鼾聲。他的雙鬢幾乎全白了,眼窩子深陷,臉上是道道如溪的褶皺,被生活的糲石劃過。他才四十幾歲,卻出了老相了。

  “御賜”的秀才進了監

  大舅是我兒時的榜樣,他曾有個在村裏叫得山響的外號——秀才。上世紀90年代,豫南地區的鄉村,科教文衛都是拖着全國後腿的,說誰是個文化人,通常也僅表明他踏進過初中的門檻,而上了高中的,整個村裏一巴掌能數得過來,那要上了大學呢?算是祖墳冒青煙了。在大舅之前,村裏的祖墳都安分,沒有冒過青煙。

  大舅學名李治國,從九歲入學,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學習就是個玩兒”,跟抓魚捉蝦,水塘裏扎猛子一回事兒,不費勁。李治國不費勁兒,小學、初中、高中,一連氣學上去、考上去,黃燦燦的獎狀紙糊了一面牆。身爲學霸的大舅,人材也是出挑的,順溜的細長條兒,國字臉、高鼻樑、大眼睛,秀氣裏隱着一股英氣,招人待見。

  大舅的優異在縣裏高中人所共睹,有一年,村裏李支書去縣城開會,參觀高中,在成績單光榮榜上看到了高居榜首的“李治國”三個字,心花怒放,跟在場的領導誇耀,“一筆難寫兩個李字,這可是我們一李家的人啊。”支書爲了表示對人才的重視,還特意找了大舅的班主任,班主任一再強調,李治國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尖子生,重點大學的預備隊。愛拽文詞的支書聽了感嘆道,“治國是俺們村的秀才啊!”當時的大學畢業生是國家包分配的,要喫上“商品糧”的!支書親睹別村走出的大學生,都在城裏混成人物,便要破天荒重視起人才。他回到村裏,逢人就揚大舅的光輝,說他是李莊的秀才!既然支書口稱大舅秀才,這個秀才之名便是御賜的了,叫響了!大舅昂首踱在李莊的田埂上,聽到“秀才”的招呼聲不絕於耳,頷一頷首,又昂頭朝前走!

  大舅生於丙辰年(1976年),屬龍,土命人。在他出生之前,先有了四個“賠錢”的姐姐,天降“金疙瘩”,生下這麼個“兒寶”,一家人是千寵萬嬌。當年的姥爺家,是十里八村的富戶,家裏田多地多,六畜興旺,姥爺當着教書先生,寫得一手好字,還是遠近聞名的風水師,村人算姻緣、下宅子、紅白喜事,都應求於他。糧食高產,姥爺家又買了脫殼機,蓋起了糧食加工房,搭了鴿子棚,挖了魚塘,魚塘岸上栽梨樹,樹下堆起了蜂蜜箱——生活比蜜甜。

  在寬裕的環境裏,大舅頗過了幾年的少爺日子,母親回憶那個年頭兒說,姥爺家的抽屜隨便搜搜,都能摸到一把零錢,小時候沒缺過食兒,尤其是大舅,別的孩子鬧饞蟲,大舅的牀頭,紅蘋果都放皺巴了。

  泡蜜罐裏的人,在以後遭上苦日子,往往難熬。當了半輩子風水先生,姥爺千掐萬算,也沒想到自己敗落得那樣快。先是計劃生育嚴查,上面來人免了他的公職;後是家裏鬧了豬瘟,幾十頭肥豬一夜病死;女兒們出嫁,本是喜事,可這樣一來,田地荒蕪了;加工房的生意,也被鄰村更好的機器搶去。最爲奇詭的是,盤旋於梨樹林的蜜蜂,成批死掉或飛走,農村人迷信,蜜蜂飛走,是財神散了!

  大舅,正處在衝刺高考的關口時,老祖母去世,孝心的姥爺,變得煩悶無常,他依着封建威嚴,喝醉酒便呵斥大舅。大舅憋着一肚子氣,去學校,帶着變故的悲喪,不足的雜費,難掩的窮酸,他又受了同學奚落。從前的豪情氣魄,這會兒都化成無聲的淚。

  以大舅的成績考上大學,跳出龍門,本是板上定釘的事。並且,李支書也拍過胸脯了,只要大舅考上大學,學費他包了。有時候,災難伏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姥爺有力的大手,掐指也算不出。臨近高考的大舅,好生生惹上了牢獄之災,進了看守所。

  高考前夕,大舅放假回家,喫了中午飯,仰首踱步,去後院的河邊消食,河邊種大柳樹,樹下乘涼的人,老遠就帶着熱氣喊:“秀才回啦,來坐坐!”“秀才,來嘮嘮!”這些喊大舅的人裏,就有男青年鎖子,鎖子的姥娘在李莊,他是走親戚來的,喝了酒,坐在柳樹下來撲克牌,一種當地玩法叫“5、10、k”,通常四個人來,不巧走了一個,散了場,意猶未盡的鎖子招呼起大舅,“秀才,來兩把。”大舅表示謝絕,“不來,沒錢。”鎖子不信,說着就狂起來,上下翻掏大舅的口袋,大舅是個自尊到倨傲的人,加上心思沉重,窩着姥爺的氣,便與他推搡起來。鄉村裏,多少次鬥毆都起始於玩鬧,玩着鬧着就成真了,鎖子一發狠,把大舅撅到汛急的河裏,大舅溼漉漉地爬上來,沒了斯文相,倆人滾在一起,鎖子畢竟年長,大舅打不過他,丟了臉,一着惱,一紅眼,一口咬住鎖子的耳朵,實實咬下他一個耳垂,咬得滿嘴滿身的血,也咬斷了自己的前程。

  鎖子的家人起訴,縣公安局來拿人,他們有理有據,有人證有物證——齒痕和殘耳。大舅自此進了看守所。按照底層的辦事邏輯,姥爺慌連託關係,人託人,手轉手,花費數萬。被撈出的大舅,像個奄奄一息的病孩子,心神渙散,錯過了高考。後來,姐姐們出動、加上村支書,才勸得大舅重返戰場,走那座高考的獨木橋,大舅復讀一年,並非名落孫山,卻只考上了省內的大專,他心灰意冷,發誓再不進校門。1993年,國家廢除了大學畢業生的分配製度,李支書也不再對大舅殷殷相勸。

  從此,秀才不再是秀才,李治國淪爲了社會人。淪爲社會人的大舅,遭遇了懸在每個適齡青年頭上的兩大難題:就業和婚姻。

  夢碎又夢碎

  說到婚姻,以大舅的相貌、成績、談吐,中學時已有不少芳心萌動,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看中了城裏的姑娘林曉燕。兩人在校時,已私定終身。大舅退學在家,林曉燕曾來找過他,在李莊的陋室裏住了幾天,本想過幾天遠走高飛。林曉燕的父母聞風趕來,灰濛的麪包車上還走下一位公安同志,他們把嬌滴滴的林曉燕,往車上拉拽。大舅什麼都沒說,他怔怔地看着車子一騎絕塵。

  第二天,大舅回過勁兒來,他要去縣城找人,以前林曉燕喜歡在不大的縣城躲貓貓,讓大舅找她,每次都能找到。但這回,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沒找到。林曉燕玩躲貓貓進步了。大舅沒找到人,從縣城扛回鼓囊囊的兩麻袋。醒酒的姥爺,去村頭接他,打開麻袋,滿滿的兩袋“人造肉”(大豆蛋白肉)。那年頭兒,紅辣子爆人造肉,是盤好菜。婚戀不成,大舅在縣城思謀起就業的事,逛到農貿市場,發現人造肉八毛一斤,鄉下賣一塊五,就盤算起做倒爺的行當。

  九十年代,鄉下人日子還是緊巴,拿閒錢買人造肉的也寥寥。兩袋人造肉,最終分銷給了四個姐姐。大舅的倒爺夢破碎了。

  1997年,香港迴歸。珠三角又一波工廠開業,機器轟鳴,村裏的大姑娘、小夥子,紛紛被捲去廣東。大舅也匆匆拾掇好行囊,攆上加班車,跟着去了廣州。大舅已經全然是個社會青年了,唯一能標註秀才生涯的,是他隨身攜的兩個物件:一部方磚厚的《宋詩選讀》,一本牛皮筆記本,扉頁上書: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下腳大廣州,目睹奇蹟與繁華,大舅心潮澎湃,決定大幹一場。幾番求職,都撞了門鼻子,應聘文職,不會電腦,應聘技術崗,一無所能——真個百無一用是書生。灰頭土臉的大舅,只得央求老鄉,委曲求全進了工廠,過上流水線、大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日子。

  過去拔尖的大舅,在流水線上並無優勢,車間不是學校,領導不是姐姐們,幹得慢了就捱罵,“快點,屌毛!”秀才成了屌毛了!李治國很不習慣,幾次與線長頂撞,不久,背上倨傲和空行囊,回村了。

  回村後,閒捱兩個月,他和玩伴前進奔去浙江,前進幫忙找的工作,是在杭州城郊幫人種菜,在家沒幹過一天農活的大舅,兜兜轉轉,淪落到異鄉修理地球,他怎麼也想不通,又搭上鐵皮回了村。在火車上,大舅被扒了包,失物包括:一個牛皮錢包,兩個月的種菜工錢,呢子外套;還在的:《宋詩選讀》、筆記本。

  丟了工作和錢物的大舅,不好回家,去了二姐(我母親)家。姐姐疼愛弟弟,是一條天下公理。“就是抓只螞蚱,也得給治國留條腿。”與女性的關照不同,姥爺向來威嚴,甚至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大舅的成長環境,頗有些類似大觀園裏的寶二爺。

  小時候,常聽母親叫大舅“猴娃子”,表露姐姐的親熱。我還聽母親說過她年幼時打牌的事,姐弟們用長牌“打五對”,84張牌,一人抓9張,依次再抓,誰先配夠五對相同的牌,是爲贏家。大舅贏得多,輸得少,他輸了不讓姐姐走,贏了也不讓走。輸了想撈回點,贏了還想再贏點。當時,李治國還不是秀才,是個胡攪蠻纏的“猴娃子”。

  姐姐們是大舅一生的遮雨傘,被寵溺時的大舅,意氣風發。而離開這些,獨自經歷社會淘煉時,一顆心兀自孤零而飄搖。沒有俗世榮耀的依仗,尊嚴也降落在塵土裏。

  大舅住我家,借穿父親的衣服,端着母親遞來的碗,偶爾下地乾點活。他心境爽朗了,就化身孩子王,和我們幾個頑童嘻嘻哈哈,滿村耍。不經意間,也蹙眉頭,臉上一層陰雲。傍晚,我撐起馬紮寫作業,他也倚着門軸,捧出《宋詩選讀》,咿咿呀呀,念一氣,嘆一氣。“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我見怪不怪。夏去秋來,轉眼到了冬天,豐年好大雪,大舅帶着我和淘氣的弟弟,牽上黑土狗,去到野地裏獵兔子。兔子跑,狗追,人也狂奔,一個不小心,“噗嗤”掉雪坑了,索性不起來,困在雪窩子裏,三個人哈哈大笑!狗也吠起來!

  開了春,村裏的雞狗都開始野外覓食了,人更坐不住。大舅看電視,電視上老提“西部大開發”,他便動向去新疆。張羅着借了錢,大舅從駐馬店火車站出發,火車尚未提速,高鐵也未啓動,他坐了七天六夜的綠皮,抵達阿勒泰。在綠皮上,一幫年輕人歡呼雀躍,下了車都傻眼了。二十年前的阿勒泰,幾乎是不毛之地,城市規劃遠未鋪開,小城包圍在戈壁和沙丘之中。大舅找的活計是幫當地人牧羊,這與宏大的祖國建設挨不上,倒像是困於邊疆的蘇武。天山下九月飛雪,大舅了無詩意,他和老哈薩們裹着羊皮夾襖,真如蘇武般日夜煎熬,心念故土!

  臨近臘月,僱主家賣了羊,李治國結了工資。他馬不停蹄地買了票、上了車、回了家,臨走,給自己下了個命理學的結論:不宜西北!

  八字不合的閃婚

  年華易逝,曾經的秀才已經二十五歲,結結實實是個大齡青年了。就業無門,婚戀無着。姥爺家道中落,也失去了往日的影響力。幾個姐姐對着寶貝弟弟,一籌莫展!

  21世紀初,駐馬店已經是地道的人口輸出大市,因着沿海工業區技術人才缺口大,大辦職業培訓,一時間,五花八門的技校,如雨後春筍。在最偏僻的鄉間,也不難見到粉白的大漆字,“實用技術學到手,就業門路自然有”。姥爺見得多了,心思活泛起來,悔愧自己誤了兒子,要爲他轉運,打算借債送大舅學汽修。但事有湊巧,姥爺去臨近的息縣勘輿風水,事後的酒席上,結識了城北關的楊師傅,他開了家“老楊家電機電維修”,聞名全縣,生意興隆。姥爺聊起兒子與技校,楊勸道:技校多半騙錢,不如跟他學!姥爺痛飲三杯,算是把孩子的命程交付老楊了。

  大舅生得一雙巧手,十指細長,每個指甲蓋都能修剪到近乎正圓形。他便帶了一雙巧手,拜老楊爲師,白天和冰箱、空調、洗衣機、電動三輪的殘肢打交道,手裏繞着銅絲、捏着烙鐵、扳着扳手,一臉的汗,一手的油。晚上在塞滿舊家電的小屋子裏,研讀《電工手冊》《家電維修大全》,要實踐,也缺不得理論。他從早到晚,很忙!睏倦的時候,他會翻開牀頭櫃,摸出《宋詩選讀》,“山重水複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舅學家電機電,上手很快,兩年學徒期滿,他拜了拜師傅,在城南關開了個小門面,“小李家電機電維修”,他態度好,人勤快,但生意上不來,小城裏的家電是屈指有數的,況且南城尚未開發,被麥地包圍,也偏僻了些。大舅苦撐一年,回了村,他在村裏的集市上焊下個鐵皮棚子,維修家電、機電,兼賣收音機、錄影機、DVD,做獨家生意。這年,他二十八了,同齡的人,孩子都已經滿地跑。

  “是藝能防身,就怕藝不真。”有了一技之長的大舅,也受媒婆稀罕,但相了幾回親,高不成,低不就,他便一直晃盪着!當時,我大姑一家爲躲計劃生育,逃去駐馬店市討生活,大姑父張老四賣蜂窩煤,大姑在大雜院裏帶孩子。兩口子,都爲人不錯,鄰裏鄰居,因爲他們燒了不少便宜煤。沾了光的,就有一位同縣的王姐。相熟後,家常裏短的,大姑和王姐常一起拍話。有次,王姐說起婆家的老姑娘,二十九還未嫁人;又有次,大姑說起,哥哥的小舅子,二十八歲了還未婚娶。於是,她們起了熱心腸,“兩好擱一好,乾脆撮合撮合。”

  姑娘出身於教師世家,父親、哥哥、嫂子、堂弟,傳幫帶,都是教師。大舅錯失大學,對姑娘的身份是認同的,姑娘呢?當時沒有QQ、微信,她最先看到的是大舅的照片,春風滌盪,一身白衣的大舅笑在鮮亮的油菜花叢中。那時,李治國外號秀才!

  兩人在縣城見了面,姑娘長相,讓大舅神情暗淡,但想到自己的處境,他勉強示愛,姑娘並沒有太拒絕,她相中了大舅,後來磕磕巴巴地成了我的大妗。兩人交往一段後,雙方父母商議在駐馬店市喫頓飯,親事算定下來。在同去市鐵路西定酒店的路上,張老四發現大舅心事重重,磨磨蹭蹭,挪到鐵路邊上時,大舅突然抱膀子蹲了下去,“兄弟,咋了?”張老四推推他,大舅紋絲不動,任由一列列轟鳴的鐵皮火車呼嘯而過,很久,他站起身,還是跨過了鐵路人行道,向西去了。

  那個年月,男女婚配,沒人講究星座、血型,測的是八字,配的是屬相。姥爺在當晚的飯桌上,要了姑娘的八字,他攤開右手,拇指肚子像雞叨米一般,不停啄着其餘四根手指的指肚,“嗯,沙中土,大溪水,相生相剋,相剋相生……”姥爺略一沉吟。再看屬相,大舅屬龍,姑娘屬兔,“兔子不躍龍門”,姥爺收了手,拉下臉。酒飯變得沒滋沒味,一桌人都侷促起來,眼睛睃了大舅和姑娘,再盯住姥爺,姥爺猛喝三杯老酒,酒杯“當”地砸桌上,笑了起來,“親家,都啥年月了,那些老迷信,咱不信也罷。”

  大舅在年近而立,算是成了家,兩人是閃婚。大舅是千恩萬寵的長子,大妗是嬌生慣養的幺女,誰都不做家務,誰也不讓着誰,他們的婚姻生活,摔摔打打捱着日子過。姥爺感慨,“還是八字不合啊!”

  頭白了,腰彎了,背駝了

  婚後的大舅,去了駐馬店謀生,先是在一家電器公司做維修,後來自己開了家維修鋪。2004年,女兒出生了,當時電視上倡導“小康社會”,大舅便給女兒取名“小康”。大舅愛喫愛喝,在外維修,也聯絡了不少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他通過喝酒接手了一些小工程,市裏藍鯨大酒店的客房,是他帶人改造的。除此,他也裝修過不少興起的洗浴中心、桑拿房。駐馬店興起了,城區不斷向西向北擴展,大舅的生意不差。

  農村人但凡攢點錢,首先買房子置地,大舅也不例外。他按揭了一套鐵路西的小區房,房貸二十年。眼看生意有了起色,大舅想順勢而爲,開家裝潢公司:辦公室找好了,電腦買好了,人手招齊了——合夥人捲了現錢跑了。大舅報了案,但警察也束手,找不見那個外地佬。大舅只得清理未開張的公司,遣散人員,處置物什,末了抱了臺電腦回家,關門苦學三個月,不得要領,只好送到舊貨市場。

  賠錢賺了吆喝的大舅,在家,還得聽大妗的斥罵,“不成器!”這話太傷人了,大舅發志,明年要遠走溫州找老同學,徐圖發展。還未成行,就傳來了姥爺的噩耗,姥爺看宅子回來的路上,喝醉酒,掉進後院河裏了。時值嚴冬,發現的時候,談笑朗朗的姥爺,已經口不能言。姥爺當晚病逝,姥娘心苦,打那以後神志不清了。

  大舅回去料理喪事,在喪禮上,他孝子還禮,對着父輩的衆多親朋磕了無數個響頭。黑壓壓的人羣,無一例外都想起了姥爺壯年時的風光,唏噓不已。喪事完結,大舅也似乎被抽去了精氣神,他沉默地摸回駐馬店,老實幹起了家電維修,得了腦梗後,偶爾喝酒,偶爾承包些小工程。終日,勞勞碌碌。

  2010年,二胎政策尚未實行,大妗冒着被開除公職的危險,爲大舅添了個兒子。兒子降世後,大舅難得哄他,他信奉姥爺的“棍棒”理論,總是不拘言笑,兒子沒見過父親滾雪地的孩子面目,總有些怕他。第二年,大舅又在駐馬店的高鐵站附近按揭了一套房子,當時的高鐵站,出了大舅所在小區,周圍是成片的麥地,因此房價並不高,買時五千,如今翻了快一倍。雖說房子買對了,大舅掙錢的門路並沒有拓寬,揹着兩個房貸,他月月捉襟見肘,過年也沒有餘資回老家看望四個姐姐。他頭白了,腰彎了,背駝了。家庭的吵鬧,也麻木了他的神經。

  這會兒,他還閉着睡不熟的雙眼陷在沙發裏,我輕悄悄,走到陽臺透透氣,陽臺的角落裏塞滿了舊電線、銅管、鐵絲、散熱片。我回想起有次和他上街,路經一箇舊房改造區,他發現地上躺一根鏽跡斑駁的鐵管,眼睛尋摸一週,沒人,立時用雞爪般的手刨出鐵管,扔車上,乾笑一嗓子,加大了油門。油門加大,風也大起來,大舅汗透的衫子吹乾了,又鼓盪了。這樣的情狀,使那個紅蘋果放皺牀頭的倨傲秀才,在我的記憶裏模糊了。

  他終年劬勞,難得清閒,我來的這幾天,是他不多的敞開說話的日子。一個被命運鉗制的男人,失去了依傍的父母;姐姐們的孩子也都大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也無力顧及他。他只好供奉了神靈,寄哀思於父親,在生境的逼迫下,求諸於無形的力量。

  突然,電話響了,大舅驚厥一下,醒過來。他低下頭,“是,是!”接完電話,大舅說,要是馮老闆說的是真話,月中的房貸應該能補上。

  我見他眉頭的疙瘩展平了,趁機問,“大舅,還讀宋詩嗎?”大舅瞪大了眼睛,彷彿聽到的是一組陌生世界的詞彙,他搖搖頭,“早拋到後腦勺了。”“那本《宋詩選讀》呢?”“啊——早丟了,丟哪了呢?”他似乎在問自己。

  萬華山,生於1989年,河南正陽人。自幼熱愛文字,遊歷甚廣,做過多種職業,2016年到北京做圖書編輯。獲得“2018第一屆勞動者文學獎”年度最佳故事獎,現爲工友之家志願者、《新工人文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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