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Figure的第194支

　　原 創 視 頻

　　孔唯唯，不良PUA研究者，國內反不良PUA公益組織「小紅帽」的創始人。

　　「我看見他閃亮的眼睛，看見他的雙翼，看見那輛破舊的汽車穿過田野，橫跨城市，毀滅橋樑，燒乾河流，瘋狂地向愛情奔馳。努力，是否有愛情？」——《戀愛的犀牛》

　　愛情，幾乎是世界上最不可描述的存在，它左右着每一個人的情感和命運，人類卻甚至無法定義它究竟是屬於一種精神現象抑或是一種化學反應。

　　然而在PUA的世界裏，「愛情」被降維成可以迅速、猛烈並重複製造的產品，如同工業流水線上的一塊肥皂。

　　PUA（Pick-up Artist，搭訕藝術家）最初是形容那些善於與異性溝通的高情商男性，現在卻特指一羣瘋狂獵豔，誘騙情感，甚至謀財害命的愛情騙子，亦稱爲「不良PUA」。

　　2018年，國內主流媒體開始持續關注和報道，一檔訪談類節目的深度曝光更讓這片「愛情」重災區在社交媒體上持續刷屏。對女性羣體的殘酷傷害和對社會公序良俗的公然挑戰引發了公衆情緒的連鎖反應，PUA成爲年度最受關注的詞彙之一。

　　此時，長期從事公益事業的廣東女孩孔唯唯對不良PUA的研究已經超過8年，她創立的國內首個反不良PUA公益組織「小紅帽」，是很多PUA受害者求助的第一選擇。

　　成爲「浪子」的五步

　　孔唯唯初次見識到PUA的「神奇」，是見證了一位男同學蛻變的全部過程。他曾是朋友眼中踏實可靠的陽光男孩，唯有一段無法實現的愛情成了他的「逆鱗」：追求多年都沒有成功的那個女孩，讓他感到極大的挫敗感。

　　誰都不知道，這段青春期的漫長苦戀是否最終促成他做出那個決定：花三萬塊錢報名PUA課程，去成都學習了十天。回來後，他開始梳油頭，對女孩甜言蜜語，精心維持「浪子形象」……身邊的人說他把朋友圈裏的女生都「睡」了。

　　事實幾乎如人們傳言的那樣，「浪子」把與多少個女孩發生關係的「推倒率」，用來驗證自己的學習成果，令孔唯唯感到匪夷所思。他對孔唯唯說，每次追到一個女孩都很開心，很亢奮，「好像有神功護體」。

　　「浪子」所說的「神功」就是PUA的經典課程，即後來廣爲人知的「五步陷阱情感操控術」。學員支付完上萬元的學費後，被助教拉進QQ羣。助教們定期在羣裏發佈女性的圖片和視頻，還提供費用更高昂的一對一導師輔導。

　　經媒體曝光後臭名昭著的「泡學網」，作爲國內最大的男性情感社區，在被關閉前擁有超過180萬註冊會員（據孔唯唯調查，國內PUA學習者的總人數在600萬以上）。「浪子」就是其中一員。三萬元學費將他脫胎換骨爲一個精心設計過的「受傷浪子」。相比「帝王」和「詩人」的人設，「浪子模式」的成本最低，難度在於編造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並儘量演得不出戲。

　　大量的話本和電影給他們提供了豐富的演出素材，尤受歡迎的是張國榮在《阿飛正傳》中的一段話：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地飛呀飛呀……

　　這段話似乎成了「浪子」的讖言。孔唯唯發現「浪子」漸漸沒有那麼開心了，說起「推倒」的女孩，他變得麻木，但又沒有辦法停止……很多年輕男生成爲PUA中毒者，在傷害異性的同時，自己也遭受心理操控的反噬，最終淪爲這場感情騙局的犧牲品。他們成爲孔唯唯後來的研究重心之一。

　　「天使愛美麗」變身PUA殺手

　　還在讀大學的孔唯唯，把好友的這段經歷當作青年男女之間「一場風花雪夜的事」。從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做公益志願者的她，將精力投入到那些她認爲更有價值的事情中：爲關注留守兒童創辦茂名青銳志願，爲支持殘障人士創業創辦廣愛神奇小蘋果項目……但幾年後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她的看法，最終觸動這個外表甜美的「萌系」女孩投入到對不良PUA的幹預和研究中。

　　有一個纔讀初中的孩子在網絡上找到我，他說想交女朋友，但不知道怎麼去pick up（吸引）女孩子。當時我沒有給出特別好的建議，就推薦那個孩子去看一些關於男孩、女孩和性教育的書籍。大概過了半年，我發現這個孩子沒有去看這些書，他在網絡上學習了PUA。後來這個男孩子和他的女朋友因爲和性有關的糾紛雙雙輟學了。

　　「他們才初中，」孔唯唯一再強調，「你知道初中輟學，對這些農村孩子意味什麼嗎？他們可能會在十年、二十年後回想當年，永遠無法原諒年少無知的自己。而這一切，並不完全是他們的錯啊！我們的青少年防護機制呢？我們互聯網淨化體系呢？他們才十幾歲啊！」

　　孔唯唯意識到：如果不去主動幹預，不良PUA可能造成無法控制的「低齡化」及更多惡劣後果。同時，長期從事公益事業的經驗也讓她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件危險的工作：「我特意使用了筆名，還刪除了網上可能泄露我個人隱私的全部信息資料，纔去做PUA幹預。」

　　憑着一腔孤勇，孔唯唯向公益志願者羣團組織要求下架自己的所有資料：「我沒有給領導說原因，有些路是要自己一個人走的，並且我並不知道自己將會面對什麼。」

　　用「小紅帽」作爲公益組織的名字也含有深意：灰太狼很強大，小紅帽比較弱小，但小紅帽善意且堅定。在孔唯唯的公益組織中，擁有一批志願「義工」，臥底在PUA羣裏收集信息，他們有的是像「浪子」一樣的PUA中毒者，有的是憤怒的受害者。

　　2018年初，當《新京報》確定了揭露PUA的相關選題後，孔唯唯提供了七年以來收集的PUA教程、視頻、音頻和圖片等一手資料和淘寶課程銷售信息，並幫忙聯絡、說服PUA受害者當事人接受採訪，歷時三個月完成的《「PUA情感操控」背後的財色陷阱》一文引發其他媒體的廣泛關注和跟進報道。之後孔唯唯先後參與《和陌生人說話》、《明星大偵探》等相關主題的節目錄制和20多家媒體的採訪，闡述她所瞭解的PUA亂相和自己的研究成果。

　　讓PUA的危害快速曝光於光天化日之下，「小紅帽」的步伐卻不止於此。在它的推動下，2018年5月，騰訊官方封掉了帶有PUA字眼的QQ羣；2018年8月，淘寶封掉PUA關鍵字產品搜索；2018年9月，微博封掉了帶有PUA的用戶名……

　　與此同時，爲政府提供有關互聯網社會治理的專家智庫，祕密聯繫她深入調研「PUA的低齡化和軟色情問題」。

　　在PUA 相關QQ羣被關閉的那個夜晚，整個PUA圈的人一片哀嚎地叫着「孔唯唯」的名字。那些藉由PUA斂財的導師和他們身後龐大的利益鏈條，在囊括了成千上萬名學員的QQ羣化爲「000」的錯誤代碼時，這個羣體和系統一起開了小差。

　　PUA傷害的不止是女性

　　成立「小紅帽」時，孔唯唯還在攻讀社工系研究生。白天忙論文，晚上幫PUA受害者做心理疏導。後者的難度和工作量遠超孔唯唯的預想，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只能睡3、4個小時。

　　「情感虐待陷阱」是PUA 「五步陷阱」中的最後一環，它的理論基礎是，只要一個女人爲你自殺過，她就死都不會離開你了。因此，求助於孔唯唯的女性，通常都經歷過嚴重的心理創傷，情感認知體系被摧毀，幾乎無法與人正常交流。還有很多求助者，根本無法判斷自己所遭遇的到底是渣男還是PUA。

　　孔唯唯公開過一組聊天截圖，照片中是被水果刀割開的手腕，鮮血正在流出。聊天的場景發生在PUA交流羣，分享這張圖片的「誘惑的危險」是羣裏的導師，正在向學員炫耀自己的「獵物」。

　　向孔唯唯求助的，還有很多像「浪子」一樣的青年。

　　他們最初學習PUA只是爲了好好談個戀愛，但在「推倒」了數量衆多的「獵物」後，他們已經無法擁有一段長期穩定的親密關係。面對真正喜歡的對象時，他們曾經嘗試丟掉套路，卻陷入自我矛盾的漩渦：與其遭受無法得到這個女孩的風險，不如按照以往的程序「推倒」她。但「推倒」之後呢？

　　愛情變得索然無味，讓這些人淪爲「愛無能」。

　　廣東固法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張捷在一次公益活動中瞭解到孔唯唯正在做的事情後，開始加入「小紅帽」做公益演講。「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以前接觸的販毒的、僞造信用卡的、故意傷人的犯罪分子，好像比PUA要‘可愛’多了。」

　　一位差點獲刑入獄的PUA導師曾主動找到孔唯唯，給她留下極爲深刻的印象：「因爲學習PUA出現心理障礙行爲失控，他嚴重傷害了女方。被拘留的一百多天裏，他寫了900多頁悔改書。儘管最終取得了女方家屬的諒解書，但仍面臨巨大的法律代價：監視居住和6年內不得返回生養他的居住地。」

　　6年的時間不能爲父母盡孝，他的媽媽甚至想到了自殺。她根本無法想象PUA是個什麼東西，兒子爲什麼會變成罪犯。在離開居住地那天，他第一個想起的人是孔唯唯。

　　這種行爲外人無法理解，因爲所有人都認爲孔唯唯是PUA的天敵。但是孔唯唯明白。

　　「（看守所）裏面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公檢法關注的是他的罪行和法律判決，但我知道他的行爲失控是PUA價值觀形塑後帶來的副作用。這些副作用讓他們的心理、精神出現障礙，最終導致越軌行爲甚至觸犯法律。做公益，並不是把人拉開，而是把他們拉回來。」

　　親密關係暴力，無法逃避的傷害之源

　　在孔唯唯的研究裏，對「親密關係暴力」的關注逐漸成爲核心。孔唯唯意識到：如果人類沒有辦法去和伴侶建立正向的親密關係，這種被亞文化侵蝕下的親密關係暴力將會一直存在，PUA現象也不會消失。

　　曾有位PUA導師對她說：「性教育這門課老師不教，家長不教，沒關係，出到社會讓我們PUA來教。」一位前學員也向孔唯唯分享過類似的體會：他們關於性的知識幾乎都來自於「蒼老師」，當看到PUA將建立親密關係的知識理論化時，覺得非常震撼，然後很刻苦地學習。

　　「其實PUA根本沒有本體理論，全部是外借其他理論流派、技巧形成的雜交產物。從學術層面來說，PUA還夠不上一個理論。」作爲一名社會科學研究者，孔唯唯的研究場域隨着PUA幹預的深入也發生了轉變。在香港資深社工督導何志彬博士和華南農業大學社工系陳玉生教授的指導下，孔唯唯按照博士論文的範式，開始建構關於PUA本土化路徑的學術研究。

　　目前，她已經收錄國內超過500位PUA的量化數據，並計劃在博士期間繼續研究PUA有關課題，進一步探討PUA的本質：親密關係暴力（家庭暴力）。

　　有生之年，孔唯唯立下志願：效仿愛爾蘭出臺親密關係暴力法，推動《中國反家暴法》的進一步升級修訂，同時推動青少年性教育和情感關係兜底防護網建設。她期待在不久的將來，《反家暴法》可以用來制裁這些不良PUA。北京方面同時傳來了好消息：PUA將被納入互聯網軟色情進行社會治理。

　　回到女性受害者的視角。如何防止被騙？如何避免受到傷害？回答這些問題的範圍過於寬廣，又無法迴避。如何愛自己？如何愛一個人？引用弗洛姆經典著作《愛的藝術》中的一段文字：

　　愛不是一種情慾，它是一種能力，它是一種意志力。愛情與成熟度無關。如果不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人格，那麼每種愛的努力都會失敗；如果沒有愛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真正謙恭地、勇敢地、真誠地和有紀律地愛他人，那麼人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

　　在女生節來臨之際，我們製作了這支視頻，希望每個女生都能保護自己、關愛他人，認識到情感依賴與個體獨立的邊界，但我們更鼓勵女孩男孩們，去戀愛吧！畢竟，三月（北方）的天氣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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