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樓夢》記憶

我沒有想到會講《紅樓夢》,一直不想開講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我從十二三歲時開始讀《紅樓夢》,讀得入迷,功課一塌糊塗。所以家裏有一段時間禁止我讀《紅樓夢》。記憶很深的是在坊間買的一本《紅樓夢》,是用當時一個電影明星(樂蒂)演的林黛玉劇照做的封面,晚上躲在棉被裏面,用手電筒照着看。所以,《紅樓夢》對我來說是特別的記憶,是青少年時期的一段私密感情的記憶。有時候覺得不應該跟很多人分享這種很個人的情感。

讀大學時,很多科系裏面,比如中文系,會開《紅樓夢》的課,偶爾也去旁聽一下,總覺得跟自己躲在棉被裏面看《紅樓夢》的感覺不一樣。我相信很多大學研究所裏開這個課,都比較着重於研究,一學期都在講關於考證的部分,始終沒有碰到小說本身。所以我一直在疑慮,我自己閱讀《紅樓夢》的方法,我和《紅樓夢》間那種很私密的情感,適不適合跟很多朋友分享。

從清代乾隆年間開始,有很多《紅樓夢》的手抄本流傳。許多人不知道是誰寫的,每個人讀到的可能是散亂的一回兩回,沒有寫完,最多到了第八十回就沒有了。它在民間流傳,大家也覺得可有可無,從來不是不得了的“文學”,也沒有人注意它。可慢慢地,它變成了大家愛讀的東西。這種“樂讀”的快樂,就引發了《紅樓夢》從手抄本變成印刷品出版。

人們大都知道程偉元這個人。程偉元是個出版商,他跟另外一個叫高鶚的寫小說的人合作,在手抄本的《紅樓夢》八十回後面又補了四十回,便成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並將其印刷出版,纔有了普及的《紅樓夢》。最早的《紅樓夢》,就是手抄的。誰喜歡它,誰就手抄。現在的朋友會覺得不可思議,怎麼用手抄?如今拿一部《紅樓夢》來,我們光看印刷品都已經嚇暈了,何況是手抄。可是對我這個年齡層的人來講,完全可以理解。我在大學的時候還手抄過魯迅的小說。因爲當時複印機不發達,從臺灣大學借到當時被列爲“禁書”的魯迅的《吶喊》和《彷徨》。偷偷借出來的朋友說,兩天後你們一定要還。所以我們就連夜抄,一個人抄累了,就跑去睡,另外的人就接着抄。所以我知道什麼叫做“手抄本”,“手抄本”說明你真喜歡那個作品,不能買,就用手抄。

《紅樓夢》最早的手抄版本慢慢被人蒐集,像後來的胡適這樣受過西方嚴格考證學或文學史研究訓練的人,回到中國,開始對這部作品進行研究,也開始探討很多被我們今天列爲“紅學”的問題。

一本寫青少年的書

我想,在高雄講《紅樓夢》,我不會碰太多的“紅學”,紅學簡直像大海一樣,掉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了。我的很多學生現在還在修研究所的《紅樓夢》課,到最後碰不到太多跟小說有關的東西,一直在外圍轉,比如,作者是誰,作者的家世如何,寶玉影射誰——這叫做紅學考證。

不是說考證不重要,但是我們讀小說的時候,它就是小說,讀起來要很好看。我們要讀進去,讓它跟我們人生之間有一種對話。不一定要把它當成研究工作來做。可是在中國傳統的文化道統當中,一般人覺得,任何一本書,如果能夠流傳,一定有文以載道的意義。“文”是文章,“道”是道統。一本書只有能承載一種道德,纔有流傳的意義,像《四書》、《五經》,都有重大的文化使命。我想,小說這種東西是從茶餘飯後的消遣發展出來的,首先還是要“好看”、“有趣”。

我看到幾個有趣的版本對《紅樓夢》的考證,他們會把《紅樓夢》牽強附會到說它要講的是反清復明的故事。比如說有一個學者就是專門說裏面哪一個人是明朝末年反清的哪一個人。《紅樓夢》變得很奇怪,有一點像一個公式,每個人都可以附會出自己所要的東西。那個學者,心裏只有反清復明,就在這裏面套用反清復明的公式,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完全能自圓其說。

另外一個學者說,這個小說是講清朝順治皇帝跟董小宛的故事。順治皇帝愛上了董小宛,後來出家,在五臺山做了和尚,《紅樓夢》隱喻這個故事,所以寶玉是誰,黛玉又是誰,一樣頭頭是道,而且也可以自圓其說。我讀了這些考證以後,發現《紅樓夢》這本小說,你套用任何故事都可以言之成理。

我想,最早喜歡看《紅樓夢》手抄本的人或許不在意它是不是文學,它會不會被放到文學系去作爲研究的對象,重要的是它這麼好看,好看到你十二歲看它,三十歲又看它,四十歲還看它。在不同的年齡去看《紅樓夢》,感受不同,但是都“好看”。

小時候家裏一方面禁止我看《紅樓夢》,一方面說《紅樓夢》真好看。大人的世界很矛盾。不准我看,又說好看得不得了。我當然好奇,躲在棉被裏看《紅樓夢》的時候,就想:說不定大人們以前也這樣偷看。

《紅樓夢》其實是寫青少年的一本書,它今天變成了古典文學,很多人都覺得它是老年人讀的書。被改編成了電影、電視連續劇,人物角色年齡也被加大,比如王熙鳳,有時候是四十幾歲的演員演。小說裏面,王熙鳳開始大概十七歲左右,林黛玉進賈府時應該是十二歲左右,賈寶玉大黛玉一歲,寶釵又大一點,他們在小說裏都是十五歲上下的青少年。

所以,我第一個要講的就是《紅樓夢》中人物的年齡問題。他們全部是少年。想想看,我們家裏十二歲的女孩子、十三歲的男孩子,他們在做什麼事?他們就是《紅樓夢》裏面的林黛玉和賈寶玉。如果超過十五歲,他大概就不會這麼呆了,像黛玉,整天沒事在那邊哭,無緣無故地就生氣了,計較寶玉對別人好,嫌對她不夠好,這就是少女情懷,小女孩情態。所以,讀《紅樓夢》,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人物還原到青少年。

青春王國

大觀園裏,薛寶釵大概十三歲半,比賈寶玉大一點點,賈寶玉十三歲,林黛玉十二歲,史湘雲大概也十二歲左右。更小的是惜春,小說開始時她大概只有八九歲。就是這樣一羣小男孩、小女孩住在大觀園裏。所以我覺得,大觀園是一個青春王國。

在傳統的封建社會裏,人是沒有“青春”可言的。古代人沒有像西方那樣有一個叫做“青春”的東西,希臘文化一開始就歌頌“青春”。我們小時候讀的唐詩宋詞,被大人逼着背誦的《古文觀止》、《朱子治家格言》,都充滿了中年以後的滄桑感,“滄桑”不是“青春”。什麼是“青春”?青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種浪漫,剛剛發育,生理起了變化,對生死愛恨懵懵懂懂,充滿夢幻、憂傷、不確定,充滿性的慾望和愛的渴望,也開始嚐到人生的失落與幻滅之苦。

這個年齡,是應該讀《羅密歐與朱麗葉》,應該讀《牡丹亭》的。可是大人覺得可以讀《三國演義》,不要讀《紅樓夢》。《三國演義》完全是搞政治的權謀,其中的心機跟謀略,比現在搞政治的人還要厲害。十二三歲讀這樣東西,會造就什麼樣的人生?《西遊記》是好讀的,《西遊記》裏面有很多超現實、好玩的東西。《水滸傳》呢,讀了之後你最崇拜的大概就是混幫派的黑道。每一本小說都有它的偶像性,青少年男孩讀了《水滸傳》,他心目裏面的偶像就是喝醉了酒可以把柳樹連根拔起、醉打山門的魯智深,或者是夜奔梁山的林沖,都是幫派大哥的角色。

《三國》、《西遊》、《水滸》都好,但是缺少一個東西,就是《紅樓夢》的“青春之歌”。對於剛剛發育,生理上正在變化,對性別剛有認識的青春時代,我們的文化傳統始終沒有深刻了解過、包容過、鼓勵過。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記得,有一次賈寶玉躲在花樹下讀《西廂記》。林黛玉來了,就嚇唬賈寶玉說我去跟舅舅(賈寶玉的爸爸賈政)講,看不把你打死。《西廂記》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禁書”。明明是禁書,家裏卻有,青少年就偷着看。《西廂記》裏張生爲了戀愛就跳牆去私會情人,正是“青春”對“禁忌”的叛逆。年輕人的青春王國裏,對情慾和性已經開始懂了。就像今天,小孩子在網絡世界看到什麼東西,父母和老師都不知道。這個部分其實就是剛纔提到的《紅樓夢》裏面私密的青春,它是非常迷人的。

我們很少看到傳統文化中有對青春的描述,青少年的愛恨糾纏,包括性,《紅樓夢》寫得這麼真實。《紅樓夢》第五回,可以看到對賈寶玉的第一次性的描繪,我們現在的小說和文學裏都沒有這麼真實。我們學校的課程裏都回避了這個問題,而《紅樓夢》幾乎都談到了。我有一個很大的願望,希望《紅樓夢》能在年輕人的世界裏重新活過來。

圖|網絡

文|《蔣勳說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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