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陌生人說話》第六集《換子疑雲》

作者:白素 《換子疑雲》節目編導

若干年前,曾經操作過一選題。某所著名學府裏的一個高材生,決意放棄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一心要落髮爲僧。那時,其父母內心的絕望與崩潰可想而知。他們求寺廟,託媒體——面對如此悽惶的白髮人,你又怎麼能忍心拒絕?於是,我找到了採訪中認識的另一寺院住持,想請他從中疏通,起碼讓孩子出來見見自己的父母。他聽後直言以告:不忍也得忍,因爲世間最難釐清的便是——親情。

未曾料到九年後,我會因爲一起”保姆偷子又還子案”再次觸及這句話。

1992年夏,生於重慶一個小康之家的程若麟,被其保姆何小平偷走,帶到了南充農村。這個當時才一歲,就被連續喪子的何小平盜來用以“鎮命”的小男孩,最後更名“劉金心”。直到2018年,在外打工的劉金心才從新聞熱點上得知,自己喊了多年的“媽”,那個正在媒體上大表懺悔的女人,是打翻他及原生家庭等一干人命運的始作俑者。而他的親生父母——遠在重慶的朱曉娟夫婦,早年因尋子心切,在錯綜複雜的因緣際會之下,將另一個打拐解救的男孩錯認成他,養大成人。就這樣,這對生生拆散的母子,時隔26年之後,又突兀地拉回到了大衆眼前。

“生活與劇本,魔幻與現實,離奇與理解,陌生人與自己。人生如戲,而戲中每個陌生人的人性都與你我相通。”——這既是“與陌生人說話”對自我的認知定位,也是節目與外界不變的鏈接。基於此,再看這起案子,不正是一部親情與法理,魔幻與現實層層交錯的“戲中戲”?

2018年3月,我們在南充市的一家火鍋店裏,第一次見到了劉金心。他臉上帶着幾分店堂小夥計式的職業性微笑,搶眼的是那雙睫毛微翹的大眼睛——那雙眼睛與他的生母朱曉娟何其相像,以致他們母子相認那天,警方就對朱曉娟斷言:不用鑑定,他肯定是你的兒子。

一切在意料之中。當晚,劉金心拒絕了邀訪的請求。他甚至婉拒了小酌幾杯,他說,他在戒酒。我坐在他的身旁,幾次掃見他後腦勺上鹽顆粒般的白髮,想起朱曉娟領他回家時,心生的疑問:這些年,他到底怎麼過的?

四月初,三上南充。對於我的不約而至,當時還在裝潢公司打工的劉金心顯得有點吃驚。但最終,他還是在微信中答應見面。接後兩晚,我們在紅油味道瀰漫肆虐的飯桌前,一點點展開了深談。

童年,對於劉金心是真正意義上的“貧窮”。可以說,他“無父”也“無母”。

名義上“父親”在他口中是“連渣都不如”的男人。何小平也說起過:前夫好吃,懶做,濫賭。他很討厭劉金心,拿腳踹這個抱來的孩子。1996年,何小平生下女兒一年後,這個男人因搶劫犯案,被判入獄11年,二人就此離婚。成年後,劉金心目睹那個“渣”放出,又爲錢與何小平糾纏不休。新仇舊恨涌上頭心,他曾與對方廝打糾鬥。中間,“渣”拋出過狠話,你信不信?我讓你滾回重慶。“後來,我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意思。”劉金心說。

十歲前,劉金心叫過“劉海洋”,那是何小平第二個夭折掉的兒子名字。那十年間,養母的陪伴也是淡薄。她帶着親生女兒在外打拼,他則在“吉安鎮的爺爺家”,“李渡的嬢嬢家”,“廣安的外婆家”輾轉漂泊。在廣安,外婆爲他正式改名“劉金心”。

十歲,劉金心來到南充,與何小平母女一起生活,讀書。當年,何小平在孔邇街小學附近,買了一間二手房。每天,她在家裏爲兩個孩子留下一點錢,然後早出晚歸,忙於生意。在她的認知裏,娃娃只要有飯吃,會認識幾個字,其他交給學校就行。她不也是小學沒讀完就在家務農,十五六歲到鎮上務工嘛。

“你知道嗎?我同學中,有不少人因爲賣白粉出事情。”言談中,劉金心會拿此寬慰自己過早輟學,出入社會顛簸。就着熱氣騰騰的九宮格,他數點般地講述:16歲,他來到順德打工。18歲,又去貴陽學做足療按摩師。中間,他還在東莞的工廠裏當過生產流水線上的工人。貴陽是他待過最長的地,在那裏,白天在服務性場所,他要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發出的誘惑;晚上,他廝混在當地的漫搖吧,喝個酩酊大醉,倒在響徹耳膜的音樂聲中,再被人送走...也是18歲那年,劉金心開始了酗酒。

再後來是失戀,患上抑鬱症。跌入到谷底,又冒出一個“真相大白於天下”來燙他,撕扯他——聽上去,他的人生就像那鍋串串,一根根的在一個接一個的坑裏此起彼落。

“但是,我從沒與她有過深入的交流。”劉金心說的是何小平。儘管在何小平自首後,他向警方佐證:我母親對我比我妹還好,吃的穿的最好的都給了我。

去年四月中旬,劉金心一度情緒不穩。他的“兩個母親”早已在南充見面。那一次,何小平不真誠的道歉,無疑激化了矛盾。雖然答應兒子,簽下對何小平的免責書,但明顯朱曉娟接下來的行動是對外聲討,何小平當年的行徑導致自己整個家庭的分崩離析。報道上“甩包袱”“養廢”等字眼,生母養母對自己的深深失望,與重慶家裏另一個備受呵護,成長順利的“他”暗暗比較,這些,都猶如一發發催令箭,將劉金心逼成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他在現實面前不知何去何從,又沉湎於過去無法自拔。

他開始有點失控。酗酒,不分時候發來信息想找人傾訴,分解他無邊無際的痛苦;

“警方傳訊要將養母帶到重慶,我想做點什麼。”

“叔叔說過,如果這事再鬧大,他就離開這個家。”“叔叔”是何小平的“現任”。有一次,他帶着劉金心在他常逛的商店裏買衣服。別人問,這是你兒子?他的點頭稱是,曾讓劉金心感覺,自己總算勉強有了一個“父親”。

去年七月,朱曉娟終於答應來京受訪,接後又是劉金心。巧合的是,當月中旬再度去重慶與南充,分別拍攝他與兩個母親的互動實錄,竟然又發生在飯桌。在重慶,朱曉娟一邊涮着毛肚,一邊數落這個到了二十七八,還處處不成熟的兒子。聽到她稱自己是“不正常的小孩”,埋頭吃菜的劉金心立刻反駁——“我怎麼就不正常?”

我望着朱曉娟,還在北京時,當她聽到對劉金心過往談論時,她的眼圈突地紅了,“是呀,這又不能怪他。”我相信,那一刻絕對是母愛本能的迸發。但我同樣理解,抹完淚後,她仍要在現實罅隙中,爲自己爲家庭,爲陌生又不得不接納的親生子和已攢下深厚感情的養子深謀遠慮,尋找活釦。

“不要拍,我不吃。”——南充的飯桌上,何小平一上來就直嚷道,劉金心安撫起她的躁動不安。雖然聽不太清楚濃重的地方口音,但看得出來,他在傳遞她感興趣的話題,在說討她歡心的話。

“好,吃飯!”何小平果然抄起筷子,“賺錢哪個不高興嘛?”錢,在這個女人眼裏是真實的。但是聽到劉金心表態進取,不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換工作,她神色間的霎時釋懷也是真實的。

而這一幕幕與之前朱曉娟母子分別前,劉金心無意識地在向生母展示自己結識了一些媒體朋友,展示那點微薄“資源”時的畫面聯袂,疊映出的是一個殘缺的影子——一個長期因爲缺愛而萎縮的影子,“他”甚至要想方設法地向自己最親的人討愛。

今年開年,網上有一句話在瘋傳:父母是我們與死神之間的那堵牆。

不知爲什麼,這讓我會想起何小平的那張臉——命運有時可不就像“她”——糟透了,還無從選擇?

以前,同樣有句令人感觸不已的話,我記憶猶新: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可看到《換子疑雲》,看到那些更多更爲極致的“非虛構”,我思考的是:一次次的痛哭過後,一次比一次的深刻領悟過後,現實問題依然存在。它們紛至沓來,濃縮成三個字——怎麼辦。

假如,父母不是擋在子女與死神之間的“那堵牆”或“那扇簾”時,怎麼辦?

這時,我也想向劉金心打開壓在心底的那層“抽屜”。那裏有一點切實感受:父母是我們的命因,但結什麼果不全是他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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