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各地羣衆前往西昌市火把廣場向撲火烈士敬獻鮮花。

  視覺中國供圖

  和採訪對象喫完一頓飯後,我到購物中心樓下買了杯奶茶。吸着甜得發釅的奶茶,我幾乎要爲我這一刻的滿足慚愧:剛剛揮別的採訪對象李浩,在去年的普吉沉船事故中,失去了他的妻子、女兒、岳母。

  帶着愧疚感,我在當晚看到四川涼山西昌“3·30木裏縣森林火災”犧牲消防員報道時,突然下定決心:我要去。

  最近兩個月,我接手了不少與“死亡”有關的題材。從紹興小夥爲了拍攝“快手”視頻跳河身亡,到埃塞航空空難,到普吉海難回訪,再到如今的西昌烈士,某種程度上,我其實不堪重負。

  我們每個人都將面對死亡。和解與放下,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之一。

  如何描述巨大的悲傷

  這些年,我寫過不少與“死亡”有關的題材——臨終關懷、死亡教育、人大代表的“安樂死”建議;探訪過中華遺囑庫,知道老人們在面對沉甸甸的死亡時,最放不下的是什麼。

  我去過地震、爆炸、沉船這樣的重大突發事件現場,寫過不下五六十位逝者故事。有人一直希望我去寫寫“藍色錢江縱火案”中的男主人林生斌。

  這太難了。假如我見到林生斌,我能問他些什麼呢?面對着他人巨大的悲傷,我的職業身份有時無法成爲我的鎧甲,身份下的那個人,也是無力的。

  今年3月25日,因導師不端而自殺的研究生陶崇園離開一週年了。同行的報道里說:一些人的訴苦是小動物在悽風冷雨中瑟瑟發抖,需要人抱進懷裏取暖,而另一些人,他們訴苦像強颱風過境的清晨,一面哀嘆雨驟風疾、損失慘重,一面已經準備好收拾殘枝敗葉了。

  我覺得,大概有些悲傷,像看到春天的枝頭,冒綠芽了,要開花了,天氣暖得要把笨重的外套一層層剝下來,可你滿眼卻只有那個逝去的冬天。

  記者如何面對逝者與生者

  這兩天在西昌,看見眼淚匯聚成海。來自烈士們永失所愛的至親,來自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兄弟,來自與他們素昧平生的市民。

  我一直沒有哭,可是在稿子完成的那天晚上,我忽然覺得難過。那天下午,我剛剛採訪完一位倖存消防員,他一屋子的室友犧牲了一半。眼淚是尖銳的、不顧一切的。而我的難過像是鈍重的襲擊,它無聲無息,卻讓人毫無防守之力。

  採訪對象們常常和我說起他們的夢,也往往引出他們不可抑制的眼淚,常常讓我手足無措。我總覺得,記者這個職業真殘忍無奈啊。把傷口和淚水坦蕩給一個陌生人,該是多大的信任,可我能帶給他們什麼呢?

  大概是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同行告訴我,他採訪過一位死者家屬,家屬當時很不滿,可是過了些時日,家屬反而問他們索取報紙,想留作紀念。

  這是一個普通人最後的記錄,同樣易碎的新聞作品,在某種程度上,給一個生命畫上了不朽。

  我們記錄,是因爲我們悲憫、唏噓、痛惜,並相信這種情感普世共情;或得到某種鼓勵和警示,好讓後來者不帶遺憾地前行。我們打撈沉沒的記憶,不是爲了重揭傷疤,而是相信再渺小的生命也值得被書寫,就像電影《尋夢環遊記》裏說,遺忘纔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被惦記的靈魂,才能踏上花瓣橋和家人重聚。

  想到這裏,我大概也能和自己和解。

  他們能放下嗎

  面對親人的離去,怎麼才能和解與放下呢?這是一道每個人不想面對卻終將直面的難題。我們總要面對,那除卻極端的歡喜與悲傷外,填補人生大部分時間的平淡與庸碌;我們也總要面對,心靈上的至暗時刻。更不用說,那些目睹至親離世帶來的真正內心崩塌。

  那羣在轉場時遭遇爆燃而犧牲的西昌烈士,他們平均年齡只有23歲,平凡而普通,有憧憬和夢想,有煩惱和迷茫,同樣也有人性的瑕疵。我在寫作時,想把英雄們還原成一個個真實的人。

  他們得到悼念,極盡哀榮,但如果可以選擇,他們以及他們的親人,或許不會想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被銘記和感念。

  一位倖存的消防員跟我說,當他告訴母親自己同寢室的戰友犧牲了一半時,母親在電話那端哭到腿軟。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也衝進了火場,母親會怎樣。

  就像那位在兒子的遺像前反常地笑着,誇兒子是“好樣的”父親,生命的逝去,無論哭着或笑着面對,都重如千鈞。

  已經有些微小的現象,在這些生命逝去後顯現。就像那些出現在西昌、杭州、四川宜賓、廣西百色等地,市民們送給消防隊的礦泉水、牛奶、外賣奶茶,不願具名的市民寫下:“致和平年代最可愛的人,願你們每次都能平安歸來。”就像還有人,會冷靜地深思消防員的職業化之路和森林防火的技術升級。

  生命該怎樣延續與告別

  生命怎樣延續?有時,它的鐵律令人不得不敬畏;有時,它峯迴路轉,柳暗花明。

  這個清明節前,不聽勸阻、賭命生子的吳夢離開了。2018年,曾爲她主刀的全國肺移植專家陳靜瑜發表感言:“完成世界首例肺動脈高壓產婦肺移植,但今後永不再有。”在天津爆炸中犧牲的消防員蔡家遠的母親,時不時給我發來一張她小兒子的照片。在43歲的高齡,她選擇試管再生育。她最終得到一個孩子,她相信,這是犧牲的兒子回來了。

  也有一些離開,大概能令人暫得安慰。我曾回訪過寧波的牽手夫妻,兩位年過九旬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牽手作別;還有一篇,每次我寫與死亡相關的選題,總會拿出來再看一遍的,前南方都市報記者馬金瑜的《爲父親作最後選擇》:當浙大一院毒理專家陳作兵面對身患惡性腫瘤晚期的父親,沒有選擇“積極”的治療方案,而是尊重父親的意願,讓他平靜離開。78歲的父親最終回鄉,安度最後歲月,他種下青菜和南瓜,留給自己的孫女喫。

  死亡有一萬道門,讓人們以不同的方式各自離場。

  清明,好像也只有這一個與死者有關的節日,我們才肯停下來,思考一下這沉甸甸的命題。

  但無論如何,願你我,敢於面對生命的逝去,更勇於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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