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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風起正清明。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講述一個小人物的歷史。

  歷史,不應僅僅是帝王將相和大人物的家譜。

  ……正是一個個小人物的人生和故事書寫的歷史,散發出生活和生命的氣息,給家國史冰冷無情的骨架以溫度、血肉和靈魂,讓歷史真正的血肉豐滿起來。

  祖父一生,共有五個孩子,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他早殤的二兒子公德,是我的二伯父。二伯父死於一九四九年,年僅十六歲,他去世時,我還沒有出生。一九六三年我出生時,我與這位未曾謀面的二伯父,已經隔着整整十四年的生死距離。

  我的一家

  (前排左起:姑姑、二伯祖母、祖母、祖父、四叔。後排左起:父親、大伯父 攝於1956.8.25)

  稍長,我即從家人和鄰居的口中得知,關於我二伯父的諸多傳說。他聰慧過人,是同村學童中絕對的學霸。那時候,打算盤是學校中一門重要課程,也是社會上一項用途廣泛的技能。二伯父小小年紀,竟能左右開弓,雙手同時撥弄兩把算盤,加減乘除,四則運算,這邊數字報完,那邊噼裏啪啦,隨即報出結果來。兩把算盤,竟無差錯,又快又準,還是盲打,比當今的電子計算機還神。他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利用走親戚的短暫時機,將親戚家中的編織技藝,這門概不外傳的獨門絕技,偷偷地學成歸來。可見,少年時的二伯父,智商很高,應該是個讀書種子。

  二伯父終究未能繼續讀書。按照大伯父的說法,乃因他參加革命後,家中的土地無人打理,缺少勞力的祖父,纔不得已出此下策,中止了二伯父的學業,讓其退學回家,做他的幫手。當時的淮海大地,炮聲遠去,硝煙散盡,宣告解放的百姓們認爲,從此天下太平了。作爲十幾畝土地的主人和一家之長的祖父,他召回讀書的兒子,父子同心,一起善待土地,侍弄莊稼,老實本分地從土裏刨食,這樣的決定,似乎又是祖父的上策,也是那一代人最不壞的選擇。這位務農的好把式,正值人生壯年,他躊躇滿志,每天逡巡於土地之上,像個得勝的將軍。不得已的二伯父,只能聽從祖父的召喚,當上了一名回鄉知識青年。

  我的祖父(攝於1949.8)

  讀過書的二伯父,又不同於祖父,他畢竟是個有知識、有文化的文藝青年。他的心中,還裝着更大的天地。單調而繁重的勞作之餘,他忙裏偷閒,給大伯父寫了一封信,訴說他對哥哥的思念。信中,他這樣寫道:

  公運我兄:

  自分別到現在已有數月了,弟十二分的思念。因無辦法,特此來函,以免思念。望哥接信後,請來函一封,慰問大人、二大娘。別不多敘,下次再談吧。

  敬祝

  工作進步

  愚弟 公德敬禮

  古歷七月十七日寄

  烽火中的家書(二伯父給大伯父的信)

  信寫於酷熱難當的盛夏。勞作之餘,洗漱之後,短暫的閒暇中,弟弟鋪開紙張,開始了對哥哥的傾訴。信僅有短短數行,除了表達“弟十二分的思念”,也有爲父母分憂的擔當。此時雖然江北大局初定,而長江以南,戰火頻仍,兩隊人馬的廝殺,仍在激烈地繼續。在如此兵荒馬亂的歲月,二十歲的大伯父追隨部隊,一去數月,音信全無。作爲弟弟,他與家人的思念、擔心與焦慮可想而知。

  信中補上去的“二大娘”,是我的二奶奶(二伯祖母)。早年我二老爺(二伯祖父)在土匪的一次搶劫時,逃難中死於非命。二老爺膝下無子,他死後,我的大伯父便過繼給了我的二奶奶,做了她的養子,二奶奶將他視爲己出。一次,二奶奶聽說兒子的隊伍駐紮在徐州,於是一雙小腳日夜兼程,蹣跚到百里之外,就是爲了找到兒子,看兒子一眼。大伯父珍藏一張與她的合影照,就大約拍攝於這個時候。兒行千里母擔憂,大伯父既有養母的牽掛,也有生母的揪心。雙倍母愛的份量,被善解人意的二伯父記在心裏,於是他修書一封,向哥哥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望哥接信後,請來函一封,慰問大人、二大娘。”工作再忙,也得給家裏捎個音信吧,讓三位老人的懸心吊膽放下。這封短短家書,是一個還不到十六歲的弟弟,寫給二十歲哥哥的,思念又嗔怪,真誠而樸素,字裏行間蘊含着繁複的情感。二伯父人小,心眼子卻不小,他的智商高,情商也不低啊。

  二奶奶一雙小腳日夜兼程,蹣跚到百里之外,就是爲了找到兒子,看兒子一眼

  在祖父的悉心調教下,留在家中的二伯父,很快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那時的鄉下,十六歲已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祖父又開始忙着張羅二伯父的婚事。一生精明的祖父,在板蕩拉鋸的時代,他憑着直覺,把大兒子送進他認可的那支隊伍。這次“跟對人”的選擇,英明而正確,大伯父因此而受益,從農村走向城市。祖父也是最大的贏家,在後來歷次的運動中,擁有“軍屬”光環的祖父,都能靠貼滿門楣之上“光榮人家”而涉險過關。這一次爲二伯父張羅婚事,祖父心底的狡黠,又讓他打起了小算盤。他懂得種地,人力是最大的本錢。給二伯父娶了媳婦,家中自然多了一個幹活的人手。他常把“人勤地不懶”掛在嘴邊,相信有了土地,人就餓不死。正是靠着這個信念,祖父帶着家人土裏刨食,靠天喫飯,硬是將苦難的日子,過得殷實而平安。

  如今他要把這些樸素的硬道理,傳給他的兒孫們,將這塊灑滿他汗水的土地,交到兒孫們的手中。但這一次,精明的祖父失算了。幾年之後,他就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土地,莫名其妙地被人民公社化“化”掉了——那寄託他無限希望的土地,像變戲法似的,一步步被收歸了集體所有。真是“人算”不如“人算計”啊,浸染了幾千年小農經濟思想的祖父,他的一家一戶的小康夢,就這樣匯入集體主義的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裏,他和他的農民兄弟們,做了一場荒誕的“喫飯不要錢”的黃粱美夢。這當然是後話了。

  人民公社集體土地房產所有證(圖片選自網絡)

  “人算”更不如“天算”。精明的祖父更沒有算透,一場巨大的災難,正悄悄地降臨到這個平靜的家庭。

  新政權建政伊始,以進京趕考的心態和節奏,重整舊山河。一九四九年秋末冬初之際,在剛剛獲得新生的土地上,即啓動“導沭整沂入海工程”。工程歷時四年半,先後調動蘇魯兩地民工114萬人次,是解放初期全國最大的水利工程。

  蘇北導沂紀念章(圖片選自網絡)

  在被徵召的民工名單中,祖父赫然在列,工地遠在百里之外的東海之濱。但兒子的婚事在即,作爲一家之主,他得留在家中,爲兒子操辦婚事。二伯父則替父從“軍”,頂上了祖父的名額。那時,扒大河全靠肩挑手提小車(獨輪車)推,是絕對的重體力勞動。對於從未出過遠門,年僅十六歲的兒子來說,祖父一百個不放心。臨行前,他特意找到也被徵召到工地的自己的哥哥,將兒子鄭重地託付給他照顧……嚴冬的水利工地,所有的寒冷、勞頓甚至飢餓,都被十六歲的“童工”,我的二伯父一一克服,分別戰勝了。

  工程完工的當天,無怨無悔地民工們,即分別踏上了歸途。二伯父也歸心似箭,內心的喜悅與回家的期待,是不同於常人的。因爲幾天後,他將作爲新郎倌,開始他全新的生活。但當天已經沒有火車了,民工們滯留於車站。當晚,他們鋪開簡陋的行李,露宿於站臺。冬日的寒夜裏,二伯父與他的伯父——我的大老爺(大伯祖父)相互通腿取暖,夜半時分,二伯父叫醒了他熟睡中的伯父,幾次訴說肚子絞痛。但都被其伯父勸慰乃至訓斥,以等待天明。二伯父一直痛苦地呻吟着,而他勞累多日的伯父,又沉沉地睡去。漸漸地,二伯父的呻吟聲越來越小。下半夜,醒來的大老爺發覺不妙,二伯父已經手腳冰冷,終告不治。

  站臺一直都是個奇妙的存在,最容易引發人的思緒與愁懷,它更像是二伯父隱祕的象徵,如一句讖語,成爲他生命的終點。天明瞭,懷揣着回家車票的二伯父,等來了火車,人生卻沒有了回程。

  站臺是個奇妙的存在,更是隱祕的象徵(圖片選自網絡,與內容無關)

  爲兒子採購婚禮禮品的祖父,從徐州風塵僕僕往家趕。他在碾莊火車站下車,剛出車站,即有在此等待他的親朋告知,家中出事了。祖父一路狂奔,趕到家中,二伯父的遺體,已先期運抵。婚禮辦成了喪事,突然由喜轉悲,祖父祖母付出了何止是雙倍的悲傷。多年以後,我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提及此事,回憶他放學回家,遠遠地聽到家中的祖父祖母號啕大哭的情景,仍然老淚縱橫。

  殤子之痛的祖父,事後漸漸得知事情的原委,開始不斷地怪罪於他的哥哥——我的大老爺(大伯祖父),指責其延誤了二伯父的病情,理屈的大老爺只能沉默。祖父的後半生,一直都未原諒他的哥哥。老兄弟倆的關係,一輩子都疙疙瘩瘩的,終其一生,也未能達成和解。二伯父之死,是祖父心中永遠的痛,這個心結,祖父到死都沒有解開。

  二伯父死後,葬在我們家的一塊地裏。以前,二伯父於此翻土、播種、鋤草、收割。如今,還是這塊土地,他只能靜靜地躺在一隅裏。死後不久,他傷心不已的未婚妻——二伯父的準新娘——即成了別人的新娘。而她下嫁的新婆家,是與我們村緊鄰的一個叫花西的村莊,離埋着二伯父的那塊土地,僅有一節地的距離。每當她從那塊傷心之地經過,看着二伯父簇新的墳頭,回家都要大病一場。突然間陰陽相隔,讓近在咫尺的幸福,變得遙不可及,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很長時間,都無法解脫。沒辦法,她只好與後來的丈夫遠避他鄉,到東北的小煤窯謀生。

  近年來,她曾幾次返鄉省親,回到她下嫁的那個小村莊。有好事者叫上我已經年邁的老父親,背地裏指認給他看——這位差一點成了他嫂子的人。歲月弄人,當年的花季少女已垂垂老去,在時光中慢慢變爲一位耄耋老人。七十年的歲月,不知能否撫平她心頭的傷痛?那塊曾經的傷心之地,還會不會讓她暗自神傷?當她或是不經意的一瞥,或是注目村莊的西南方,那個早已不復存在卻一直隱藏於心中的墳塋,還會不會生出“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的無奈和悲愴?……據說,老人家現仍在東北某地生活,如今子孫滿堂,安享晚年。嗚呼,此乃時也、命也、運也,一個人實在很難左右它。

  二伯父去世後,遠在外地的大伯父,於四九年農曆十一月十八得知了噩耗。當天的晚上,他給弟弟寫下了這樣的一封信件。

  公德,我已死去了的二弟:

  十一月十八日下午兩點鐘,知道了你死的消息,我哭得連話也不能說,因爲你是我的弟弟,是一個娘生的。你的死,對我來說,等於失去了一雙臂膀。二弟,我是何等的傷心啊!

  ……

  二弟,近年來,你是太勞碌了,父親的工作,你擔負去了大半。二大娘的事,你也都代我做了……你是我的好弟弟。你死以後,父母是很傷心的,我們一家人都很傷心的。二弟,你死得太早了……你死後,對父母的孝,將由我們幾個來行。家裏的事,我是得照顧的,請你放心。

  別了,永遠的別了,我已死去的二弟,願你在地下安息。

  十一月十八日晚燈下於皖宿

  大伯父的祭文(第1頁)

  這是一封永遠寄不出去的信。天寒地凍的夜晚,燈光昏暗,眼含淚水的大伯父,悲傷逆流成河。大伯父邊寫邊哭,直哭得“連話也不能說了”。不能說話,卻又有很多要說的話,便從心底流淌出來,鬱結成一段泣血的文字。信寫好了,大伯父卻四顧茫然:寫信的人,無法寄出。收信的人,也永遠收不到了。

  一九五〇年夏天,大伯父從安徽宿縣返家,到二伯父的墳前燒紙,並用這封信作“祭文”,涕淚滂沱地宣讀遲來的祭奠,希望他陰陽兩隔的同胞兄弟,還能聽得見。大伯父這封無法寄出的長信,連同二伯父的來信——那封像他的生命一樣短小家書,一直被大伯父保存了六十六年,直到2016年清明之後,交到我的手中。

  六十六年,是一個不短的歲月。這兩封有來無往的信件,一直被大伯父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哪怕在戎馬倥傯的歲月,也把它帶在身邊。特別是二伯父這封烽火中的家書,是他短暫的人生所留下的唯一遺物。大伯父珍藏着它,先東北,後西南,再北京,它與大伯父的人生命運一起浮沉,一同悲歡。邁入人生暮年的大伯父,還時常把它展放在自己的面前,睹物思人,二弟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歷歷在目,如在眼前,真的好像是見字如面。

  2016年的清明,他又在北京的家中,遙祭冥壽八十四歲的二弟。他清楚二弟的後半生,是一片可怕的空白,大伯父卻用想象一一予以補足,把二弟所有的缺失都填補上。他想象他十六歲的二弟,在婚禮中甜蜜的笑臉;他想象今年年秩八十四的二弟,正在家中含飴弄孫,一家子其樂融融;他想象同胞兄妹相約重陽,趁着還能走得動,再登高一望……但是,這些人生的諸多美好,皆因二弟一次生命的意外,而“遍插茱萸少一人”。那次生命的意外,他掉隊了,再也沒有機會跟上來了!

  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年的清明,大伯父給我寄來了一封掛號信,來信被郵遞員塞進了我家中郵箱裏。幾天後,我偶然打開幾乎被棄之不用郵箱,發現信件已經被前幾天的雨水浸透。大伯父信中的許多字跡,都已漫漶不清,我連猜帶蒙,終於復原了信的大致意思。大伯父在信中這樣寫道:

  侄兒:

  今天是清明節,是人們祭奠悼念逝去親人的日子。你們都回老家給爺爺奶奶們掃墓了吧!我未能回去,甚爲遺憾!只能在異地寄託哀思。

  現將二弟公德的“遺書”(寫給我的信)寄去,作爲你整理家庭檔案之用。這是他留下的唯一遺物。

  二弟的信,寫於一九四九年陰曆七月十七。據我所知,他給我寫信不久,可能在當年秋末冬初,隨大伯父在土山北某處(注:此處有誤,應爲連雲港灌雲縣)扒河時,因突發急病在火車站(注:此火車站是當年的隴海線上的東海站,民工從此站中轉,前往灌雲工地)去世,死時年僅十六歲。埋葬在花莊西南方咱們家的一塊地裏。

  一九五〇年夏,我從安徽宿縣返家,到他的墳前燒紙,並讀了我的“祭文”(附另紙)。前些年回去,公遠、公明告訴我,因土地變動,他的墳,已不復存在,落個屍骨無存。這件事,我一直感到是一大不幸。

  過去我只知道二弟比我小四歲,屬相爲雞。以我推算,我生於民國十八年(即已巳年)臘月十四,屬相爲蛇,公曆系一九三〇年一月十三。公德應出生於一九三三年(即癸酉年)。

  我的所謂“祭文”,寫於知道他死訊的當天晚上。附上的是我當時抄在筆記本上的抄件。你把它整理進家庭檔案,以作懷唸吧!

  ……

  大爺 2016.4.4(丙申清明)

  被雨水浸透的大伯父的來信(第1頁)

  而讓我詫異的是,同信寄來二伯父的那封家書——大伯父囑我作爲“整理家庭檔案之用”,穿越六十六年時光的那封家書,卻絲毫沒有受損,好像冥冥之中,有二伯父的神靈護佑着。這是他留下的唯一遺物,保存着他的溫度和情感,也是他與家人維繫的唯一紐帶。

  電影《尋夢環遊記》中說,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斷氣的那一刻,是生物學角度的死亡,一個人的肉體,從此將從世界上消失;舉行葬禮的時候,是社會學意義的死亡,此刻一個人所有的社會身份,將會從世界抹除;真正的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死亡。從這一刻開始,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記得你,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他的墳塋,他的屍骨,早已不在了。十六歲的二伯父死後,靜靜地躺在自家的土地裏,以爲從此找到了生命的歸宿。不料,他卻躺着“中槍”,死也不得安寧。江山易幟之後,不久土地易主。二伯父原來是在自家的土地裏安息,現在不得不在集體所有的土地裏“寄人籬下”。在極左的狂飆中,死去二十年的二伯父,又遭遇了平墳運動。平墳工作組帶着紅頭文件,進駐村裏,以摧枯拉朽之勢,將一個個墳頭蕩平。松林掩映下的老祖墳,首當其衝被剷除,躲在一隅的二伯父那小小的墳塋,也一同遭到“暗算”。其間,祖父憑藉軍屬的“護身符”,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與飛揚跋扈的工作組據理力爭,最終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如今,二伯父唯一的遺物,是他曾經活在這個世界的唯一物證。只要遺物仍被家人精心妥善地保存着,他就仍活在家人的心裏。

  人是感情的動物。二伯父一生雖然短暫,卻也交織着深深的父子情,濃濃的手足情,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夫妻情。人啊人,正是擁有了這些感情,這些人間最美好的事物,才讓人對這個世界留戀忘返,才讓人感覺到人生的彌足珍貴。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慼慼。作爲一個個細微而具體的人,每個人都是家中獨一無二的存在,是情感紐帶中無法缺失的那一環。二伯父的不幸,給這個家庭,給他的親人,留下了不能承受之痛。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在十六歲的花季歲月裏,他與父母兄妹失聯了。後來,連一抔黃土及黃土掩埋的屍骨,也蕩然無存了。但他沒有在親人的心中失憶,在我整理的家庭檔案中,年輕如故的他,又重新回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親人的記憶裏,他奇蹟般地復活了。

  歷史的記憶及歷史的意義,也正於此。可惜,那些宏大而又無情的家國史,淪爲了帝王將相的家譜,哪裏會有芸芸衆生的位置。但是,再渺小的小人物,也處於歷史的洪流之中,只要把他放到時代中,給他賦予時代感,這個人就有了意義,或多或少,他就成爲歷史的一部分了。個人史、家庭史和家族史,就是這樣的歷史書寫。這些小切口的歷史,始終關注小人物命運,它追求溫情與聯結,把家國史不屑一顧的細節,逐一收入囊中,從而散發着生活和生命的氣息。它可以感知,可以觸摸,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這種親切靈動的歷史,給家國史冰冷無情的骨架以溫度、血肉和靈魂,讓歷史真正的血肉豐滿起來。

  芸芸衆生可以從中找出自己的身影

  梨花風起正清明。兩年後的清明追思中,我又與先人們在夢中相逢,我那逝去的爺爺奶奶,在我的淚眼婆娑中清晰地走來。而這位未曾謀面的二伯父,他多年前嘎然而止步於十六歲,連一幅青澀的影像也未曾留下,他的身影因而迷離而朦朧。我今年五十又六,比他老人家整整大了四十歲,但我是他的晚輩,他的侄子,我和他有割不斷的聯繫。清明時節,我寫下這些文字,用建立家庭檔案的方式,記錄他曇花一現般的生命軌跡,讓他逐漸模糊的身影,變得清晰起來。

  記住他,對未曾謀面的二伯父來說,這是對他老人家最好的紀念。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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